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条更窈窕。接受了理发师的建议她的头发就盘成高髻了。理发师还为她化了淡妆。试探地问她是不是要举行婚礼,她含糊地答应着,等理发师为她做完发型,让她在镜里左顾右盼、前瞧后瞧,她看得头晕目眩,为自己转眼间变了个人似的而惶惑、而兴奋。我看着她这身打扮和晒得黧黑的皮肤,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哪里不对劲也说不清楚,就像一个画画的人将各种色块拼在一起,艳丽是艳丽了,醒目也醒目了,但总觉得别扭,到底是哪块色彩拼错了也说不出所以然。对着长安街上打量我们的人,我开始是毛抓火燎的不舒服,那些眼睛是带着刺的荆棘,它刺穿你的衣服,刺伤你的皮肤,在你身上留下深深的刺迹。我就愤怒,有啥好看的?你不过就是命好一点,你投胎投得好,投到了城市里,是条狗投到城里也是一条狗。再以后我就傲然,我得理直气壮挺直腰板,我得找到勇气,找到支撑点,我必须与他们对峙,用眼光和精神来对峙。他们看我我就看他们,他们如果觉得我们可笑我觉得他们更可笑。我紧紧地挽着柳翠的胳膊,柳翠是很不愿我和她在大街上挽胳膊的,这阵她和我配合得很好,其实不是配合,是她感到惶恐,感到紧张和不安,她怕被人看动物一样的观看,难道我们是动物园里化了妆的猴子?她靠着我是她需要支撑,需要有人鼓舞,否则她会瘫软,会掩面逃弃。终于到了长安街,终于到了那天我被人围打,被扭送到派出所的那个地点。之所以要选择在这里,在我是有些报仇雪耻的味道,有些宣战的味道,有些发表宣言的味道。我和柳翠还是站立在街边那棵巨大如伞的大树下,我挽着柳翠的胳膊调整情绪,我对柳翠说放松些再放松些,你不要看周围的人,你要忽视周围的人,你要把他们看成是树林里的树丛或者是野草,我们需要的是勇气,我们在精神上要和他们对等起来,如果我们不热烈不投入,其实我们的接吻还是失败的。记住:旁若无人,旁若无人!我像念咒语似的说。
柳翠的身体是僵硬的,脸也是僵硬的,她一时进入不了角色。她跟着我念咒语一样的念旁若无人,旁若无人,但这咒语并没有缓解她的情绪,她更加紧张更加惶悚,她羞愧地说她做不到,她无论如何去不掉眼里的人和物,她对不起我。说着话她眼里溢出了泪水,脸随即涨得通红。我说你要拯救我,你如果逃弃我就毁了,你不会让我毁了吧?柳翠,挺起腰来,想想我们也是人,我们有什么理由逃弃,柳翠在我的劝说下身子渐渐地活泛,眼睛不再去左顾右盼,脸上除了悲壮就是柔情。她突然闭住眼睛,浑然战栗,脸色绯红。
她说来吧,我们开始接吻吧。我心跳加快,热血喷涌,头开始晕眩,那多年来埋在心底一个怪诞的想法就要实现了,那个虽然荒谬却又神圣庄严的想法即刻就要实现了,我的热泪滚滚流出眼眶,我伸出双臂将柳翠的头拥入怀中,正要开始亲吻,突然一声断喝:“干什么?干什么?退后退后,不要站在街边。”那突如其来的断喝惊心动魄,我放开环抱柳翠的手,看见几个戴红袖套的人正在朝我挥手,他们神色肃穆,语气不容置疑:“朝后退,不要停留,外宾的车要来了,不要影响市容。”我的心立刻冷到冰点,汹涌澎湃的激情倏然退去,心里沮丧到极点,恨不得一拳将那棵大树击倒,让那狗屁外宾的车开不动。
一队黑色的车出现在我的视野中,车很豪华,也不知道是啥牌子的,统一的式样统一的颜色,悄无声息地朝我们的方向驰来,转瞬之间,消逝在长长的街头……
