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攻克后,慕容恪与慕容垂片刻不停,挥兵西进,一口气占领了渑池,叩响秦国门户。
长安。法场。
“姓王的,我警告你,我可是太后之弟,当今天王之舅!你,你竟然敢绑我!你你你,小心你的脑袋!”一个锦衣罗缎、满身绫罗的男子被士兵们五花大绑押上刑台,口中大骂不绝于耳。
被骂者神情安然,半点不受影响。他缓步踱上主审之位,修长无节的手指轻轻拂过桌面,很好,没有丝毫污迹,他满意地点点头,宽袖一挥,落座。
男人还在骂:“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一条汉狗!长安是我们氐人打下的,要不是天王陛下捧着你,你能在这长安街上横行霸道?我呸!”
“大人!”立在一旁的骁骑将军忍不住了,手握刀柄,青筋暴突。
“听他说。”主审者甚至面带笑容,“正好让刽子手把刀磨利点儿,好歹也是个皇亲国戚,不能让他死得太痛苦才是。”
骁骑将军一翻白眼:“遵命。”
“天王陛下最是孝敬太后,你要敢动我一根寒毛,保管你满门抄斩!王猛,你听见没有?”男人喊得声嘶力竭,然而翻来覆去总是那么几句之后,再也想不出什么好喊的了——毕竟以前即使骂人,也自有下人代劳。
王猛偶尔喝口茶,看一眼远处的街角,并不反驳。
渐渐地,男人声音没了,四周赶过来围观的百姓的窃窃私语却大了起来。
“王大人又在处置各路贵人们了?”
“听说这个是太后的弟弟强德。”
“对对对,就是他!他真是坏透了,平日里欺街霸市喝酒伤人不说,最最可恶的是,每次一喝醉酒就入户**人家清清白白的大闺女,糟蹋害死了多少姑娘啊,俺们早就敢怒不敢言了!”
“这次好像就是他又要行那龌龊之事的时候,直接给抓了绑来法场的。”
“是吗,可绑得好!只是王大人——真的敢连陛下都不报就处死他吗?”
“不知道哇!”
一老头悄声道:“王大人既然做了,就肯定敢的。”
“咦,你咋这么肯定?”
“你们想想啊,去年那个四世老臣,叫什么来着?哦,樊世,对,就是叫樊世的,一开始不是比这个更嚣张嘛,最后还不是,咔嚓!”
“嗯,有理。”众人点头,一齐望向王猛,“王大人是个替俺们出头的好官哪!”
强德缓一口气:“王猛,别以为你是吏部尚书、太子詹事、京兆尹、左仆射、辅国将军——”
一片阴影罩在头顶。他返头,刽子手拄着雪白闪亮的刀龇着白牙朝他笑。
强德魂飞魄散:“王猛,你真的敢!”
街角尘土飞扬。王猛一挥手:“强大人,很遗憾时间不太够,到死也没让你把我的头衔数全喽。”
“哎呀——”
“圣旨到!”
一声马嘶。端旨而来的使者发现他喊出的例行性的三个字被凄厉的惨号所压倒,连胯下的马也惊着了。
骁骑将军邓羌拎着个人头到他面前:“大人是要这个吗?”
“不……不用了。”使者脸色惨白,心想手中圣旨又白费了。
乌龟飘浮在半空中,他看见强德的魂灵化成一股烟,不多时与另一些聚在一起,一会儿不见了。
奈何桥上正大排长龙呢,他想,孟婆这会儿脸色一定好看不到哪去。
对了,自己这身体是怎么回事?来人间还是头回遭遇到这种状况,他看得见别人,别人看不见他。况且这又是什么地方,莫非……难道……又落错了?
一边摇着头,突然发现自己竟然跟着那个叫王猛的走。也罢,先不管他,说不定凤皇其实就在附近——纯粹乌龟式的自我幻想自我安慰之后,他心安理得地做起了隐形跟班。
王猛回府换了一套比较正式的官服,出发前往未央宫。
与邺城皇宫居北不同,长安的宫殿群主要集中在中部与南部,以长乐宫和未央宫为主体,各殿之间架飞阁与地面复道相连,彼此往来,外不能见。乌龟跟着过了一个门楼,又过一个门楼,再过一个门楼,只觉形制大抵相同:均是面阔五间,辟窗,后出庑座设门。
正门只供皇帝出入,故须迂回通过两边闸门,且出示身份方可得进。路面很阔很直,引水为渠隔分三股,再筑白玉为栏,植槐榆为阴,壮观优美,不可尽言。
进到一个名为雍门的门口,经人通报后,终于到达目的地。
“臣王猛拜见陛下。”
“景略啊,你可真会选时候,太后前脚走,你后脚就到了。”堆积如山的案牍后一个男人抬起头来,一双紫棱眉,神态洗旷,宛若日月之入怀,威严中自有一股爽朗之气。
咦?这个人的气息,怎么感觉有些熟悉?
