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惠是实在咽不下那口窝囊气才去找桃子的。桃子从城里回来已经七天了,明惠在徐二翠连绵不绝的骂声里数这个日子数得好艰难。七天,她每一分钟都计算着桃子会随时推门进来。
明惠每天都仔细地洗脸,找出像样点的衣服穿好。徐二翠若是出去了,她就手忙脚乱地把屋子收拾一下。心里明明是毛烘烘地躁着,却要强迫自己不断找件活计拿在手里。有时是拆一只旧手套,有时是翻看一本《妇女生活》。好像只有手里拿了点儿东西才让她心里更踏实。桃子来找她从来不敲门。桃子如果不敲门就进来,明惠就得一边做自己的事情一边漫不经心地责怪她。你这个人就是没教养,跟你说一百遍都不行,什么时候学会敲敲门再进来!
明惠在家里等桃子等了七天,她把手里的活计摔得满屋子翻跟斗。徐二翠的骂声越来越凶恶。徐二翠很凶恶地骂猪骂鸡骂狗骂她明惠的时候,明惠一声都不吭,她已经听习惯了,从她大学落榜回来的那一天起徐二翠就不断地这样变着花样儿骂。徐二翠的骂声底气十足地回荡在她们家那宽大的房间里,在新油漆过的门后不疾不徐地余音缭绕。拉开门,那徐二翠就完全是另外一副嘴脸了。要么是满脸堆笑点头哈腰,要么是面无表情居高临下。有时候徐二翠骂得太不堪,肖正方就会和她对骂。比如徐二翠骂,老娘我省吃俭用啊,我白白供了你十几年啊,我还不如养只鸡养只猪啊!养只鸡还会给我下只蛋,养头猪还能卖些钱。老娘我都累死了,你倒还有脸回来白吃白喝做小姐啊,要是有骨气你就一头扎哪坑里死了去!肖正方若是碰巧在家,就用手指着徐二翠的鼻子回骂,你这臭狗屎娘们儿,你这像是当娘的说的话吗?闺女都这么大了你还不给她个脸,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看我不把你揍得做次红月子!肖正方一接口徐二翠就不骂了。徐二翠不骂了,肖正方好像士气才刚上来,一脚踢翻一只凳子或者是一个空坛子,看看并没遇到抵抗,才气收丹田,十分沉稳地点支大前门,大模大样地出去打牌去了。徐二翠不做饭,倚着门框抹眼泪。肖两万突然从外面忽悠着进来,痴着脸子在院子里喊,妈,妈啊,我饿啊妈!徐二翠急忙站起来给肖两万洗干净手脸。徐二翠说,乖儿子啊,妈这就去给你弄。然后手忙脚乱地去给一家人做饭吃,眼泪却仍然刷啦刷啦地落。
明惠那时不恨徐二翠,她觉得实在是她自己伤了娘的心。徐二翠是什么人啊?徐二翠从在村子里当小姑娘就是个人尖子,初中毕业一口气当了二十多年的村妇女主任啊。妇女主任位低权重,生育指标和避孕家什都在她手里握着,生杀大权莫过于此了。徐二翠是为了继续当村干部才嫁给了本村好逸恶劳的二流子肖正方。徐二翠很少流眼泪,徐二翠生了白痴肖两万不被人同情,反被人指着脊梁骂她是逼人家断子绝孙遭了报应她都没有哭。徐二翠把个女儿明惠养的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徐二翠让明惠吃最好的食粮穿最好的衣服受最好的教育。徐二翠和肖正方每次生气都底气十足地指着他的鼻子说,等着!等俺明惠考上大学嫁到城里我就跟闺女享福去。我让你们爷们去喝西北风!