我从主体建筑的四楼上跌下来了,主体大楼已经封顶,外墙的装饰也已经完工。我们像剥笋壳似的要将墙外脚手架卸掉。我在扳脚手架的接头时,不小心从上面跌下来。跌下去的时候,我很茫然,像飘在空中的一片羽毛或者一片落叶一样,轻飘飘的往下坠。所不同的是羽毛或者落叶因其轻,可能会飘向其他的地方,而我却是径直往下坠的。在呼呼的风中建筑物飞快地朝后退,一扇扇窗子瞪着惊恐的眼睛将我的身影留入瞳孔,又飞快再从瞳孔里抹去,在呼呼的风中我的第一感觉就是完了,彻底的完了。说真的,当时我是啥也来不及想的,只想到将和这个世界道别,没有悲哀,没有失望,没有惆怅,更没有惋惜。当我砰的一声摔在水泥地上时,所有工地上的人都惊呆了,他们在各自的位置上呆呆地望着我,等有人首先惊醒过来朝我跑去时,所有的人才从各自的位置下来,潮水似的拥到我身边。
我被送到医院,三天之后我才从死神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当我睁开眼睛时,我看到了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他们像冬天公路边被刷了石灰水的白杨树排列着,睁着惊喜的眼睛。我看见了柳翠,柳翠的眼睛像赶场天卖不掉的烂桃子,又红又肿。她看见我醒过来顾不上羞涩,紧紧地挽住我的脖子,将我的头放在她怀里,生怕我挣脱她游丝一般脆弱的生命召唤,回到死神那里去。她嘤嘤地哭着,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又哭又笑。医生们才撤离,她就抱住我的脸使劲地亲吻起来,弄得我差点又憋过气去。
长安街上两次接吻失败,给我心灵上带来巨大的创伤。我怀疑这是命运的安排,是命运对我荒诞想法的嘲弄,凡事一旦背离了正常的轨道,一旦背离了常理,都会受到惩罚的。但我又觉得我的这个想法很简单也很卑微,我没有想着去银行抢钱,没有想着去大街上调戏妇女,更没有想像古代的农民起义军首领带领浩浩荡荡的队伍,攻城略地,杀人无数,然后君临城市,然后把一切视为己有。我的这个想法不危害社会,不妨碍正常的生产生活秩序,该上班的人照常上班,该逛街的人照常逛街,商店的霓虹灯依然闪烁,车流依然河水一般流淌。但别人在街头接吻是小事一桩,跟吃饭打牌下象棋看电视一样的寻常,而我精心策划、苦苦追求的为啥屡屡受创呢?我想这一切恐怕是命中注定的,命中注定的事是谁也无法改变的。我的命运大概是永远做一个城市的边缘人,脱离了土地,失去了生存的根,而城市拒绝你,让你永远的漂泊着,像土里的蚯蚓为土松土,为它增长肥力,但永远只能在土里,不能浮出土层。一有了这个想法我就很消沉,很失落,原有的精神气儿随着两次重创散了,人轰然倒下,只剩了个躯壳。
在这之前,我曾在繁重的工余时间坚持看书,坚持学习电工技术。我的一个富源老乡是我的远房亲戚,他当兵转业后,不愿回到贫穷的家乡去耕耘,对那桃花盛开的可爱家乡没有兴趣,他凭着在部队学的电工技术来到北京,经过打拼,终于站稳了脚。他在一家豪华的大酒店当水电工,月薪三千元。这家大酒店对水电工的技术要求是很高的,不少人在这里干了一段时间就干不下去了。在这栋二十多层高的大厦里,数不清的管道、线路埋在墙体里和地下,它像人的经络一样遍布全身,但它又是隐蔽的,哪里的灯不亮了,电器失灵了,你总不能刨开墙体来查看吧,那等于是把人的皮肤划开来查找。我的这个老乡能拥有这份高薪的工作,得益于他精湛的技术。他现在已经是体面的北京人,有了一套房子,还娶了一个北京姑娘。他说没有学历和好技术是站不稳脚跟的,我受了他的启发,发奋地学起电工技术来,我买了不少的书来看,一放假就到他那里去。但第二次到长安街接吻受挫折后,我的心一下子就灰暗起来,冥冥中的一种力量使我相信命运,相信命运的不可逆转性。在那些日子里我颓废起来,神思恍惚,精神萎靡,工余时间不再看技术书籍,脑子里随时出现一些不可理喻的幻觉。在这样的状态下,不出事才是怪事。
