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尸陀林主十二万分不甘,“若是我办事不力,或职属有失,您怎样处罚都行啊!可一旦坠入忘川,魂魄消烟,连入六道的机会都没有了啊陛下!”
帝无言,微微蹙拢的眉头显示出他的不耐。
尸陀林主目中凶光大盛,周身般若火焰忽炽,口中发出“阿拉拉”声,碗中顷刻鲜血满贮……
隆隆雷鸣。
电光石火之间,乌龟清清楚楚地看见尸陀林主以一个极其扭曲的姿势掉了下来,蓬地开花,一身白骨化为尘屑,纷扬,洒落忘川之上。
那稀世俊美的脸毫无表情。他忽然想起关于他流传最多的一句:冷酷残苛。
是的,这个外貌如少年般惹人欣赏怜爱的人,却是真真正正让人闻之变色的铁腕冷血的三界之主——天帝流光。
燕之宫殿居邺北,鳞次栉比,分文昌与听政两区,其中文昌为常朝区,听政为大朝区。宫前东西横街直通东西金明、建春两城门,划全城为二,与大朝门前直抵南城门的御街交叉,夹建官署,与听政殿遥遥相望。
天色微熹,一辆装饰奢华的马车在几十骑护送下,当司马门南出,经相国府,御史大夫府,奉常寺,大农寺,行南城下,东入受都寺。
寺内已洗扫干净,几名小沙弥推开门,一个身着袈裟的大和尚迎上前来,双手合十:“贫僧有礼了。”
当先下车之人乃乐安王慕容臧,紧接着是十二岁的济北王慕容泓,然后是中山王慕容冲以及慕容凤。
“坐得累死人了,早知道该骑马!”慕容泓抱怨着。
众僧的目光都被后下来的两个小孩吸引过去,佛祖保佑,当生如此琉璃宝光。
只望一眼,复觉再视亦需勇气。
慕容臧打量着眼前这个漆黑如炭外貌丑陋的和尚:“你就是道安大师?”
“贫僧正是。”
“听说你的弟子遍布黄河以北,佛法精深,今日有缘,当同大师讨教讨教。”
“施主客气了,贫僧不敢当。这边请,吴王妃在殿中等候。”
他率先领路而行,几个小的跟在后面,好奇地四处张望。
长安君小可足浑氏正领着慕容宝与慕容麟瞻仰殿中如来宝像,听到声音转过头来:“来啦。”
“王妃早。”慕容臧微微一躬。
“姨妈。”慕容冲笑嘻嘻的。
“哎哟,我的凤皇儿!”长安君矮身搂住他,习惯性地亲一口,“姐姐可舍得放你出来喽!”
“我告的皇帝哥哥。”
“是吗?来来,这是库勾与贺麟,好久没见了吧。”
几个小孩子互相打招呼。
寒暄一番后,道安领着孩子们在前面走,长安君问慕容臧道:“乐安王什么时候起程?”
“明天。”
“听说太原王收了渑池后没再西进,转而又回头打东晋去了,是真的吗?”
“是的,兖州与宛城守军都已不战而降,现在正在攻襄阳。”
“但他的身体——”
“王妃知道什么?”
长安君瞧他变得严肃,忙道:“皇帝在太后处提过,说他忽然发病,我正好也在……”
“原来如此。主帅患病容易引起军心不稳,王妃万万不可随便说与他人听。”
“这我自然晓得。是疟疾吗?”
“疟疾?”慕容臧很奇怪她从哪里听来这种说法,“不不不,不是。”
“那就好。”长安君松一口气,“万一王爷也染上……”
慕容臧方明白她担心的是慕容垂:这位王妃虽并不受宠,倒也是关心丈夫的。遂道:“王妃来为吴王祈福?”
“对呀,当时听你说要见道安大师,我隐约似乎听过,才提议一块儿来拜拜。你正好替我把这个交给吴王。”
她递过来一枚神符。
慕容臧哭笑不得:“一定要吗?”
