事有凑巧,有一回三扁他爹齐德福上山去杀荆条子,无意间给碰上了,回来在村里给他传得邪乎,说他上山去杀荆条子,怎么看见赵大年的驴拴在杨树林,就寻思说这人呢,啊哟,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两个人在……听的人听到这里都低下头去哧哧地笑,见了赵大年准说:哎哟,你家驴都跟上你学坏了,怪不得见了草驴就啊噢——啊噢——地叫个没完呢……”后来,赵大年的老婆一口气生了五头圪牤蛋。据齐德福不完全统计,这些种大半儿都是在野地里下的。好像赵大年当初下种的时候,齐德福就在一旁浇水来着。所以齐德福才会言辞凿凿地把赵大年的这些种,统统称之为“野种”。没几年光景,这五个“野种”,就像伏天里一场雨后的庄稼,腾腾”地往上蹿。常言说:半大小子,吃愁老子”,这槽后一下子拴了五头小圪牤,把个赵大年眼都吃绿了。可是赵大年是倒驴不倒架,家里光景都过成这样了,还像个煮熟的鸭子——嘴硬。
他说别看我们家现在五头圪牤饿得哞哞叫,将来一撒起欢儿来,你们家五朵金花就是撵在屁股后追,连尾巴毛都别想捞住一根。不知为甚,赵大年总是跟齐德福一家较劲,其实明眼人都知道,这浆水缸是打哪儿酸过来的。那一天西屋娘娘领着众扁女骂了阿黄她娘一天的“绝户头”,气得阿黄她娘在屋里裹着被子睡了一天没出工,赵大年暗地里就更恨上了西屋娘娘一家。有时候,还指名道姓地说:齐德福,你真他娘的没球用,连个带把的都养不出来,还骂别人是绝户头,那五个丫头片子有甚球用,将来不也得跟着带枪的跑?咳!到头来也是鸡飞蛋打一场空!”这话传到西屋娘娘一家人耳朵里,气得她们一家牙根儿咬得嘎蹦响,恨不得去村口多招呼几个劁猪的来,把他那群圪牤蛋一个个都给他劁了。
赵大年的5个儿子,分别叫大狗、二狗、三狗、四狗、五狗。俗话说,母好好一窝,公好好一坡。你看赵大年的5头圪牤撒出来,越看越排场。不过,这其中要数三狗子最为出众,不仅生得好看,而且长得结壮。惹得乡亲四邻老是羡慕地说:你看人家三狗子,长得匀盘大脸的,真是排场!”三扁一听别人夸三狗子,心里就恨得咬牙。三扁恨三狗子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三狗子一天总像护眼珠子一样护着小阿黄。阿黄家在全村算是个富裕户,不是因为十八亩地就长了她一根独苗子,而是她爹齐德贵是个吃公家饭的人,每月有几十元的工资不说,还有省下来的全国通用粮票贴补家用。所以阿黄从小倒没饿着肚子,只是她自己生长不好,吃什么都不长膘。相反,三狗子比她可怜多了。满山遍野地找吃的,把山上能吃的东西都吃遍了。每到秋后,他们家自留地里刨下的红薯和花生不是卖钱了就是榨油了。顶多能啃几块榨油剩下的花生饼。阿黄就常常让她娘给她炒上两口袋的花生米,去给三狗子吃。炒花生这东西一吃就上火,可是三狗子还是抵挡不住那扑鼻的香味,因此,那时候三狗子吃炒花生吃多了常常流鼻血。对于流鼻血,山里人喜欢打趣儿地说,拾个羊粪蛋堵上啊,所以三狗子叫阿黄——
“狗妹,去给我拾个羊粪蛋。”
阿黄就真的弯下腰拾个羊粪蛋递给他,三狗子接到手中,又“嗖”地一下把它抛出去老远,嘻嘻一笑说:“狗妹狗妹,你真是个傻狗妹。”说完独自跑到小河边把头栽进水里猛洗,洗完找块破纸,卷个卷儿堵在鼻孔上不一会儿就好了。
有一次,他们在一起搓小泥人儿,被路过的二扁和三扁看到。二扁大了,都会笑话人了,指着阿黄手里的泥人说:“狗妹,这是你生的娃娃?”三狗子见她骂阿黄,举着小泥人送到她们姐俩跟前说:“拿回去给你娘,这可是个长鸡巴的。”一句话把二扁说红了脸,拉着三扁就往回跑,回去之后原原本本地把话学给了西屋娘娘。西屋娘娘说:哼!上梁不正下梁歪,以后准跟他爹一样,也是个喜欢串门儿的。”串门儿”这个词在农村有两层含义,一是邻里之间互相走动拉拉闲话;二是指有些喜欢偷腥的男人,得空就往相好的家里跑,去干男女苟欢之事,农村人管这些男人叫做喜欢串门儿的。平时赵大年喜欢到堂屋去,西屋娘娘嘴上嘴下的没少说这句话,所以她的几个扁女们,也早早地领会了其中的含义。二扁那时候已经上了五年级,就撺掇着三扁凑在一起编了个顺口溜来骂阿黄和三狗子:
两只小狗过家家
一过过成两口俩
晚上睡觉像狗爬
捏块泥巴做娃娃
后来,这段顺口溜就在村里流传开了。大孬和二孬时常跟着起哄,一见他俩在一起耍,就说:嗨,狗哥狗妹又耍过家家呢?”
