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就是下午的客人,见了也不说什么事情,只管带她去一家宾馆吃饭。饭菜要得很丰盛,再加两个人都吃不完。那人劝圆圆多吃一点,圆圆怕浪费,就慢慢地吃,那人并不怎么吃,只端了一只杯子喝红酒,吃到中间也给圆圆倒了一两杯,说,不辣,干红。圆圆也不拒绝,让她喝就一口喝下去。外表看不出心里有无变化,脸蛋都喝得红红的。
圆圆好像是有些醉了,醉得也是那么单纯,惹人爱怜。吃完饭那人就带她去另一家宾馆开了房间。
进了房间圆圆就净顾着打量里面的摆设了。圆圆觉得这地方真不错,特别是那铺得柔软的席梦思大床。圆圆喝了酒有些困,要是能在床上睡一觉就好了,那人却让圆圆去洗澡,圆圆在洗浴中心做事,天天都要洗澡,可她还是顺从地去洗了。圆圆洗了一半那人就进去了。圆圆没有反抗。
事情很快就完了。
圆圆觉得一切都平平淡淡的,就连她身下的处女血都没有让她惊讶。圆圆觉得其实《妇女生活》上的好多文章都太夸大其词了,没有什么撕心裂肺的疼,更没有什么叫人痛不欲生的难过。
那人叫了的士送她回去,分手的时候在她手里塞了五张大票。圆圆回到宿舍手都没有洗就睡下了,那一夜她手里就攥着那五张大票,就像攥着自己的命。
有了那次,那人就经常叫了圆圆出去。后来又有别的人同样带了圆圆出去。
程序基本上完全一样的,圆圆没有觉得这个和那个有什么不一样。结束的时候他们也总是悄悄地塞给她一些钱,好像他们做得声张就会亵渎了圆圆。无论得到的是三百还是五百,圆圆回去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那钱展得平平的,有时还把昨天的或者前天的放在一起,反复地数上几遍。
圆圆有一阵子很为她的钱犯愁,藏在任何地方都不能放心。放在宿舍怕偷,带在身上怕抢。圆圆只好把钱存在银行里,她没有办法顾及那些银行小姐的表情了。圆圆到底是有心计的女孩,她总是把存折带在身上,假如碰到坏人就丢给他们,反正她设了密码的。再想一想,自己又冷笑起来,像自己这样子的,如果碰不见“坏人”,还有什么活路?
那些客人照样出现在按摩中心。圆圆见了任何一个都与惯常的表情姿态没有什么两样。稳稳地做自己的事,似乎和任何一个都不曾有过瓜葛。圆圆的态度让那些做过“表哥”的家伙们非常满意,至少让他们觉得安全。圆圆的休息时间渐渐被“表哥”们安排得很满。
圆圆已经往家里寄了两次钱,一次一千元。她知道那两千元足足可以让徐二翠抬起头做人了。圆圆没事做的时候,会偶尔往家乡的方向望一望,隔了几百公里的路程,圆圆清楚地看到她妈徐二翠又开始居高临下地做她的思想政治工作了。啊!新社会新时代了,生男生女还不是都一样。养个闺女出息了,一样可以享清福啊!