“当然,一定要。”长安君肯定地说。
慕容臧无奈接过,心道早知不该受双成的托,来找什么五色绳了。为免吴王妃再要自己带一些肉麻的话,他暗地里加快脚步,追上道安。
道安正与诸子观看一幅佛祖圆寂入灭的巨型壁画,画中数百佛弟子,有的哭泣,有的不哭泣。
道安问:“为什么佛弟子中有哭的,也有不哭的呢?”
慕容宝年岁最大,首先答:“有的弟子和佛祖比较亲近,难舍死别之情,所以就哭了;有的比较不亲,死别之情较淡,所以不哭。”
慕容臧点头,确乃人之常情。
“还有吗?”道安又问。
慕容凤沉吟了一下,道:“依常理,弟子都应该哭。然哪里有一定的礼数呢,哀伤的情绪涌至,自然会哭;而那些未哭的,也不见得就不哀伤。”
慕容冲摇头:“不对,应当说有的能忘情,所以不哭;有的不能忘情,所以才哭。”
道安闻言一喜,目中发亮,首次正眼打量起眼前的娃儿:“小施主远超世表,悟性慧根,当真辉耀洁净!”
慕容冲笑笑。
慕容臧走上前:“你们先到别处玩儿,我有话与大师讲。”
“好。”
“阿弥陀佛,”道安道,“施主找贫僧何事?”
“听说后赵国师佛图澄曾留给你一段五色彩绳,能断人疾,故冒昧请大师一测。”
“施主从何得知?”
“兰族郡主双成。”
“是她。”道安点点头,“所测何人?”
慕容臧放低声音:“太原王慕容恪。”
道安犹豫了一下。
“大师有什么难处吗?”
“也不算难处。一则太原王身份尊贵,二则彩绳虽在贫僧手里,贫僧却未曾使用过。”
“太原王关系着举国安危,大师应能体谅我们的心情。”
“请跟我来。”
进入一间禅室,道安从箱底取出一截手臂长短具五种颜色的结绳,绞下一段,又端来一盆清水:“请告诉贫僧太原王的生辰。”
慕容臧报给他。
“贫僧先将此绳投入水中,若绳散后化为灰烬,则表示疾病消散;若重新凝结成绳,则——正好相反。”
慕容五兄弟在大雄宝殿里像模像样地每人抽了一支签,不会解,四处找道安,结果在长廊里与正巧推门而出的慕容臧撞了个满怀,一个推一个,倒成一团。
“哎哎哎,我的签!”个个嚷着。
五支签散落一地,谁也分不清哪支属哪个了。
“唉,白抽了!”慕容宝道。
慕容麟拾起来:“不甚要紧,反正都是让大师解的,他一个个解,我们估猜着,说不定也猜得准。”
慕容宝接过,说:“是个主意。”
慕容冲发现慕容臧脸色不对,像走神儿似的,拉了拉他衣袖:“二哥,怎么了?”
慕容臧闭眼又睁开,低头道:“没事。你们玩着,我四处转转。”说罢头也不回走了。
慕容凤道:“肯定有事。”
慕容冲点点头,走进禅室,道安大师正端坐正中,蒲团前摆了一个铜盆。
两人对视一眼,凑近往盆里一瞧,清晃晃的水,中央浮着一段五彩颜色的丝绳。
工艺精致,煞是好看。
“大师?”慕容冲开口。
道安缓缓睁开眼来。
另三人一拥而入,慕容泓大声道:“大师,给我们解几支签!”
慕容宝觉得他抢了自己台词,先盯了他一眼,才把五根签一起递过。
道安看了看:“哪个是哪个的呀?”