5.我叫齐萧雨
一个用碎花布头拼对成的小书包“吧嗒吧嗒”地吊在屁股蛋上的时候,那年阿黄8岁。学校设在废弃了很久的关帝庙里。据说庙里的关帝爷在明朝末年,李闯王起兵时,其部将率十万余众东渡黄河途径牛岭村,因梦见关帝爷横刀立马站在牛岭村北寨上怒目而视,遂不敢扰民,绕道而行。因此,村里人为其塑金身、绘壁画代代香火供奉。至于关帝爷当年究竟显圣没显圣,这个秘密只有天知地知关帝爷他老人家知。只可惜,他老人家纵然是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掀天揭地的大英雄,最终却被天不怕、地不怕,牛鬼蛇神全不怕的革命小闯将稀里哗啦打成了一堆烂泥。从此后金身真神荡然无存。
村里人说上学的时候,喜欢说是去庙。这好像早已养成了一种习惯:你该去庙了吧?怎么还不去庙啊?误了小心老师罚你站噢。”大人们常常这样催促自家的孩子。
那时候,农村的学校一般都是复式班,即一、二、三年级同时挤在一个教室里上课。开学的第一天,阿黄感到既新鲜又紧张。一开始,她就被老师嘴里那一串一串陌生的名字给搞懵了。老师喊“齐兰英,齐秀英”的时候,她看见三扁和四扁分别站起来答了声:到。”她瞪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看着她们,使劲地想啊想……三扁甚时候叫个齐兰英了,四扁甚时候变成齐秀英了……
“齐萧雨!齐萧雨!”老师喊第二遍她还是没有反应过来。这时,教室里所有的目光,刷”地一下朝着她射了过来。“老师,她叫阿黄。”三扁一副很积极的样子,第一个站起来报告老师。
“老师,就是老倔巴头的那个阿黄的阿黄。”四扁紧随其后。
老师被这姊妹俩没头没脑的回答给搞迷糊了,就问:“什么老倔巴头,什么阿黄呢?”