圆圆告诉徐二翠她在人家家里教孩子功课,工资高,人家还管吃住。这让徐二翠更加得意起来。我不枉多让我们家闺女念了这么多年的书啊。
圆圆往家里寄了两次钱就再也不寄了,圆圆也不再朝家乡的方向望。没有事情的时候,她就低着头想着自己的打算。圆圆想,我寄得再多我都不会再回去看你徐二翠的脸色了。圆圆想,我是不会再回那个到处都是泥巴的家乡了。
圆圆现在只在乎她的那些钱,她天天都要拿出存折来看上许多遍。圆圆的钱增加得很迅速,圆圆还是觉得慢了些。圆圆不放过每一个人的邀请,哪怕那个人让她很不耐烦,她也许根本不在意自己耐不耐烦。圆圆要钱,为了一百元她都肯出去。她知道有哪几个是吝啬的,她完全可以找借口不和他们出去。可她不愿意让日子闲着,如果闲着,连一百元都没有。
圆圆和那些人出去,差不多都是先去吃饭。完全凭了客人的性子,性子急的吃得草率些,有时候就在小馆子里吃碗面。有的人就不一样了,他们把圆圆带到很讲究的地方,很细致地劝她吃,慢条斯理地说着闲话。这人也许是想培养一点感觉,但圆圆的感觉怎么样都是没有变化的。相反,拖的时间长了她反而着急起来。圆圆不在意吃,填饱肚子就行。她恨不得那些人把她带到一个地方直接就把事情办了,那样她就可以早一点知道她那天得到的是多少了。
圆圆给自己租了一小套房子,在一个破旧的小单元楼上。二十多平方米,没有客厅,但有厨房和卫生间。卧室放了一张大床和一张小木头桌子。圆圆很满意,圆圆觉得有那张床和那间能冲淋浴的小卫生间就足够了。圆圆以每个月一百五十元的价格租了那套小房子。
圆圆主动提出让客人到她那里去,她含蓄地告诉人家,省时间省开房费的。圆圆的意思很明确。有人明白了她的意思,走的时候就会多放一张大票在她那里。圆圆心里得意起来,想起了自己曾经学过的资本总是追逐利润最大化的课程。把理论和实践在这里结合了,别有一番滋味涌心头。
圆圆很讨厌自己的月经,每次例假她都烦躁得要死。眼看着到手的钱却不能拿,还要找出许多理由搪塞。晚上一个人睡在小屋子里,身子下面潮湿着,又冷又饿,肚子一阵一阵地疼,她就忍不住心烦意乱起来。她小小的年纪,倒是知道爱惜自己的身子。她有想法,她不想就这么把自己毁掉。
圆圆来例假的时候不愿意见人,可圆圆例假时与老曹做过一次。老曹就是第一次带圆圆出去的那个人。老曹很大方,老曹是国有企业的老板。老曹每一次给圆圆的钱都是最多的。老曹用那双肉乎乎的手握住圆圆的手。圆圆感觉到那里面是一沓子报酬和安慰,还有些体贴。每次圆圆低着眼笑,老曹就把钱贴到圆圆的手心里,却并不松开他的手。老曹说,我真喜欢你啊圆圆!圆圆就抬起头,把笑脸更灿烂地给他。
老曹在圆圆来例假的时候说要见她。圆圆就答应了他。
圆圆与别人做的时候很木然,圆圆与老曹做的时候也很木然,但是圆圆在来例假的时候与老曹做就显得有些委屈。如果老曹说两句体贴的话,她会伤心,也许还会流下眼泪。如果老曹说了体贴话,圆圆流了眼泪,也说不定会有一些别的故事发生。但是,老曹那天并没有对圆圆体贴,老曹因为厂里职工上访告状的事情正烦着。老曹一看到圆圆的情况,立马就变了脸色。老曹火气很大地说,你这小姑娘不是成心要我倒霉吗你?
圆圆不说话,圆圆的情绪仍旧变得木然起来。老曹火归火,火完了就开始办事。因为有两股火烧着老曹,他那天办事有点像开职代会一样潦草。当然,依然秉承了国有企业的气派,钱一点也没少给。
圆圆送走老曹,觉得下面火辣辣的疼。圆圆顾不得那疼,她洗都没洗就开始数老曹丢下的钱。仍然是一个令人满意的数字。圆圆想,老曹终归是个不错的人啊!
圆圆后来再逢例假时,死活都不肯见人了,倒不是因为老曹的火气,圆圆是很爱惜自己的身子。
圆圆没有事时就算她的钱,圆圆计算的结果,她这样积累下去,五年之后就可以在城里买一套很不错的房子了。
圆圆想在城里买房子,圆圆想房子的时候可没有想到她妈妈徐二翠,更没有想到她爸肖正方和白痴肖两万。圆圆压根就没有想过要把他们接到城里来。圆圆有自己的想法,圆圆想房子的时候总是想到被桃子领回家去的马强。圆圆想,买了房子就找一个马强那样的丈夫,甚至是比马强都好的丈夫。圆圆想,她不在乎那人是不是有钱,他若是没有钱的,她就自己找一份踏实的工作养着他。圆圆想,人只要肯下力气,哪会有过不去的日子?圆圆想,她要给那人生两个孩子,她的两个孩子决不会像她圆圆一样整天挨徐二翠的骂,更不能像白痴肖两万一样一辈子都不能走出自己的村子。圆圆想,我要比徐二翠更有出息,我要把我的孩子生在城里!我要他们做城里人,我圆圆要做城里人的妈!
