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兴塘
我的家在山西省武乡县的姚家庄。庄子南边有个长乐村,长乐村以西,沿着浊漳河,排列着峪口、型村、里庄、马庄等十几个村子。1938年4月,八路军一二九师粉碎日军“九路围攻”的一个着名的战斗就发生在这里。
1937年11月底,一二九师开到了辽县、武乡一带。部队一到,就宣布要在这里创建敌后抗日根据地,并且立即成立了抗日民主政府,实行合理负担、减租减息,号召群众拿起武器来打鬼子。当时,广大农民群众正为国破家亡而苦恼万分,一接触共产党这些抗日救国政策,无不兴高采烈,衷心拥护。到年底,各村都成立了农救会、妇救会、儿童团和自卫队。我和隔壁的小春,虽然年纪还小,也当上了自卫队员。
我们村成立自卫队那天,驻在村里的八路军的一位首长还给我们讲了话。他挥着两只拳头说:“八路军和自卫队是两只铁拳。只要这两只铁拳配合好,日军再硬也能打它个稀巴烂!”
从那以后,我们便经常扛着红缨枪、揣着手榴弹,站岗放哨,出操练武。
1938年一开春,八路军部队在邯长大道上的响堂铺、神头岭等地,连续打了好几个漂亮仗,歼灭了很多日军。在这些胜利鼓舞下,群众的抗日热情更是如火如荼。
眼看着根据地一天天兴旺,人们心里都有说不尽的欢喜。但是,日军却把我们的根据地看成眼中钉、肉中刺,一心想连根拔掉。4月初,敌人就向我们围攻来了。自卫队王大队长在反围攻动员大会上告诉我们,这次敌人共动用了3万多兵马,从东面的邢台、邯郸,南面的涉县、长治、屯留,西面的太谷、平遥和北面的榆次、阳泉等地,分九路向我们合围而来。合围的中心是武乡、辽县,因为八路军总部和一二九师师部都驻在这一带。
乡亲们听说鬼子来进攻了,特别是听到鬼子在沁县、襄垣等地杀人放火的种种暴行后,恨得咬牙切齿,纷纷表示要尽一切力量支援部队打胜仗,一定要和鬼子拼到底。各村群众在八路军同志的指导下,进行了空室清野。牲口送进了深山,粮食埋进了地窖,水井也封了起来,不能封的就在里面扔上几条死猫死狗,叫鬼子不能喝水。主力军给我们自卫队补充了一些枪支弹药,我们加紧练习射击、投弹,随时准备配合主力军作战。
我们在野外练兵,看到从长乐村到武乡、榆社的大路、小路上,白天黑夜都有大部队来往调动。我和小春暗暗猜想,部队一定是要在这里打大仗了;八路军打仗,总少不了自卫队的配合,也许这一次我们就可以亲自参加打鬼子了。
果然,4月16号天刚亮,漳河边就响起了枪声,王大队长把我和小春叫醒说:“叫你们跟主力军一块打鬼子去!快起来。”
我问:“主力在哪里?”
他朝窗外一指说:“那不是!”
我一看,只见满街都是八路军。我俩高兴得不禁互相捶打起来,赶紧起床,跟大队长到了设在老谢家的堂屋的七七二团的团部。
我们走进去,叶成焕团长站起来和我们握了手,还问我们叫什么,多大了,怕不怕打仗。我急忙敬了个礼说:“我叫姚兴塘,他叫姚小春,都是十八岁。”小春又补充说:“打鬼子我们盼还盼不着哩!”
团长笑了笑:“这一带的大小道你们都熟吗?”
小春抢着回答说:“兜里的铜板,一摸就着,我俩从小就在这一带放羊。”
“好。”团长点了点头,转身拿过来两支乌亮的三八式马枪交给了我们说:“现在你俩就去给侦察排带路,拿上这家伙,好好打鬼子吧!”
我俩接过枪,高兴得不知怎么好,一齐向团长敬了个礼,转身就朝外跑。
到了侦察排,排长告诉我们,敌人九路中的主力之一——苫米地旅团柏崎联队从屯留出来后,到处挨我们主力军、自卫队和游击队的打,加上根据地空室清野工作做得好,敌人吃不上,喝不上,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他们原来计划15号到榆社和从辽县过来的另一股敌人会师,但是被我们预先埋伏在武(乡)榆(社)道上的部队打了个头破血流,所以又折回来,放火烧了武乡城,顺浊漳河向长乐村这边逃跑。刘伯承师长亲自指挥着部队在两岸平行追了下来,准备把这股敌人压在沟里打……排长接着还说:“浊漳河南北有许多兄弟部队参加作战,有的打援,有的堵尾,有的在敌人的腰脊上开刀。现在,我们七七二团已经绕到敌人前面。侦察排的任务是到南岸去把担任掩护的一队鬼子也逗引到长乐村这边来,好让七七一团的同志们在南岸顺利展开,参加围歼鬼子的主力。”
我问排长:“咱们的主力都集中到这里来了,另外的几路敌人怎么对付呢?”排长拍着我的肩膀说:“那你就别担心啦!首长们早安排好了,只要咱们歼灭了这一路主力,敌人的围攻就像房子给锯断了大梁,还怕它不垮!”