明惠在乡上念了三年初中,明惠又在县上念了三年高中。明惠在村子里矜持得像个公主。过去村里人因为徐二翠恭敬明惠,现在是因为明惠而对徐二翠恭敬三分了。哪个不知道明惠念完高中是要接着念大学的,念完大学理所当然地要留在城里的。现在明惠回来了,明惠的落榜让村里人集体出了一口恶气。他们嬉笑怒骂的声音陡然增加了好几个调门,含沙射影的语言像带了毒刺的钉子,一根一根地钉在了徐二翠的耳根上。
村里人现在开始恭敬黄毛,黄毛从来没有被人恭敬过。黄毛长得丑丑的。黄毛不会过日子,养的孩子个个都吃不饱穿不暖的。黄毛的女儿桃子初中没有毕业就不念了,桃子跟人到省城打工去了。关于桃子的一些传说很让村里人不屑,徐二翠就不止一次地加重了对明惠明确强调,我们是正经人家的女孩,我们得靠正经本事吃饭。
明惠从县城里回来了。明惠见了村里人把头一低就过去了。明惠把自己关在家里就再不露面儿了。
桃子从省城回来了。桃子回来就在村子里四处招摇。桃子见了谁都婶子大娘的喊得蜜甜。
桃子可是模样儿大变了,脸儿白了,奶子挺起来了,屁股翘得可以拴住一头公牛,衣服洋气得挂人的眼珠子。啧啧,俺的娘,桃子给全家人都买了新衣服,桃子是挣下大钱了!
桃子回来领着一个城里的小伙子,桃子说是她朋友。
啧啧,哪个会想到黄毛闺女会出息得这样本事啊!
徐二翠说,日他亲娘,龟孙黄毛都比俺有本事啊!
徐二翠每天骂人的时候,与时俱进地增加了桃子回来的内容。明惠不出门,明惠什么都知道。
明惠想,我就不相信你桃子还真的成了精,你过去整天巴结着给我背书包提行李我都嫌不耐烦,我就不信你桃子在城里打两天工就敢把我明惠不放在眼里了。
明惠足足等了七天,明惠是实在咽不下那口窝囊气。明惠决定去找桃子出气。
明惠出门的时候天正落着小雨,秋风一下子就把她单薄的夏季衣衫给吹透了。明惠已经在屋子里关了快两个月了,明惠以为天还是夏天。明惠心里是气壮的,明惠只是有些冷,明惠因为冷在村街里走得多少有些狼狈。明惠在村街上碰上了不少眼睛,有懒散的人的眼睛,有悠闲的动物的眼睛。明惠决定不和他们或它们中的任何一个打招呼,明惠目不斜视地从他们和它们身边走过。明惠觉得那些盯着她的眼睛没有一只是良善的,那眼睛统统流露着恶毒。他们分明是要看她明惠的笑话,他们分明是要看人尖子徐二翠的笑话。明惠腔子里的气息和皮肤一样透骨地寒着。明惠被徐二翠骂了快两个月了。明惠觉得她一定是得出口气了。
明惠没有敲门。明惠一脚就跨入桃子家的院子。桃子家院子里没有人,桃子家堂屋的门是虚掩着的,明惠直接就把门给推开了。
明惠推开门想逃都来不及了,一股火呼啦一下子就从屋子里窜出来。明惠的脸顿时被火苗子舔得血红。明惠忘了逃跑,竟然就那么傻呆呆地站着。屋子里的桃子正和一个高出她一头的小伙子浓烈地燃烧在一起。桃子背对着门,桃子正专注地在小伙子嘴上一下一下地咬着,分明就像她妈缝完被子用牙咬断线头一样。桃子觉得小伙子的身体突然间松懈了。桃子睁开眼睛,桃子发现小伙子的眼睛是盯着门口的,桃子终于看见了门口站着的明惠。
桃子拢一拢头发,丢开她手头的活计,漫不经心地责备明惠,是你呀,进来怎么都不知道敲门!
