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之琳
西戍的伏击却并未实现,虽然第七七二团的营级干部于4月6日接受了任务,部队于4月7日早6时离开了黎城境内的×××村,于笑话、故事、讨论、做诗(比如卢仁灿同志就作了一首诗:春天时候乱纷纷,河边柳树叶儿青。农民栽种之麦子,地里生长而发青。)以及台儿庄胜利的消息中,于4月8日行军到了集结地×××,然后于10日在预先侦察好的涉县西戍道旁埋伏了一天。他们在那里没有见到敌人,可是马上接到了紧急命令,立即掉头北指,向山西境内疾进,翻越着太行山。
本来,敌人自从第一〇八师团由苫米地旅团长所率领的一部分,突破了东阳关,占领了长治,又西进于2月27日占领了临汾以后,自从其余各师团也都攻击到了目的地,会师占领了晋西南黄河湾里的三角地带以后,在山西战局上并没有得到什么大好处,反而淤入了泥淖。这在八路军是知道的清清楚楚的,于响堂铺战斗后更从被检查过的敌人士兵的家信和日记中得了许多证明。敌兵提起山西就头痛,山西的道路与河北全然不同,下元部队神谷队兵士高见安作在3月18日的家信中说,差不多都是山岳地带,道路也全是石头,向高高的山巅推上车辆,相当受苦,并且当地抗日思想特别激烈,每日都受敌袭。武藤部队署名清吉的在家信中说,向水泄不通的敌阵冲锋前进,整天和饥渴苦斗,要碰到中国特有的游击战,那就是前进五里又倒退五里的战斗,真是说不尽的劳苦!“在潞安警备”的同上部队的一个士兵则告诉家里说,附近之敌是朱德所率的共产军,他们利用天险施行游击战,实在难战之极,同时又长于宣传,甚至村民也反抗我们,所以在这里非时刻留神不可。
在这种情形之下,交通与给养,当然大成问题。敌人虽有飞机联络,而从国内寄来的贺年片,在长治“快到4月了才收到”。武藤部队从临汾回到长治的那天正好是3月10日,日本陆军纪念节,而“只吃小米饭和豆瓣酱汤”。甚至苫米地旅团长自己也自称“食粟吞泥”(3月26日寄日本静冈家书)。因此士兵情绪非常低落,任怎样欺骗,麻醉。“虽然是膺惩之圣战”,武藤部队一个兵士在家信上说,“但转战数月,把一个人变成狂暴性、粗鲁性,加之看到战场上煞风景的寂寞情形时,好不被乡愁所恼。”他们早晨一起来就是说“凯旋的话和女人的话”,而晚上一睡觉就是做“樱花的梦”。要挽救这样的悲运,敌人唯有尽可能的用足气力来蛮干一下,八路军自然可以推知,而从敌兵家信中也得了一点消息。譬如,武藤部队木幡队兵士代代正诚忠3月27日在长治给他夫人波子写信的时候,写了——
近来完全是春天了,树枝和田里的作物都发了绿。看见这些便想起家来,家里这时也该忙了,常独自这么想。
山西省现在常下着雨,这对当兵的是不好的,因为在山里,警戒勤务是站在里面……在雨夜或是闪闪的星光下站着或是走着,浮上脑里来的总是家里或小孩的事,这样那样想着时,一点钟也很短了。比起我来,你也许更想的多,你是在怎样的挂念着我啊,我想。就接着写了:据说4月上旬又有大攻击……
果然,到4月8日,于“肃清山西”、“歼灭共产党武力的背景”口号之下,敌人调10个联队光景的兵力,向晋东南北半部大举进攻了。他们共分九路:(一)第二十师团的鲤登七十七联队附特科部队由洪洞进犯安泽、沁源,被第一一五师和高桂滋军及决死一纵队各一部堵住了。(二)酒井兵团(步兵一联队附骑、炮、工、辎一部)由太谷、祁县进犯子洪口,于10日侵入东西团城铺,被第一六九师武士敏部和朱怀冰师包围迎击,陷入混战状态。(三)第一〇九师团约两大队由太谷、榆次,向阔郊、马坊进攻,以榆社为目标,前进没有多远就被八路军的秦赖支队所牵制,未能前进。(四)第十六师团一部由平定、昔阳,经和顺向辽县进攻,沿大道前进,迫近辽县。(五)该师团另一部由平定、昔阳,经皋落向辽县进攻,在松烟镇附近被八路军曾国华支队、汪乃贵支队截击,颇有伤亡。(六)该师团又一部由邢台西攻浆水,被一二九师的张支队和地方武装迎击,未能得手。(七)该师团第三部由涉县攻麻田,与骑兵第四师及第一二九师一部接触,被钳住了。(八)第一〇八师团的工藤联队由长治,经襄垣、西营、下良,进迫辽县。(九)最后一路是主力,由苫米地旅团长亲自指挥高树部队,由屯留、虒亭,向沁县进攻,与第三军略一接触后占领了沁县、武乡,进取榆社。知道了敌人主力已深入武乡一带,八路军总指挥部就飞调第一二九师主力去迎击了。