“刚才摔了一跤,分不清了,”慕容宝摸摸头,“您先解吧。”
“不行,这可解不得。”
“你怎么啰啰唆唆的,只管说不就得了。”慕容泓露出不高兴的神色。
“你们抽的是命运签,”道安不疾不徐,“所以,贫僧不能乱解。”
被他这么神秘兮兮地一说,几个人反而更有兴趣了,软缠硬磨非要他解不可。
道安招架不住,毕竟几个小孩子——还是个个长得好看的小孩子——围住你这么一闹,神魔也会心软:“好吧好吧,你们先且坐好,贫僧替你们解。”
大伙儿满意了,一人一个蒲团坐了下来。
道安先将签全部看过一遍,轻轻叹气:“这些东西其实都是算不得数的,你们真的要解?”
“是!”
“……那好,第一支是:‘损之又损之。’”
“什么意思?”
“是谁的?”男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点不明白。
道安放下,拿起第二支:“此语为‘成败总因性’。”
个个眉头都皱起来了。
“第三支,‘无为无不为’;第四,‘忘之又忘之’;第五——”
“等等,等等!”慕容泓跳起来,“这算什么啊?”
道安不理他,一口气把最后一支念完:“第五,‘曰死亦曰生’。”
“损,应该是‘不及’的意思,”慕容凤缓缓道,“损之又损之——比不及还不及,说明差得很远——差什么差得很远,又是哪方面差得很远呢?”此言一出,满室都安静下来。
道安闭眼打坐,不再应答众人。
慕容泓道:“我觉得第二个最好解,成败总因性——成功是因为性情之故,失败也是因为性情之故。”得意扬扬地,“对吧?”
慕容宝不甘示弱:“‘忘之又忘之’也好说,忘掉又忘掉嘛——只不过中间一个‘又’字,是指容易忘,还是应该忘,还是不能忘呢?”
“应该是难以忘记吧,”慕容麟答,“不然怎么会忘了一遍还不够,还要再忘另一遍。”
哗啦啦!
众人一齐抬头往上瞧。
“大师小心!”
屋顶破了一个大洞。
一个人揉着腰站起来:“孟婆这是做什么呀,天帝明明没发现我——凤皇?”
一老五少眼睁睁看着这个天外来客,凤皇不自然地扭了一下嘴角:“是你?”
慕容宝道:“你两个认识?”
“这个……大家好,大家好。”乌龟扯起笑容打招呼,半瘸半拐地往凤皇身后挪。
“喂,你怎么会从上面掉下来的?”慕容泓叫住他。
“啊,这个,那个……”乌龟支吾半天,“哦!外面有一棵树,我爬到树上去,然后不小心掉下来了。”
“可是,”慕容麟很天真无邪地歪着头问,“你又是怎么到庙里的呢?不是已经禁止闲人进入了吗?”
“是这样?”乌龟装傻,“呵呵,我不知道哇!”
一旁慕容凤清亮的目光上下来回扫视他几遍:“你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怎么会认识凤皇?”
好比查询户口。
“我叫乌龟——”刚说完四个字,小慕容们一齐爆笑,个个七倒八歪,连慕容凤也忍不住笑出来。
乌龟求救似的看向凤皇,凤皇有些着恼他失了仪态,又觉别人不应该笑,提高了嗓音道:“他姓乌,乌龟不过是他的外号而已,有什么好笑的?”
慕容泓道:“什么外号不好取,偏偏要叫做乌龟,哎哟哟,真是笑死我了!”
“乌龟哪里不好,延年益寿之物——”
“那是,胆子小得很,缩头乌龟嘛!”
“你——你再这么说我生气了!”
乌龟去拍他肩膀,要他别当真,凤皇甩开,只盯着他七哥。
慕容宝与慕容麟从旁观看一言不发,一个是想劝又不知说什么,一个却是在看戏。慕容凤道:“好了凤皇,大家都是自己人,何必为了外人生气?”说罢又朝慕容泓眨眨眼。
慕容泓哼了一声,凤皇的声音仍轻不下去:“乌龟不是外人,你们不许笑他。”
他是太后最宠爱的儿子,皇帝最关怀的弟弟,加上无双的容貌,旁人一向让着护着他都来不及,几时见他发这么大脾气?慕容凤瞅青年一眼,心下存了犹疑,道:“看样子你们认识很久了吧?”当得一派完全轻松的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