住了一段时间的医院,我的伤基本好了,所幸的是我从木板上跌下来时是脚先着地,如果是头先着地,看到我的人肯定会在夜里做噩梦,一地的红白相间的脑浆和扭曲歪斜的面孔,肯定会给人留下阴暗。但我的脚被摔成了粉碎性骨折,医生给我接好后用石膏来固定,医生的话不啻是晴天霹雳,一个从遥远的云南山区来的年轻人,一旦留下残疾怎样生存?我不是国家公务人员有医保,也不是富家子弟衣食无忧,就是在城市里的平民家庭里,无疑也是个巨大的负担。想到我的梦,想到我的从小培植的城市情结,想到那荒诞无稽的街头长吻,想到即将失去的爱情,想到以后漫长的生存之路,我的心灰暗到极点,难受到极点,后悔到极点。我想我将永远地离开城市,回到自己的山村,在父母兄弟的眷顾下,像狗一样爬行,像猪一样生存。每天能得到一碗粗粝的包谷饭,得到几个烧洋芋就很满足。这样的生存方式活不如死,但死对我来讲也非易事,我在柳翠的看护下得不到任何可以致死的药物,我以头撞墙,头还没撞疼脚就撕心裂肺的疼起来。在暴躁虚浮的心情过去后,我却陷入沉闷、陷于绝望、陷于颓废。
我要感激柳翠和我的粗鄙而仗义的民工朋友们。他们平时酗酒、打架、说下流话、说黄段子,为了谁的一双袜子不见了可以打得头破血流。但到了关键时候,他们身上的优点就熠熠生辉了。他们为了我的医药费和包工头发生了冲突,在他们的坚持下包工头和老板商议后全部付了,并付了我一笔养伤的费用。在医院要对我停止治疗时,他们围在医院办公室,那个四川人大刘抓住外科主任的领口,声称要和他一起跳楼。他们怕我伤口感染也怕我养伤不利,在工地的一角他们抬来工地上的废弃砖头,拾来拆卸下来的旧木板,为我搭了一个工棚。当得知我寻死觅活时,大刘抬手就给我两大耳刮子,大刘说你龟儿杂种死呀,死给老子看。早晓得你骨头恁个轻,老子也不去医院闹,让你龟儿死在医院算球了。你不把自己当人看,还拉着柳翠到长安街亲嘴。羞先人,你要是男人,你要是有种,就亲给长安街上的人看,亲给觉得自己是人别人就不是人的人看。你去亲,我叫上弟兄一伙去给你助阵,亲出气势来,亲出水平来。
大刘那两大耳刮子打得我灵魂出窍,打得我晕晕乎乎地回不过神。柳翠见我被打,柳翠哭着喊着去撕咬大刘。大刘说你闹啥子闹?不打龟儿他就废了,不打他他就是活着也死了。果然,大刘那两嘴巴打出了我失落了的灵魂,我的灵魂在外面游荡了一圈回来,像受过洗礼似的,我顿时变得轻松了,变得有灵性了,变得有自信也有自尊了,我的心里慢慢升腾起一股勇气,我不能自暴自弃,我必须珍爱自己,为了我那个卑微、怪诞而又不失为一种寄托、一种追求的想法,为了柳翠,为了这些来自四面八方,像我一样漂泊着的工友,我应该振作起来,即使我的脚残了,我还可以学习电工技术,这种技术性很强的活是不需要多少力气的,我应该凭自己的能力尊严而体面地活着。
去长安街接吻成为一种庄严的仪式,成为一种精神追求和价值体现。我没想那源于我内心深处的混沌不清的怪诞想法,竟被演绎成了一种清晰而透明的东西,赋予了崭新的内容。我的工友和柳翠积极地张罗着这件事,他们要以整体的姿态来实施这个仪式。他们在大刘、老王的倡导下秘密地而又热情地做着准备。他们要求每个要去的人都要穿新衣服,而且要穿西装。许多民工在外打工都是蓬头垢面、肮脏不堪的,身上一股酸臭味。民工出现在城市的任何一个角落,不用分析、判断,凭着他们的穿着和神态就显示了自己的身份。他们当中的许多人舍不得乱花一分钱,钱是从血汗里浸泡出来的,他们要把它寄回去养家活口。但这一次我的工友都豁出去了,他们集体出去选购衣服,他们嘻嘻哈哈豪气冲天,每到一个摊点就大声地吆喝,气粗得像发了大财的富豪。他们选购了西装、皮鞋和领带,他们系的领带,跟系草索一样笑人,在各自的自嘲声和别人的讥讽声中一丝不苟,像模像样而神色庄严,等到那天要集体出动的日子,他们全到大澡堂子洗了澡,头发乱蓬蓬的还去理了发。他们请假的要求没有疑问的遭到拒绝,工地上的活计正在紧口上,包工头急得头上冒烟嘴里喷气,他说如果要去的一律扣三天的工资,不去的一律加三天的工资,扣三天加三天的利益确实诱人,一些人已经开始动摇,大刘威严地说去就去不去就算球了,我就不信一个人只值这点钱。他的话使犹豫的人变得果断起来,柳翠为他们的决定激动得流泪,我为他们的决定激动得无话可说,傻乎乎地看着他们行动。