“就是那个放羊老头,他养了一条护羊狗,也叫阿黄。”大强站起来补充了一句。“噢——”老师似乎有些明白了。这时教室里爆出了一阵哄堂大笑。这乱糟糟的笑声让小阿黄惊慌失措,一张脸羞得跟火炭似的,躲也没处躲,藏也没处藏。慌乱中就听“咚”地一声,她的脑袋碰在了桌角上。哎哟,真是羞死人了,自己竟然都忘了自己叫个齐萧雨。
“不许笑!阿黄她不是……这个阿黄……她……不是那个阿黄……”这时,坐在座位上的三狗子冷不防站起来把老师吓了一跳。老师扭头望去,见三狗子胸脯挺得老高,小脸涨得通红,他急于想表达清楚此阿黄非彼阿黄,或者他更想大声地争辩,此阿黄和彼阿黄之间是没有任何联系的,但他越是想说清楚,就越是找不到合适的词儿,因此他有些结结巴巴语无伦次。这一下,教室里反而安静了。原来三狗子在村里是个孩子王,他说话,哪个敢笑?就在阿黄“咚”地一下脑袋碰在桌角上的时候,坐在离她不远的三狗子看得清清楚楚。三狗子比阿黄大两岁,是三年级的学生。看见阿黄的额头瞬间肿起了青包,三狗子可不干了,他挺着小胸脯站起来的样子,像极了美术片《小八路》里的小八路,威风凛凛的。阿黄万般感激地看着三狗子,眼里委屈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打那以后,三狗子成了阿黄心目中的英雄,也是她生命中唯一的一个英雄。三狗子常常挥着小拳头,对付那些朝她学狗叫的人,她也从此记住了三狗子的鼎鼎大名——赵震东。
赵震东小时候是牛岭村的孩子王。在那帮淘气的孩子们当中,能成为孩子王,那绝对得有真本事。第一,打架凶,不仅能打过本村的,还得能打过外村的。第二,弹弓打得奇准。就在他们都羡慕三狗子弹弓打得准,每个人腰里都别个小弹弓准备随时练准头的时候,三狗子已经摆弄开他爷爷留下的那杆老土枪了。第三,三狗子水性极好。他9岁的时候,在后沟的水库里游泳,还救起过一个不会凫水的小孩。所以,三狗子在牛岭村成为孩子王,那是当之无愧的。小时候的三狗子总是一副英雄豪杰的样子,胸脯挺得老高,说话嗓门老大。后来,在学校里没有人敢再欺负阿黄了。要是谁一不留神朝着阿黄学了声狗叫,三狗子一瞪眼珠子,不把他吓得屁滚尿流才怪呢。于是,阿黄就学着三狗子的样子挺起胸脯说:我叫齐萧雨!”
6.由玉茭地事件引发的
一场玉茭地里发生的风流韵事,原本和她们家没有任何瓜葛。那些平日里喜欢说东家长西家短的婆娘们,凑在一起叽哩咕噜一顿猛嚼舌头根子,说一队长赵大锤和丑丑她娘在玉茭地里是如何如何的了。常言说,捉贼见赃,捉奸拿双。这一回可让人摁住屁股了。“咳!那个养汉的,早就看她不是个东西。难怪回回给她分的都是轻省活,难怪她家的自留地都在河滩的一类地,难怪……”
那几日,丑丑娘被自家男人打黑了半拉脸,连上茅厕都戴着顶草帽,帽檐压得很低,她怕羞,戴着草帽遮丑。晌午吃过饭,西屋娘娘把两手插在袖筒里,在街门口踅来踅去,不一会儿把该晃的人都晃了出来,就三三两两地一边靠在墙上晒暖暖,一边纳鞋底的纳鞋底,说散话的说散话。先是西屋娘娘压低了嗓门拿眼睛乜斜着茅厕的方向说:“你们快看,戴草帽的出来了。”
“哟,丑丑她娘,这十来八步远,咋还戴草帽呢?咱庄稼人哪有那么金贵的。”朵朵娘故意拉长了嗓音和丑丑她娘搭讪。鼻子里哼出的全是不怀好意的笑。
“咳!人家怕晒粗了皮肤影响美观呗,哪像咱这黑脸婆,爹不疼、娘不爱,汉们见了躲得快!”东院的胖嫂香翠手里拿着纳了一半的鞋底子,麻绳甩得“嗖嗖”响,特有节奏,像是给她满嘴的顺口溜伴奏似的。
丑丑她娘此时像只过街的老鼠低着头忙往屋里奔。西屋娘娘朝着她的后背就狠狠地啐了一口:呸!养汉的还要什么脸!”
三个人对“养汉的”好一顿唾骂,骂来骂去,就骂到了赵大年和阿黄她娘头上。香翠说:西屋的,你们院里堂屋这两天有好戏看没有?你可得盯紧着点,你要不盯紧,他赵大年还以为你们院里全成瞎子了呢。”香翠之所以要这么说,那是因为她们那一院,东屋是个坏了一只眼的老疯子,而南屋,则是一个耳聋眼花的五保户老婆婆。
这时候,三扁和四扁就喜欢混在这堆婆娘群里凑热闹,凑着凑着,两个人就一起朝着阿黄走过来,歪着两个小脑袋,斜着四只小眼睛同时瞅着她说:狗妹,你娘也是个养汉的!”