王猛从容一笑:“太后会责难臣而不会责难陛下,陛下要代上责罚臣否?”
“为官治政,应以德化授众,卿这阵子与邓羌是不是杀太多人了?”
“治安定之国用礼,治乱世之国以法。当今关中,各族混杂,豪强横行,百姓叫苦连天。若陛下认为臣不能消灭奸吏安定社会,臣甘愿受罚;若认为臣太过残酷,臣则实在不敢接受。”
“孤知道啦。”听他一字一字说完,苻坚扬眉而笑,“卿就放手去做吧!”
王猛谢恩,又道:“太学院建成距今已有半载,公卿子弟入学者众,陛下每月亲临考问诸生经义,如今城内已形成劝业竞学、养廉知耻之风,实乃陛下远见深长耳。”
“应该推广到全国各地去!”苻坚站起身来,转过案几,执起他手,“孤用礼,卿用法,虽千万人,孤与卿同往矣。”
微微一震,王猛低下头:“一个人何以能相信一个人,并毫无条件,始终不渝?”
“一个人又何以不能相信一个人,并毫无条件,始终不渝?”
房中寂静。
乌龟忽然明白,当两个人之间存在着无与伦比的信任与默契的时候,连言语,也显多余。
苻坚轻一咳嗽:“孤一直在等卿的奏本。”
“为燕军进犯我境之事?”
“不错。如今朝堂上下一片慌恐,独不见景略提出应对良策,教孤好生猜测呀。”
王猛瞟一眼累累的奏折,几乎全未动过,一笑:“这么多人上疏,陛下却不理睬。”
“哈,叫搬来应付太后的,否则孤就要聆听她老人家一整天训话了。况且他们的意见在朝上已经听过,折子看那么多做甚?”
“这样说来,大局如何,陛下早已了然在胸了。”
苻坚未置可否:“孤想听听你的意见。”
“——死守关中。”王猛略作停顿,目光徐徐划过眼前帝王的脸,“近几年来,陛下开山泽之利,劝课农桑,关陇清晏,黎庶方抚;而燕来者锋锐正盛,不宜硬拼,只待其三鼓而竭,远奔疲敝,自然撤师。”
“领军者乃大败杀人魔王冉闵的慕容恪,既挥师前来,岂甘心空手而归?”
“正因是慕容玄恭,所以攻与不攻的利害得失,臣相信他定看得清楚。”
苻坚道:“文的主守,武的主攻,卿不妨猜猜有几人已经迫不及待自告奋勇上去前线?”
“不出所料的话,应该是姚苌、邓羌、张蚝、窦冲四位将军。”
苻坚赞赏地点头:“一个不差。”
“姚苌为利,邓羌为名,张蚝为勇,窦冲气盛——四人无一不是当今武将中之佼佼者,但较之慕容玄恭,仍差了一阶。”
“景略比之又如何?”天王笑问。
王猛平静地答:“他日机逢,臣倒愿意在战场上与慕容玄恭或桓元子亲自过招,一决高下。然而如今,却不能不以国家安危长远为计。”
苻坚耸耸肩膀:“区区一个慕容恪,就让孤举国不安,硬是要得!”
言语间非但不见半丝担忧相嫉之色,反而充满着激赏盛赞之情。
乌龟想,此人胸襟,当真是十分广大了。
转念之间,全身倏如针刺。
他回到了冥界。
冥界永远都是寂静无声,孟婆永远坐在奈何桥旁的小亭子里,给即将过忘川之人递一碗汤。
丧了神魄的魂灵们带着各种表情经过,喝了汤之后全部变得茫然而安静了,然后踏奈何桥,不知不觉间堕入各道轮回。
每次来回人间,乌龟都要经历一阵针扎似的疼。在忘川水底潜伏了一阵,终于挨了过去。
缓慢地,漂漾着,他浮升水面,张目一线。
躯体枯瘦的,一身血污的,蓬头垢面的,满脸悲戚的……好似个个面貌阴森。
众生皆苦。
突兀地冒出这个念头,只是一瞬,再无觅处。
他摇摇头,想象不出如果慕容一家子到了忘川,难道也会变成这般难看模样?