李羊群是雅园的常客。有很长一段时间了,李羊群每个礼拜六的午后都要到雅园非常耐心地洗浴按摩。许多常常来雅园的客人都把自己弄得很匆忙,好像他们耽搁的时间太长久了,世界的末日便会提前来临。实际上他们已经耽搁得很久,只不过他们假装不知道已经过了很久罢了。李羊群从来不着急,李羊群的情绪摆明了就是来此休闲,他来的时候总是显得很疲倦。李羊群和他们显然不一样,像是个文化人。李羊群只是不太爱讲话,他不挑人,赶上哪个就让哪个做,也从来不与这些女孩子们搭讪。他把自己像要大卸八块似的扔在按摩床上,然后把头埋在床头的透气孔里,说,开始吧!就没一点声息了。
李羊群常常来雅园,这里的女孩子他大约是一个都认不得的。
圆圆第一眼看到李羊群就觉得他不是一个好色的男人,她就是这样感觉的。李羊群那天显然是喝过酒,他洗完裹着一条浴巾进按摩间的时候,透过屋顶玻璃射进来的阳光突然间逆着打在他干净的身体上,圆圆那一刻觉得有些模糊起来。这个生得很体面的人的脸上是透着丝丝缕缕悲伤的,当然,这悲伤别人是看不出的。圆圆那一刻觉得那悲是从她自己的心底里涌出,却写在了这个男人的脸上。圆圆的心多少有一些被打动的东西。圆圆是第一次招呼了他,她赶在别的女孩之前对他笑了一笑,她站起身重新理了一下已经很整齐的小床,李羊群便很顺从地走来。李羊群躺下了,李羊群说,开始吧!然后一句话都没有再同她说。圆圆于是便开始和泥一样地揉搓着手下的人,她觉得这个人是完全听任她摆布的,圆圆发挥得极好,她的一双肉乎乎的小手均匀流畅地上下翻飞,她是用这种无言的方式安慰一个人的伤悲,也是用自己的伤悲去安慰另一个人的伤悲。圆圆的小手胖胖的,伸开来手背上全是圆圆的小肉窝窝。圆圆的指肚阔而绵软,客人们享受了它们的安抚没有不喜欢的。客人们说,这姑娘凭了这双手就该是个有福气的呀!李羊群没有夸奖圆圆的手,但是李羊群是彻底放松了让圆圆那双舒适无比的小手揉搓,李羊群觉得自己在这个女孩的手下变成了一个乖觉无比的婴孩。李羊群脑子里变得空荡荡的了,他的脑子里却又装进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东西,他活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不快,都被这个女孩子一把一把地抓起来,像在河水里漂摆的衣服一样拨来荡去。水花溅起来。波浪互相撞击着,一圈一圈地向外扩展,就像李羊群突然间流出来的泪水,而且是越想控制越流淌得汹涌澎湃。李羊群被自己吓了一大跳,他以为圆圆会大呼小叫,他以为至少圆圆会停下手来呼唤同伴过来看看。她们会笑他,她们像参观一个精神病人一样用异样的目光打量他。她们假模假样的,可气又可笑地安慰他。可是李羊群想错了,圆圆什么都没有做,她甚至没有让自己的手有片刻停顿,她就那样用按摩膏和着李羊群的泪水继续她的工作。她仿佛事先就知道了一切。李羊群无声地伸出自己的大手把那双小手在脸上捂了片刻。
那次按摩结束后,李羊群是第一次在按摩间里打量一个女孩。他觉得这个年轻的女孩子脸上有一种成熟镇定让他惊心动魄的东西。
她知道,他遇到了一个和他一样怀了委屈的人。
李羊群那一时间是应该让自己觉悟的。