早饭也没有吃,我们就领着侦察排出发了。走出几里地,在窑头附近找了个山包隐蔽下来,观察敌情。
这时,远处的武乡城还在燃烧着。望着那滚滚的烟火,我们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难过。自从日军侵入我们中国以来,有多少城镇、多少村庄被烧掉,有多少兄弟姐妹被糟害了啊!刚才侦察排的同志们还说,他们路过武乡城时,看到城里的房子,大部分都被烧了。满街满巷,到处是血,没有来得及转移的乡亲们,全部被杀害了。一个妇女被破开了肚子,一个一岁的孩子被活活撕成两半……听到这些,我和小春气得都哭了。现在,看着那烟火,我觉得好像就烧在我的心上一样。我瞅了瞅小春,他也是直愣愣地望着武乡城,绷着个小黑脸,好像在说:“这血海深仇,我们一定要报!”
河北岸的枪声响得更激烈了,我们等待的鬼子却还没有来。我心里正着急,小春突然喊我的小名:“贺堂,看……”
我顺着小春的手一看:一队鬼子正沿着小路朝我们开来。领头的一个军官,挥着马刀,晃着脑瓜,在向后边说着什么。敌人迅速向我们接近着。兴许是第一次参加战斗的缘故吧,我的心突然“扑腾扑腾”直跳。“沉住气!沉住气!”我暗暗鼓励自己,慢慢举起枪来,瞄准那个敌军军官,稳稳地勾动了扳机。“叭嘣!”只见那家伙一晃,便一骨碌滚下了山坡。小春高兴得直朝我喊:“打倒了!”我说不上是高兴还是紧张,心里跳得更加厉害了。
这一打,惹来了敌人的还击。子弹不住地朝我们打来,跟前的泥土被打得溅起老高。为了逗引敌人,我俩撒腿就往后跑,在侦察排的阵地上隐蔽下来。敌人边打边追,刚爬上土岗,侦察排的同志们迎头一阵猛打,又把敌人撂倒了几个。这一下敌人更恼火了,像一群饿狼似的狂叫着往上冲。我们又打了一会儿,就交替掩护着向马汉脚方向撤。翻了两个山包,又改变方向,折向西岭村。敌人跟得紧,我们就快跑;敌人追慢了,我们又停下来打。总是不远不近,隔着半里来路。气得敌人哇啦哇啦地乱叫。
快到西岭村时,敌人忽然不追了,这是怎么回事呢?我们正在纳闷,突然一梭子弹从后面打到了排长身旁,原来一部分敌人绕到我们背后,把我们的退路封锁了。我急得直跺脚,埋怨自己没带好路。小春急忙喊道:“钻水洞!钻水洞!”我这才想起这里有一个半里多长半人多高的水洞。里边的水没到膝头,人可以猫腰走过去。我跑到洞口朝排长喊:“快,从这里走!”
排长问:“能行吗?”我说:“行,从前我们常从这里过。”
排长手一扬,同志们便一个跟一个钻进了水洞。鬼子冲上来,拼命朝里边打枪、扔手榴弹,但水道弯弯曲曲,哪里能打得着。我们从另一头出了洞,钻进龙王庙后边的树林子里。鬼子不敢钻洞,绕了一个大圈子追上来,我们一阵射击,又打倒了几个。
就这么三打两打,300多敌人被我们引到了长乐村。正好这时敌人的大队也进入了我们的包围圈,于是,预先埋伏在两边山上的部队便像一把大钳子,向敌人夹拢来。顿时,眼前的长乐村和远处的峪口、型村、里庄、白草辿一齐响起了枪炮声。我和小春乐得直想往前冲,排长却在这时叫我们马上到团指挥所去接受新任务。
我们来到山半腰的一间小草房里,见团长、政委正在忙着。电话铃响个不停,通信员接二连三地跑来报告情况,乡亲们组织的担架队、救护队也不断来请示任务。团长一见我俩就说:“两个小鬼任务完成得不错啊!现在先休息一下。”说罢又打电话去了。
部队打得正热火,我们哪有心思休息!小春把嘴噘得能挂住油瓶子,嚷道:“我们不休息,有啥任务,赶快下命令吧!”