呵呵一笑。凤皇应该是不会的,他那么骄傲快活。
……然而越是美丽的,消亡得越是更快。
——是谁,谁在跟他说话?
作五逆十恶,受八热八寒,将者狱无间,投往地狱道;
因谄诳心意,受饥饿怖畏,造中品十恶,投往饿鬼道;
性愚痴贪欲,生胎卵湿化,起行亦修生,投往畜生道;
自多嗔多怒,怀厄慢之心,行下品十善,得入修罗道;
于父母三宝,恭敬能随施,具忍辱柔和,得入世人道;
是最上有情,造十善因缘,增长解脱因,得入天人道。
是孟婆,在为一个鬼魂讲述六道轮回。
乌龟舒展身体,天、人、修罗、畜生、饿鬼、地狱六道,天道最高,地狱最苦,而人道,汇聚着最多悲喜,乃最能够激发修行之地。
自己现在又算是哪一道呢?
一道紫光,自空中一闪而过。
他微昂头,吓了一跳:东岸各路精魔鬼怪都伏到了地上,乾达婆、毗舍遮、夜叉、罗刹……八部鬼众一一到齐,他们以额头贴地的姿势彻底地跪拜着——不知过去的是哪号人物,应知就连阎君,在最有排场的时候也未享受过这种待遇。他又瞥一眼西岸,孟婆还是坐在她的亭子里,波澜不惊。
轻笑,在众魔最前头的冥界二把手,总是以一男一女双骷髅形象出来吓人的尸陀林主,还不如一个老婆子镇定。
不过话说回来,阎君跑哪儿去了?
转眼一圈,但见尸陀林主日不离身的盛满鲜血的骷髅碗还在空中晃晃悠悠,而阿修罗王已经抬起头来,凝望着紫光远逝的方向。
阿修罗一族,男丑女端,好斗嗜酒,因有天福而无天德,故又称“非天”。几十万年以前,这一族还常常与天界打仗,一则因为他们好酒却不擅酿酒,偏偏天界香醪实盛;二则明明只生长在阿修罗界的如意果树,硬是要到天界才能开花结果,这可让大小阿修罗们气愤眼红得不得了,于是在天、人、畜、鬼四道均有分布的他们联合起来,打个不停,别说,还真让天界伤脑筋了一阵。据闻这一任的阿修罗王,就是在那个时候登场的。
女阿修罗貌美无比众所周知,而这个阿修罗王,甫一登场,毫无例外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女的,而且是百万年难见的大美女,最后……结果……男阿修罗们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怎么会来这么一场基因突变,要不是修罗王能力超强,估计手下们早一哄而上好好拿来解剖研究一番了。
“哎呀走喽!”最先跳起的是面白翼赤的迦楼罗,他掏出一条小龙往嘴巴里一扔,“饿死我了!”
尸陀林主往上看看,这才起身,把血碗捞到怀里,方要说话,“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陛陛陛……下?”
迦楼罗捂住嚼到一半的嘴,利索地扑倒在地。阿修罗王也低头,嘴角有些轻微的上扬。
去而复返者衣裾披搭飘扬,如飞天,如诱惑,似乎所有的光芒,都聚集到他一个人身上去了。
幽蓝重瞳,恍若时光的尽头。
乌龟目瞪口呆,就在那清冷如闪电的目光射过来的时候,赶紧沉了下去。
天帝,竟然是天帝!
“陛下?”尸陀林主头不敢抬,嗓子打战。
“这就是忘川?”天帝缓缓道。
“是的,陛下。”
“里面居住何怪?”
“没有哇陛下,忘川承载六道之间的流转,不可亦无法居住。”
“……你下去试试。”
“什么?”骷髅血碗中的血溅出两滴,尸陀林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天帝的眼睛冷淡地扫过跪在他周围的鬼怪们,一个不停,最后落在忘川上。
他并不说话,尸陀林主咔咔笑了起来——乌龟相信他是想讨好地笑的,只是放在一张骷髅面上,实在是不衬之极——“陛下,我向您保证我说的绝对可信,您问他们当中任何一个都会得到相同的答案……要是……要是您实在有兴趣,我叫个小鬼来如何?”
“只是小鬼级别的话,就根本没跳的必要。尸陀林主,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天帝的话音语调没有丝毫起伏。而半空中血碗里的血已经不剩半滴,只余骨头架子在混乱扭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