李羊群再来按摩间是直接奔了圆圆过去的。圆圆有一种预感,她觉得李羊群肯定会约了她出去,她只是想不出李羊群会用什么方式约她。圆圆的正常按摩做到一半的时候,有人打电话找她。圆圆去接那电话,那时李羊群就睁开眼睛看她。是一个熟人打来的,约了她去吃饭。圆圆眼前晃着李羊群看她的目光,圆圆就找了个理由推辞了。圆圆回来的时候有点儿心神不定。李羊群仍然是睁了眼睛看她。圆圆的心里就安适了一些。他和她不说话,但是他和她的心里好似是有了长久的默契的。李羊群走的时候在圆圆的手里迅速塞了一张字条,毫无疑问是提前写好了的。圆圆觉得她那天的那一着是押对了。
圆圆下班前,洗了澡,特意把自己弄得更精彩些。那些女孩们就起哄,说圆圆你是不是相对象啊?圆圆不理她们,她的脸上泛出一些不易察觉的睥睨的笑。
圆圆从雅园洗浴中心出来的时候,李羊群的车子已经在门口不远的地方等她了。白色的本田雅阁,很有一些奢华。但圆圆一点都不惊奇。倒是李羊群一瞬间有些奇怪或者失落,在心里快速地闪烁了一下,他再次觉得这姑娘是有些不同凡俗的。
李羊群问了圆圆的名字。圆圆说我叫圆圆。李羊群就告诉她他叫李羊群。李羊群说,你就称呼我李哥行了。
李羊群带圆圆去吃了肯德基,他好像知道圆圆的口味似的,问都没问就要了辣鸡腿汉堡,还要了一大包香辣鸡块,要了可乐,要了薯棒和奶玉米。李羊群自己只吃了一只田园堡,然后就停下来看着圆圆吃。圆圆突然有一种丧气的感觉,她预感到等她吃完,这个叫李羊群的男人立马就会送她回去。
圆圆吃了很久,圆圆把李羊群给她叫的所有的东西都吃掉了。圆圆想,她能多吃一点就会挽回一些失望。圆圆终于吃完了,圆圆又坐到了李羊群舒适的车子里。她满心想听到的是我带你去宾馆吧圆圆。可李羊群却说,我带你去喝茶吧圆圆。圆圆是跟了这个叫李羊群的男人第一次走进省城的茶馆。圆圆觉得那里灯光朦胧着,里面的人说话时细声细气的,服务生走路都轻手轻脚的,是一个非常雅致的去处呢。圆圆注意到了,李羊群请她吃饭总共花了不到一百元钱,可李羊群在这里要一杯龙井就花了一张大票。李羊群让圆圆自己点,圆圆净在茶单子上瞅价钱了。一瓶矿泉水要二十五元,可矿泉水是单子上最便宜的了,她就指了矿泉水。李羊群说矿泉水没意思,你不习惯喝茶,就要杯玫瑰花茶吧!圆圆手里还拿着单子,就又瞅了一眼价钱,五十元。她心里又有了一股子没有缘由的沮丧。李羊群也不看她的脸,又点了几样花瓜子点心。
那漂亮的玻璃杯子里是放了些许的花和茶,水是续了又续。圆圆想,这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李羊群慢慢地品着茶,说着一些散碎的话,那声音就像黏在杯子口上,断断续续地像茶烟一样漂浮着。李羊群有一刻说圆圆你的性格有些像我的夫人,包括喜欢吃的东西。圆圆的表情紧了一紧,分明想说什么,但她到底没有打问他夫人的事情。李羊群再说些慢条斯理的、适合聊天的话题,圆圆一句都没有听进去。李羊群仍旧说他的,他把圆圆当作一个成熟女人了,他甚至把圆圆当作一个城市里的知识女孩了。圆圆作为一个听众,那倾听的状态也确实做得非常好,她的两个眼睛自始至终有礼貌地盯着李羊群的眼睛,她在李羊群询问她什么的时候,不失时机地点头或者摇头。她心里却盘算着,走的时候能不能把他们要的一大堆点心打包带回去当作明天的早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