那天我们是包了一辆面的去长安街的,大刘说不要去挤公共车了,今天我们要体体面面的去,让大家看看我们,让他们惊讶,让他们关注,让他们看重。在包来的面的上,没有人吐痰,没有人乱扔东西,烟瘾极大的老王临行时要带上他的水烟筒,他那只水烟筒随时带在身边,他像背枪一样斜挂在身上。大刘说哪有穿西装背水烟筒的,不要丢底现形了。老王出奇的听话,咽了一口清口水,把水烟筒悄悄放下了。
车到长安街,许多人的眼睛被这群人吸引住了。正如我在前面叙述的,北京人啥没见过,任何人种的人他们也没有丝毫兴趣,但北京人眼光敏锐,他们从这群人的肤色、身材、神态和穿着上,还是发现了微妙的东西。这些人身材粗壮、面孔漆黑、皮肤粗糙,走路不是笔直的,他们背部都有些佝偻,习惯于低头走路。在工地上,如果你高视阔步,肯定会被各种障碍物绊倒甚至跌下脚手架。他们走路的姿势很笨拙,腿向两边叉着,跟罗圈腿差不多,长期的负重,使他们的姿势发生了变化。但他们一律穿着颜色不一大小不一的新西装,那些西装一看就不是正经的货,穿在他们身上别别扭扭,尤其是系着的领带,真是有点惹人发笑。很明显,他们根本不知道颜色的搭配,更不会打领带,有的领带勒得很紧,勒得脸红脖子粗;有的松松垮垮,歪歪斜斜像才入伍的新兵打的背包,没有个形;有的简直像扭麻花系大绳,一看就很惹人发笑。但他们发现这群人很庄重,一脸肃穆,目光凝聚,充满自信。他们不知道这群人要干什么?不像组团旅游的农民,更不像上访请愿的民工。他们有秩序,很精神,说不上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但他们努力地调整身体,使身体都充满了张力,从身体内部折射出他们渴求的尊严。他们簇拥着一个同样穿着西服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在穿着上比他们得体一些,但拄着双拐,这人就是我。我在他们的搀扶下努力地抬着头、挺着胸。我目光平视看着街上围观的人。我没有一点自卑,心里很充实,我的精神提升将由一个怪诞的形式来完成。柳翠在我们当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这个群体之中只有她一个是女的,她如画龙点睛的一笔,使整幅灰色基调的作品鲜活生动起来。她开头还有点羞涩,很快她就镇定起来。她明白这不是我和她的个人行为,我们的行为已变成一个群体的行为,她不能怯阵,不能退缩,不能慌张,不能装模作样,更不能敷衍。她要以极大的热情高度的投入和我接吻,要在长安街上吻得自然、吻得生动、吻得忘情、吻得激情澎湃。这已经变成表演,变成宣言,变成潜意识的具体物化,变成群体意志和愿望的体现。
我和柳翠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车流奔驰之侧,在期待盼望之中,热烈而又真挚地亲吻起来了。掌声热烈地响起来,掌声不光来自簇拥我们来的民工,还来自所有围观的人。我的心被巨大的幸福所陶醉,我的灵魂轻轻地升到高空,在高空俯视北京。呵,北京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