明惠被许二翠骂了两个月都没有流出的泪水,不争气地从胸腔里往外翻涌,忍都忍不住啊,明惠转过身朝外走,桃子就追出来把她拖住了。
桃子说,来家啊明惠。
桃子说,明惠,我就说要带马强去给你看呢。
桃子说,马强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我的好朋友明惠。明惠这是我的男朋友马强。
明惠明惠明惠明惠……这明惠是她喊的吗?这明惠她是这样喊的吗?过去她曾经明惠姐明惠姐地喊个不停,现在她倒成了明惠的姐了!但毕竟有个陌生的男人在旁边,明惠把愤怒和委屈暂时压了回去,明惠迅速回复了她惯常的表情和姿态。明惠说,我路过你家,看到门没关就进来了。
桃子根本没在乎明惠在说什么,桃子张罗着给明惠拿出一些吃的喝的。
明惠不吃,明惠也不去打量桃子的穿着,明惠的眼睛始终盯着院子里的一些别的事物,明惠眼睛是余光却把桃子的周身飞快地透视了个遍。徐二翠没有说错,桃子出息了,桃子的脸白得像细瓷,桃子的眉毛变得细溜溜的,桃子的胸脯挺得很高,桃子的乱蓬蓬的黄头发变得又柔顺又光滑,桃子……
桃子身上还有什么不好的呢?
桃子穿了白色的羊毛套衫,嫣红的格子呢裙,高腰高跟的黑靴子。明惠的心扑通一声被刺了一下,像中了铅弹般酸沉沉的。那是她无数次设计过的装扮。如果考上学校,她首先向徐二翠讨钱,给自己买一套秋装。就是这样的裙子,这样的毛衣,这样的靴子。
明惠是可以比桃子穿得更出彩,更理直气壮的啊!
桃子从里屋翻出许多半旧衣服让明惠看,桃子说,明惠你要是喜欢可以把我的衣服拿一套去穿。明惠摆了手说谢谢桃子。明惠心里说,桃子那时候你穿了多少我的旧衣服,你总是穿我剩下的,而我怎么有可能穿你的?
明惠的目光小心地躲闪着不与桃子交接,明惠却在倏忽之间和那个马强对接了。明惠发现马强的目光非常明亮地盯着她,这目光让明惠立即想起了王伍。王伍在他们高中的三年里始终用这样的目光盯她。哪怕是在她的背后,她也能感觉到他的眼光一波一波的像飞镖似的打过来。王伍和明惠一直在学校等通知,王伍考上了地区师专,明惠却什么都没有考上。王伍说明惠,你还可以继续复习,明年你如果考上了,我们还可以在城里汇合。
如果!如果?
明惠是咬着牙出的校门。
明惠觉得马强的眼睛比王伍亮多了,明惠想凭什么桃子该拥有这么亮的一双眼睛啊?明惠想,桃子我若是现在在省城干事,若是穿上你这样的衣裳,马强立刻就得跟我走。明惠是从马强的眼睛里得出这样的结论的,明惠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明惠又被自己的想法抚慰得很妥帖。明惠活到十八岁才知道,自己的内心会是这样的邪恶。
一瞬间,明惠好像走出了暗长的隧道,扑面而来的阳光呼啦啦打在自己的脸上,她眼睁睁地看着桃子像一株被抽了筋的植株,在自己面前一寸一寸地矮下去,心里更是受用了。明惠十分矜持地站起来告辞。明惠看都没看桃子一眼,说,桃子我是顺路过来看看你,桃子有时间带马强到我家去玩啊。
明惠说完对着马强抛了一个很明媚的笑脸站起来就走。桃子留都留不住,桃子只好跟着明惠相送。明惠说,回去啊桃子,不要送。明惠小声说,桃子,一定去我家啊,我工作的事情还得和你商量呢。
桃子啥时候得过明惠这样的信任?桃子激动得脸都红红的了。桃子的脸一红,明惠就知道她的话起了什么作用,她知道桃子很快就会去她家的。明惠哪里会有什么工作的事要商量,她不过就是要桃子到她家去。
桃子是第二天去明惠家的。马强没有去。桃子说,好好的,不知道马强为什么昨儿下午一定要走?
桃子心神不定地说,我这两日也就要走。
明惠不露声色地在心里笑了一下,明惠真的和桃子谈起工作的事情。桃子立刻忘了她的疑惑,十分热心地向她介绍起省城。
桃子说,活好找,在服装店在饭店干一个月差不多都是五百,在饭店干实惠些。累点,但是管吃住。要是学会了按摩那就挣得多了。桃子诚实地说,她就是在宾馆做按摩的。明惠悉心请教道,挣多少?桃子的目光暧昧地闪烁了一下说,那要看你自己的修行了。
桃子把什么都说了,桃子说,明惠你要是愿意出去工作,明天就可跟我走。桃子说,别忘了带身份证啊明惠。
明惠走的时候徐二翠哭得一死一活的,徐二翠一边哭一边说,我们这样的人家怎么会让闺女去卖力气?考不上学就不上,妈就在家养你一辈子!