政委说:“先休息嘛!等会儿自然有重要任务。”
我们见首长们忙成那样,不好再嚷嚷,便走到屋外,坐在山头上,看山下的战斗。
山下正打得难解难分。鬼子的枪弹不断朝团指挥所打来,哧溜哧溜好像就在我们耳根旁飞。但是,大家照样忙碌着,团长还在不断地用电话向各营连发命令,那声音又洪亮又有劲。
我们七七二团的部队在山上向敌人猛烈射击,河对岸窑头村一带的七七一团还在向这边压。从峪口往西到马庄,几里长的沟里,到处都有被打得乱跑乱窜的鬼子兵。有的地方,敌人晃着旗子向山上冲,但是冲不多远,又被打了下去。峪口和型村之间的公路上,拥挤着敌人的大轱辘车,有的翻到了河里,有的歪倒在崖边。许多敌人就躲在车后边抵抗。我们的迫击炮弹一发又一发地朝大车打去。看到敌人一个个地倒下去,我们心里多解恨哪!但是一想到自己只能看热闹,不能亲自下去干,又急得人抓耳挠腮。
小春把袖子一挽说:“走,咱俩冲下去吧!”我说:“不行!首长不是说等会儿还有任务吗?”他翻了翻大眼,只好又坐下来。
这时,我们背后传来了说话声。有几位首长正朝团指挥所走来。我一看就认出其中有一位是陈赓旅长,走在他前面的那个人认不得:但从他那高大的身材和他戴着的眼镜上看,我猜想可能是刘伯承师长。
首长们进了小屋,马上开始了作战问题的讨论。我们听不太懂,但隐隐约约也明白一些。好像是说:被我们包围住的两千多敌人,现在正企图抢占两边的高地,以争取时间等待救兵。戴眼镜的那位首长还提到,几天前,敌人还把我们称为“袋中鼠”,现在他们自己却成了“瓮中鳖”。为了尽快结束战斗,我们必须坚决把敌人切成几段,一段段“吃掉”。
这时,屋外子弹还在“咝咝”乱飞,不时还有炮弹在近处爆炸。我不禁为首长们的安全担心起来。
一会儿,首长们走了。团长和政委也出了草屋,到坡下的阵地上去了。接着,枪炮声更加激烈起来,浊漳河两岸,杀声连天。显然,首长已发出了新的攻击命令,部队已发起了全线冲锋。
“冲啊!杀啊!”我和小春也忍不住喊了起来。
这时,从山上往下看,敌人的队伍原先好像一条毒蛇,霎时就被切成了一段一段,慢慢地,有的地方就只能看到一片烟雾,看到刺刀的白光一闪一闪,而看不到人了。
忽然,一群日军翻过一个山包,拼命朝一条山沟跑去。我和小春瞪眼看着逃跑的敌人,正在着急之时,团长从山坡下跑上来,喘着气问我们:“敌人逃跑的那个山沟,从这里去有没有小路?”
“有小路!从林子里插过去,比大路近一半!”我回答说。“好,你们就再给侦察排带路,快去把敌人堵住!”
我和小春可乐啦,马上领着侦察排跑步出发。翻了两个小山包,忽听前边有枪声。爬上坡头一看,原来自卫队的几十个同志已经先赶到这里和敌人打上了。侦察排的同志们眼明手快,上去就是一阵猛打,把敌人打了下去。自卫队队员们一见来了主力,大叫大喊:“打得好!打得好!”
自卫队队长对排长说:“现在我们听你指挥,请下命令吧!”
于是,排长把主力军和自卫队重新摆设了一番,准备再战。不一会儿,几十个日军又攻上来,我们一阵排子枪、手榴弹,没顶住敌人,侦察排的同志便和敌人拼起刺刀来。自卫队员们也吼叫着,端着步枪、红缨枪朝敌人扑去。我和小春的枪上没有刺刀,一时急得不知如何才好。后来小春见排长正和一个敌人对刺,搬起块大石头就朝敌人砸去。敌人一见,连忙躲闪,排长就势一刺,便把他刺了个四脚朝天。
杀得正热闹,山上突然又冲下来好多人。原来七六九团的一个连也赶来了。于是,主力军和自卫队肩并肩往山下压,一阵冲杀,便把剩下的敌人收拾得一干二净。
我们朝浊漳河边走去。河边的枪声已经疏落,只有东面马村一带还打得激烈。排长说:“那是从辽县来的敌人,被六八九团和七六九团截住了。”这一路敌人本来是想来救援柏崎联队的,但是被我们顶住过不来,只好眼巴巴看着柏崎联队被我们消灭。
到了河边,只见敌人的尸首横七竖八,满坑满谷。有几个地方,敌人烧了一些死尸,老远就能闻到一股焦臭味,叫人恶心。
同志们正在打扫战场。几个战士拉了一门崭新的山炮走来,一个个望着我们直笑。大路上,还有许多老乡在搬运枪支、弹药和其他胜利品。
我和小春贴肩坐在浊漳河的岸边,回味着这一天的紧张斗争,心里真有说不出的痛快。河边的柳条在晚风中慢悠悠地摆动着,红艳艳的野花,散发着醉人的香味。到井边来打水的一位老大爷,眯缝着眼睛,笑着对我们说:“嘿嘿,人说咱这根据地是铁打的,可真不假,日本人的围攻这不又垮啦!”
小春胸脯一挺,神气十足地说:“说得对啊,老大爷,咱这铁打的根据地,敌人再敢来进攻,管叫它照样有来没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