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两个年轻人,刘牢之双眉倒竖,盯准了一个,高个儿两眼瞪圆,盯住了另一个。矮个儿瞧他俩神态,偷偷一窥,呵呵,两个人他都认识,刘牢之盯的是慕容令,高个儿盯的是慕容楷。
只见慕容楷挑了张胡椅坐下,道:“今晨皇上那诏书可真奇怪,含糊不清的。”
慕容令走到主位旁,半倚着:“朝中有反对的声音了——毕竟连战日久,伤亡可见。”
“洛阳处天下之中,挟殽、渑之阻,当秦陇之襟喉,守得好便好,守不好则关中门户大开,哎,堆紫的——”
他的话被慕容令打断:“洛阳这般牢固,伊河南又有援军守望,会退兵也说不定呀。”
矮个儿听了心中一喜,只可惜慕容令不知何时变成了背对屏风的姿势,看不见他的脸。
慕容楷停了一会儿,方接道:“也是,朝廷又不支持,我军前锋锐气已老,最多再撑半个月。”
“也许咱们该先收拾行装。”两人谈笑着,聊了些琐事后离帐而去。
“将……将军,他们要……要撤军啦!”矮个儿最先发声。
“真想找个机会跟他单独较量较量!”刘牢之摩拳擦掌。
冷不防旁边接来一句:“我也是。”
刘牢之看向高个儿,高个儿道:“将军也觉得他的连钩戟很厉害吧?”
“戟?哦,那我说的是另一个,使戈的。”
搞半天双方才明白各有所指。
矮个儿清一清喉咙正待解说,刘牢之抢在他之先开口:“先回去再说吧。”
三人照例伸头缩脑地先探了探,然后走远。
片刻后,慕容令与慕容楷从帐后转出来。
“你是怎么发现他们的?”慕容楷问。
“屏风下面露了一点鞋尖。”
“当时你向我使眼色的时候,我差点没明白过来,哎,你这么确定他三个就是混进来的晋人?”
慕容令冷笑:“我已经叫人跟着他们了,是与不是,自有分晓。”
“不抓起来?”
“抓起来?错,我正要‘护送’他们回去呢。”
慕容楷懂了他的意思,哈哈大笑:“难怪你要说退兵的话!”
刘牢之回去把此番探险经历讲给主将一听,大家伙儿一合计,觉得只要洛阳再撑一阵子说不定慕容恪真就退兵了,于是出援的意思再不像之前那么猛。只有刘牢之,虽然消息是他探回来的,但总感觉有点不对劲,还是主张尽快渡河。他想造一批船,却因耗资甚巨被主将挡了回来,无奈之下只好狠操手下一批士兵天天训练,不出月旬倒是个个被他训得猴儿似的精神。
燕军说要退兵当然只是演戏,在援军们安心驻扎的日子里,燕军非但没有后退,进攻还一日比一日强烈。
在堆紫完成五矢连弩的次日,慕容恪亲自擂鼓,慕容垂、慕容令、慕容楷、慕容隆各率一军,开始了激烈的攻坚之战。
因工艺复杂,此次一共只做成十二尊大弩。由于弩的装填与发射可以分开,堆紫将士兵们分成三拨,各负责上弩、进弩、发弩专番任务。一时间洛阳城头箭羽纷飞,士兵们都被这种又远又狠的利器惊呆了。
堆紫看着城墙底下越堆越高的尸体,良久转眼。
入目慕容令挥着他的轩辕戈,面无表情地同时夺去两个人的生命。
轩辕戈,长短双戈,她为他专门改制,那时她笑眯眯地问他:“很好使吧?”
都是出自她手。原来这些杀人追命的凶器,都是出自她手。
一只手拂上她肩头:“堆紫,不舒服吗?”
她摇了摇头,使劲合一下眼皮,转身道:“双成姐怎么来了,这里很危险——”
她愕住。双成一身士卒打扮。
“怎么样,像不?”
她没想到她也有如此调皮的时候:“你,你——”
“再不上战场看看,只怕就没机会了。”
堆紫好容易才明白她的潜台词,垂首道:“可是,死了这么多人——”
“放心,很快就攻下来的,有了你的五矢连弩。”
她顺着她视线看去,远处,位于战车之上的男人,豪气干云,鼓声震天。
其实是因为有他在,才是真正的原因吧,那个宛如战神一样不可动摇的存在。
眼光四处搜索,却发现目标原来在极近处。
慕容楷跨一骑赤兔马,使一杆连钩戟,稳稳护着进攻的后翼。
楷与令,这两个在邺城只要一出府门即可造成车塞马堵之狂热现象的贵公子,据旁人评价是,一个跳脱飞扬如火,一个冷傲似利剑出鞘……可是,她怎么感觉完全不符?楷哥哥并不那般跳脱,他完全有沉稳练达之时,就像此刻;令哥哥也并不冷傲,他待她一向温煦亲和,从来都是。那么,自己又是何时发现自己喜欢上一个人时的心情的呢?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许吧。只是,他喜欢的并不是自己啊,他喜欢的是……
她微微侧头,双成仍眺望着帅台,眼中光芒闪烁。
她倏有所悟,难道双成——
一队人马横七竖八卷到了她们面前,只一下子,堆紫就被挟到马背上去了。
“放开,你放开我!”她挣扎着,“救命!”