徐二翠一边哭,一边帮明惠收拾东西。
明惠是和桃子一起去的省城,但是明惠很坚决地拒绝了桃子要为她介绍工作的打算。明惠说桃子介绍的工作她都不想做,她想到职业介绍所看看有没有给小孩子聘请家教的。明惠的沉着让桃子很敬佩,到底人家是读过高中的,有主见,不像自己,初来时只会瞎着急,遇到事情就哭。桃子让明惠先到自己租的住处住下,明惠只住了三天。那三天明惠可办了不少事情。桃子去上班后她就开始行动,她先后去了几家大宾馆和洗浴中心。
明惠直接请求见经理,经理不论是男的女的,见到明惠眼睛都是亮亮的。明惠才十八岁,明惠的美丽和稚嫩是最时鲜的武器。明惠看懂了那眸子里的亮,明惠的神态一下子就安定了。
明惠说,我想做按摩小姐。
你过去做过吗?
没有。
哦。女老板笑了笑,说,只要用心,没什么好学的啊!
明惠被女老板试用了。明惠腿勤手勤嘴勤,明惠会干的不会干的都争着干,明惠管谁都叫姐姐,甭管哪个姐姐的话都认真听认真记。明惠对谁都笑眯眯的,明惠和谁又都保持着一样的距离。明惠在半个月后就成了那里最受人喜欢的小姑娘。
一个月后明惠被正式录用了。女老板说,基础工资五百,活做多了另有提成。上班时间只许正常服务,至于下班后的事情他们不管,可也不承担任何责任。
明惠又去了一趟桃子那里,拿了她存在那里的已经没有多大用处的衣服。明惠告诉桃子,她到一个人家去带两个学前班的孩子。
明惠走后再没有和桃子联系过。桃子有心去找明惠,可她不知道那两个孩子的家,到底在什么地方。
圆圆到这家洗浴按摩中心做事还只有三四个月。从不见圆圆多言多语,圆圆对谁都是既不热情也不冷淡,可几乎所有被她服务过的客人再来时,却都拿眼睛寻找圆圆。圆圆微微地笑着,眸子里流淌着一股子迷蒙的距离感。倒是这距离感,反而拉近了客人与她的距离。圆圆的态度矜持得倒不像是个做按摩的小姐呢。圆圆的神态让所有的中年男人看了都觉得心疼,觉得这女孩似乎是不该在这里做事情的。可她应该在什么地方做呢?谁又都想不出一个准确答案。她在这里做事的神情又恰恰是那么妥帖,那么让人受用。圆圆偶尔与客人谈上两句,总是让他们更加刮目相看,这姑娘小小的年纪,有见地又有思想,实在难得。当然这是他们把圆圆与其他按摩小姐相比较的结果。
圆圆不管客人怎样夸奖她,也不管客人用怎样赞许的目光打量她,一律不动声色地做自己手头的活计,极认真,极周致。别人做五分钟的活她做七分钟,别人用八分的力气她用十分半,客人们如何会不喜欢这样既乖巧又踏实的圆圆啊。
圆圆学了别的姑娘,穿那种把奶子束得很挺的文胸,在冬天里仍然着一件领口开得很低的薄羊毛套衫。圆圆干活的时候,奶子几乎要贴到客人的脸上去。圆圆给人按摩肩膀的时候,奶子就顶住了客人的头。终于有客人耐不住,假装用手挠自己的痒痒,却分明在圆圆的奶子上蹭过去,圆圆没有任何反应。客人再等一会,就直接在那奶子上摸一把,圆圆仍然是没有任何反应。圆圆就像一个汽车司机,心无旁骛地行走在面前的道路上,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只管认真地驾驶。
到了晚上就有圆圆的电话,圆圆安详地接了,说是表哥,下了班自然就去见那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