第七七二团于涉县西戍埋伏处收回来的当夜,翻上了太行山,走了近百里,于11日早2时到了桐峪。13日又走了80里,第二度翻过了号称“九十三湾”,要算是太行山主峰的武乡岭,于当日午后5时到关家垴。在那里他们得报,占领下良的敌人1500名,已烧尽蟠龙的房子,且有六七百名已进到洪水。第七七二团就在石门村休息了一天半夜。在这个期间,八路军总指挥部的《粉碎敌人大举围攻部队政治工作纲领》到了,政治处又不免加倍紧张了一阵。
14日早零时30分,他们又出发了。疏星明月,已是暮春时节,大家都不觉得冷。谈笑中他们慢慢走去,走得很审慎,因为行军路线与敌人行军路线快要交切了,终于切上了,他们通过了敌人后续部队刚通过了几个钟头的蟠龙镇。
“一上一下,连翻了几个不超过5里的山坡,于东方渐渐发白的时候到了大有镇,一看,火啊,火啊!”大家叫起来了——南边,不是西营就是下良,还冒着触天的火花。“火啊,火啊!”大家转过头来又叫起来了——北边榆社方面发着更红的火光。早8时到指定地凤台坪的倪家庄,一看,火啊,火啊!大家又叫起来一一从榆社到武乡,沿途几十里简直是一道不断的火烟(事后调查,被烧的有河南沟、高家沟、南北向阳村、谭村、台曲、三交沟、河内、朝邑、魏城、东方山、关上等29个村镇)。
入夜,第七七二团先接到了一道命令:明日各部于早5时前早餐完毕准备作战。“一会儿又接到了新命令:从此2时后部队出发准备作战,向西行进到武乡西北集结待机……”当时,所得情报如此:北至榆社的敌人主力,大约因不能与太谷、榆次南犯敌人会师,且受第一一五师徐海东旅一部截击感觉到深入的危险,又退回了武乡,在武乡西8里的段村驻有千人。估计他们有两个企图:一、西去增援从子洪口进来陷于苦战的敌人,二、退走长治。第一二九师主力到武乡西北去集结是为了待机消灭这一股敌人。因此自夸以“猎共产军”为乐的苫米地旅团长所亲自督率的敌军主力,想消灭在晋东南的八路军主力而找不到与之决战,只是东碰西撞,绊绊跌跌,于是只管发泄烧杀的兽行,殊不知第一二九师主力正在追逐他们也。
第七七二团又从敌人以烟烬为标记的蜗牛痕迹上横切过去,而到武乡西北20里高地的东西黄崖村,与从武乡城避难来的民众一同向东南方凝注要冒火的眼睛。
夜中据报武乡城敌人已退,团部又下了紧急命令:立即集结主力于东村追击敌人。
“火啊,火啊!”惊叹着,他们16日天才微明,就到了武乡,又穿过了还在燃烧的房子的火烟,踏上了河坝上敌人刚用过的干草、猪毛与鸡毛,触着猪蹄、鸡爪以及拔了半身毛而不吃的鸡体——于是他们就让敌人在山沟里走,自己上了山,与他们并行而进。
到9时左右,从马庄以北的巩家垴一带高地,指挥员与战斗员一齐高呼着“粉碎敌人的新围攻”、“打胜仗与友军比赛”、“坚决消灭敌人”的口号,他们以第三营为左翼,第二营为右翼,第一营和特务连居中,以猛虎下山的姿态,进而扑击正在东行的敌军。
接着就是6小时的一场战斗,第七七二团在太行山一带作战以来最激烈的一个战斗。
战斗开始后,派在极左翼打敌人先头的第三营就从山上冲下去,由第三营营长雷绍康率领第九连,副营长王仕友率领第十连。不巧,前面连续的竖着五六个七八尺高的峭壁,怎么办呢?营长首先滚下去了,一连人都像被一条绳子牵着似的滚下去了;副营长也滚下去了,又一连人也像被一条绳子牵着似的滚下去了。敌人像一阵海潮一样的向河滩上的乱石间退去,大部分都不动了,贴在地上,像水竭干沙。
这时候中部的敌人忽然集中主力拼命向第七七二团的中间阵线冲上来,企图占领几个高一点的据点,切断第七七二团下到河坝的各部分的后路,特务连就奉命反冲锋下去。可是不巧,前面也连续的竖着四五个七八尺高的峭壁。不等说“怎么办呢”,简国湘连长就首先滚下去了,一连人都像被一条绳子牵着似的滚下去了。敌人像秋天山坡上的落叶,不知被哪来的一阵风直扫了下去。
敌人又集中火力攻击第七七二团的左翼,企图抢上山来,从那里插到七七二团的侧后方,以挽救全部的危局。第三营下到河坝上的两个连已转上了山头的原阵地,与另外两个连协同了沉着抗拒,使敌人几次三番都白用了气力。