双成惊呼,然而一个晋兵也到她面前来了,一支矛刺向她脑袋,她一偏,头盔被挑下,一头乌丝倾泻。
“老大,这也是个女的!哪个才是?”他朝掳住堆紫的男人道。
男人皱眉,看看堆紫,又看看双成:“不管了,那个也一起抓了再说!”
“你们抓我干吗?”堆紫一辈子还没以这种头朝下的姿势这么在马上颠簸过,差点没呕吐出来。
“五矢连弩是你做的?”男子一刀捅死前面一个挡路的,犹有余暇问。
“弩是我做的,要抓就抓我!”后面双成的喊声传来,堆紫惊讶回头,双成以同样的姿势被挂在马上,正好也望向她,眸中无声诉说着什么,然后对那晋兵道:“就是我!那个小女孩只是我的丫头!你们放了她!”
“不——”堆紫开口,然而两骑越离越远,那晋兵陷入几名燕兵的围杀之中去了。
“不!”堆紫痛苦地叫起来,“你们千万别伤了她——”这一刻,她不知道自己求的究竟是燕兵还是晋兵,局面这么乱,并不是人人都认识兰族郡主,燕军极有可能在混乱中误砍自己人。
她再见不到她了。这个意识只是一闪而过,却残酷地盘踞在她脑海,挥之不去。
而后马突然停住,她差点被甩了出去。
长戟慕容楷。
血,滴答,滴答。
“堆紫,堆紫?”慕容楷的声音传来,“怎么了,吓着啦?”
无声的世界一下子重新填满兵戈之声。她缓过神来,此刻已身在慕容楷怀中——安全了。
“楷哥哥,”她抬起头,眉眼不笑亦弯,“还记得你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嗯?”
“你说,一件事情,它的意义在于历程而不是结果——是这样的吧?”
慕容楷莫名其妙,不知道这女孩子在想些什么,但仍点了点头。
“可是,如果不是为了结果,历程又是拿来做什么的呢?”
“你说什么?”
“没什么。”她扬起手,“快去救双成姐姐吧,她也被晋人劫持了。”
“什么?!”
“先放下我,就让我跟着你身后这位伯伯好了——她应该在前面不远,是男装——”
话未说完,赤兔马已经扬尘而去。
城门已破。
城内有晋军拥出来,城外有燕军杀进去。
双方踩在敌我难辨的尸体上激烈地争夺着每一寸土地。
运气不好,再一次被一队晋兵围住。
看了眼受命保护的小姑娘,在同伴们一个一个倒下的时候,从未退缩的老兵作了一个决定,逃。
战马狂奔,箭矢破空。
堆紫感到背后一沉。
“不要——回头——”老兵吐出四个字。
卟!卟!卟!锐物入肉的声音。
他在用自己的身体为她做肉盾呢!
泪冲眶而出。
战马突然倒地,她狠狠摔下。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在这漫天箭雨、盖地白刃的时刻,堆紫发现刺中战马的那支箭,居然是五矢连弩的铁箭。
原来……这就是结果。自己被自己发明的东西捆缚纠缠。再也逃不出生天了。
瘸着腿站起来,啊,看见了,双成姐被楷哥哥救到了马上。
这就好了,她告诉自己,他总算救到了她。
自小到大,她做出过不少小东西,每次把它们送人的时候,她总认为自己很大方,也很快乐,直到娘对她说出那句话。后来,说过话的娘死了;再后来,她再不随便将东西送人。
现在,她心里最最喜欢的,不是图纸工具,也不是模型矢尺,而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娘亲,女儿把他送到他心爱的人身边去了,这样,您会不会再说女儿做得不对呢?
把不要的东西送给别人,谁都可以做到;而唯有送出至爱,才足见真正善良。
可是,为什么却不快乐?是女儿不够善良吗?
慕容楷与兰双成发现了她,策马似要过来。
“不,别管我,快走!走!”她咆哮一声,不管手中拎到了什么,往周围一众骑兵挥去。
杀气腾腾,用尽毕生的精力全身的血肉。
正午的阳光,昏昏沉沉。
她僵住。
十根手指头一时无法收回。
身体栽倒在地上。
终于,全身都僵了。
空气异常凉薄。少女的嘴角泛起一朵微笑。
……后来,慕容令来了,她已经倒在他怀中不动。
慕容令狂唤:“堆紫!堆紫!堆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