阿黄听了这一声,好比有人拿着把剪刀,咔嚓”一下把她的心生生地剜去了一块,留下一个血肉模糊的缺口,令她绞痛绞痛的难受。她想狠狠地回击三扁和四扁一句,可她的喉管总是被莫名其妙的填充物堵塞着,巨大的羞辱使她把怨愤的目光投向了三狗子,好像三狗子倏地变成了他的爹。从分粮食的晒场上,阿黄和她娘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家的壮劳力挑着一担玉米棒子行走如飞,而她和娘只能拿一只篮子,扛一根扁担,把拾满玉米棒的篮子慢慢地往回抬,尽管娘把篮子的重量往自己那头撸了又撸。半截空扁担仍然把她的肩膀压得火辣辣地痛。摇摇晃晃的她,在前面吃力地挪动着脚步终于抬不动了,三狗子他爹就像及时雨宋公明一样出现了。他拿掉她肩膀上的扁担,一只手拎起篮子呼呼就走了。她和娘在后面紧追慢赶,追到家才能撵得上。如果单是这样,该不会与“养汉的”这三个字挂上勾吧?
可是……
可是那天晚上……她小肚子涨涨地被尿憋醒,黑暗中,有红色的光亮在忽明忽暗地闪着,那分明是一个躺在娘床上抽烟的男人。她的心里徒然涌上了一阵悲哀。错觉!这要是恍惚中的一场错觉该有多好!
7.好男不跟女斗
自从那天听了三扁和四扁的话,阿黄就常常独自一个人坐在北寨上那片草坡上发呆。“狗妹,狗妹——”三狗子满村里寻不见她,顺着北寨沟往上攀,边攀边喊。阿黄听见了,像只蚂蚱突地掩进了草丛里。三狗子上来看见一片青草刚被人趟过,正艰难地撑着身体慢慢往起抬头,他顺着这片东倒西歪的青草地踏过去,只听脚下喀哧哧一阵断响有几株青草被彻底踩断了脖子,东一下西一下平铺了一地。阿黄在草丛中正撅着屁股佯装剜草,也不理会他。
“狗妹,我叫你,怎不应声?”
阿黄好像没听见,小屁股一蹶一蹶地朝前挪动着,只顾剜她的草。三狗子急了,跳过去圪蹴到她面前挡住了剜草的去路。阿黄抬起头气得两眼冒火,使出吃奶的力气去推他,没推倒三狗子,自己竟跌扑在他的怀里,逗得三狗子大笑,说就你这四两劲儿还想推人呢,好好的推我做甚?阿黄说:“谁说好好的来,回去告诉你爹,没事别进齐家院!”
“为甚?”
“为甚?甚叫养汉的?”
“你听谁说的?”
“别管听谁说的,只要你爹不来,她们就不说了。”
三狗子听到这里,跳起来拔腿就走,阿黄一惊,连忙喊他没喊住,再追已经下了北寨沟来到南河滩上。就见三扁和四扁两姐妹擓了一篮子衣服在石盘子上狠劲用棒槌敲。边敲嘴里还悠哉悠哉地哼着歌谣——
山上来个黑脸汉
赶着毛驴驮着炭
毛驴要走他不走
走到村头胡圪瞅
见了妹妹拉拉手
想交朋友你开口
……
两姐妹正唱得起劲,没提防半空中飞来一块石头,啪”地砸在离她二人不远的水中,溅起两米多高的水柱子,哗”地在空中四下迸射过来冷激激地浇了她二人一身。三扁大怒,猛回头见是三狗子挺胸掐腰地站在她们脊背后就像学校庙里的关帝像,三扁立时泄了气。她和村里的男生基本上都打过架,唯独打不过三狗子。她们村里有句名言是:好汉不打圪追虎”,三扁原地不动,蹲在河边握着个棒槌,三狗子也奈何不得她。倒是四扁满脸讨好相:三哥,这里螃蟹可多,来逮螃蟹耍吧?”三狗子鼻孔里气哼哼地喷着火,举着拳头在三扁面前挥了挥:
“你们两个在狗妹面前说甚来?”
“没说甚。”
“不信。没说甚狗妹怎么生气了。”
“她生气,管你甚事?”
“就关我事!”
“她是你甚人?”
“她是……”
三狗子一时语塞,他也不晓得她是他甚人。“反正……哼!好男不跟女斗,我先饶下你们两个,再胡编排瞎话,看我不撕烂你们的嘴!”
8.一对数星星的小流氓
没过两天,三扁就挨了三狗子一弹弓,不过这完全是她自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