这时候,后尾和中段的敌人则局促在山沟里,一任第七七二团第二营和第一营,以及从武乡南边绕到长乐村附近南山上的第七七一团的一部分大刀阔斧的聚歼。
第一营的重机关枪打得很得力,有一次见有三个敌兵抢上了山沟对面的一个小山坡,企图占领一个高处的据点,当首先把第一个在高头的扫倒了,接着又把还向上爬的第二个扫倒了,然后又把掉头下逃的第三个也扫倒了。
迫击炮兵连先向山沟里的敌人开了12炮,都打中了,把敌人从这边赶到那边,又从那边赶到这边,碰来碰去,总碰上炮弹,可是却没有爆炸。于是连长刘明一生气,把炮位移动了一下,然后,说来奇怪,发出去每一弹都开了花。事情也有巧到这样的:一个被敌人拉去的自卫队员从敌人方面逃出来了,很得意地讲着一个炮弹来的时候,把他身边3个敌兵都炸死了,却留下了他,给了他逃脱的机会。
仿佛幸运跟着娴熟走,也跟着勇敢走,特务连战士童圣贤,曾经当过骑兵的,见了底下山沟里尽是洋马,心动了。竟独自一人直奔下去,跳上了一匹,拉转马头来就跑,居然安全回阵,而且,另外还带回了一头骡子,那头骡子,大概因为在枪炮声与混乱中吓昏了,看见那匹马被骑着急驰,也就拼命的跟了上来。
满山沟的辎重、枪械看来可以唾手可得了;局促在山沟里的残敌看来可以全部解决了。战斗已继续了4小时。可是他们从辽县方面,没有经过就在大道旁高地上的第三军阻挡,而一直增来了大队的援军。
首当其冲的就是作为左翼的第三营。他们又撑住了许久,直等到第一一五师的第六八九团赶上来接替了。以后就是第六八九团展开了与竭力想抄袭后路的这一批援敌在山坡前的反复冲锋,从山上望去,只见一道灰色线与一道黄色线的忽进忽退,一似海滩上的潮起潮落。
因为敌已大举增援,要全部消灭他们已不可能,而估计四五千敌人已至少伤亡了1500以上,已给了他们以不小的打击,师指挥所下令收军了。部众乃渐次移动。敌人见了,以为有机会可以报复一下,用足最后的余力,活跃起来了,可是却被挡了回去。
第七七二团最后的一个排用12把刺刀轻轻的拨退了200多个向上三次冲锋的敌人。
这最后一个连——带两挺轻机关枪殿后的一个连——里面就有叶成焕团长在。他看着满山沟的辎重、枪械不曾作为胜利品而搬上来,很不惬意。虽然知道得服从上级的命令,他怎样也舍不得就此离开战场,迟迟复迟迟,终于落到跟最后一个连一起走。走几步他又回过头来向山下用望远镜望一下,走几步他又回过头来向山下用望远镜望一下。终于,一颗子弹飞来打中了他的头部。
他只是受伤。可是抬回去一昼夜又半夜,于18日早1时25分,他终于结束了差不多全部从艰苦奋斗中过了的25年的一生。
哀悼英勇的领导者之余,第七七二团的战士们也非常不惬意:敌人还没有全部消灭自己就先退了!400人流了血(各团合共伤亡800人),而得来的主要的胜利品就是20多支步枪和一挺轻机关枪。在他们向来认为没有夺到枪的战斗不能算胜利。
可是到19日下午朱总司令来一讲话,大家又高兴了。朱总司令解释了这一次战斗的意义与价值:长乐村战斗是这次反敌人围攻的大战役的决定性的战斗。在这一个战斗里虽然作为进攻的主力的敌人没有被全部消灭,他们的战斗力被完全摧毁了。第七七二团虽然没有得到更多的敌人的枪支,全晋东南抗战大局上却获得了与几千枝枪价值不可同日而语的大战果。决定了敌人九路围攻的粉碎。
原来长乐村战斗以后的情形是这样的:各路进攻的敌人丧了胆,全部动摇。榆社、武乡确实收复了以后,八路军的特务团配合游击队扰得沁县的敌人昼夜不安,弃城南退,再加以截击和追击,遂焦头烂额,溃退长治,与从长乐村一带退下来的残敌会合。侵占沁源的敌人700多名也退了,在路上又遭第一六九师和第一一五师各一部夹击,全部消灭。在东西团城铺和盘陀一带的敌人阵亡了一个联队长,伤亡了近500人,退出了子洪口。同时和顺、昔阳之间的汽车道已被曾、汪两支队破坏,辽县敌人遭他们不断围攻,乃向北溃退。邢台、榆次、涉县三路的敌人亦先后退去。接着长治周围各县城都次第收复,到5月初,第一〇八师团连司令部所在地的长治也放弃了。于是在平汉、道清、正太、同蒲四条铁路之间的晋东南以及冀西、豫北的一部,这一大片地方全部光复,很少变化的一直成了华北最大的一块抗战根据地。
(此文着于1938年,为尊重原着,未作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