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起来,推开门就被门口蹲着的一个半大老头吓了一跳。那半大老头看样子五十岁左右,胡子拉碴,满脸的褶子摞压摞。
我问他找谁。他眯睁着一双混浊的眼睛说:“老姑父,咱俩没外人,我是你娘家侄儿啊。”我愣了,我告诉他搞错了吧。他说:“老姑父,咱爷俩是没见过面,我老姑跟我熟,我们是近枝儿。”说着,他拎起地上的行李卷就要往店里钻。妻还在被窝里睡觉,我拦住他,生气地说:“你这人咋这样啊?咋还毛的愣地,你老姑还没起来呢。”得,一着急,我开始承认这个娘家侄儿了。
他听了我的话,咧开大嘴叉子笑了,把行李卷往地上一:“我操,老姑夫,我都半宿没合眼了。”我心里感觉好笑,你睡没睡关我什么事啊。我说:“你先等会儿再叫我老姑父,你找错人家了吧?”“没,我能找错人家吗?不是吹,咱也是来过街(读该音)里的人。”我板起面孔说:“你跟谁说话操的?”他见我一脸严肃,毛了,说:“你瞧我这破鸡巴嘴,没把门的,顺嘴胡咧咧。老姑父,我大名叫侯赛寅,跟我老姑一个大队住着,我们是自个家的。”我被他的这番话一下子逗乐了。这是妻老家的方言,我已经有年头没听见过了。他说他叫侯赛寅,更是让人感觉滑稽。我依稀记得,妻子在老家,她们老侯家可是个大家族,有那么一辈是犯“赛”字,看来这人还真是妻子的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家族亲戚了。
妻子在店里喊:“吵吵什么呢?”侯赛寅耳朵挺灵,答应了一句:“老姑,我是侯赛寅啊。”妻子揉着惺忪的睡眼,边往外走边骂:“我让你跟我没正形,你还萨达姆呢。”妻子一露头,就被侯赛寅吓了一跳,结巴着嘴问我:“他……他谁啊?”我笑了,告诉妻:“他说他是你娘家侄儿。”妻子傻愣愣地瞅这么个娘家侄儿发呆,想不到娘家侄儿倒是个自来熟,很亲热地一口一个老姑老姑父地叫。
待侯赛寅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两碗抻面,我扎着围裙狐疑地问妻子:“你到底想起来他是谁了吗?”妻子终于一拍大腿连说:“操,你说这扯不扯。”
我说你能不能把那个操字去掉,我算知道了,那人还真是你家亲戚,嘴里挂的郎当零碎都一个模子出来的。妻子不好意思,终于淑女起来。她急急地出了后厨,说:“你是铁蛋吧?”侯赛寅那时候正将第二碗汤倒进嘴里,听妻子叫乳名,很激动地站起来,声音发颤地说:“哎呀,老姑,你真把我想起来了。我还以为……还以为你记不起我来了呢。真要那样,我也合计了,我吃完这碗面就走了。”妻子也激动起来,说:“你咋还老成这样了呢?我乍眼看根本看不出来了。你吃饱了,不够让你老姑父再给你抻一碗。”
我心下想,他肯定不能再要了,没想到,侯赛寅回答得倒是爽快:“中,中,让我老姑父再抻一碗也中。”我无可奈何地给这个娘家侄儿又抻了一大碗面条,并且就坐在他对面,看他怎么把第三碗抻面给我吃下去。妻子后来见他吃得有些费力的样子,劝解他吃饱了就剩下,没关系的,你老姑父又不是外人。侯赛寅用手抹了下油光光的嘴巴,使劲几口将碗里的面条塞进肚子,说:“撑死人,别占盆。”
妻的娘家侄儿侯赛寅这一住就是一个礼拜。店里忙,他也不待着,找条白围裙就下了手。刷碗洗菜,样样活计干得地道。他来那天,我没看出来,侯赛寅的左腿有点毛病,走路一踮一踮的,平时他尽量板着,别人也不会太在意,一着急小跑就露馅了。那天,有客人点尖椒溜肥肠,正好尖椒不够了,他自告奋勇地跑出去买。半天不回来,我就说这侯赛寅去得这么久,赶上让他下尖椒去了。从后门出去张望,正撞见侯赛寅十分滑稽地蹦回来。我接过尖椒,问他咋这么慢,他说昨天还卖两块钱一斤,今天就涨价了。这小菜贩子净扯王八犊子。他不信,多跑了几家,原来是那家见他是生面孔,故意涨的价。我问他走路蹦啥。他说:“操,路不平。”妻子说下回再买你就提咱店名,肯定不会再涨价了。侯赛寅就连声答应着。我心里想,这侯赛寅可都来这么多天了,咋还不见他提回家的事啊。
妻的娘家侄儿侯赛寅这么一来,确实给我们家的生活造成了诸多的不便。比如说住处,他来的那天,我坚持让他去旅店住。侯赛寅说啥也不肯,妻子说他是怕咱们花钱。反正也住不了几天,就依了他吧。可让他住家里,实在是没地方。我和妻租的这间门市房地方不宽敞,卧室实际上就是在后厨的角落隔开那么一点地界,将将巴巴摆下张双人床,妻子女儿再加上我,显得很挤巴。想不到侯赛寅挺有办法,把客人坐的椅子往一块堆一聚拢,就在我们的床边上临时搭建了住处。他打开自己随身携带的行李卷,开始往“床”上铺。我很纳闷,问他带行李干什么。他嘻嘻笑着说:“乡下人埋汰,怕把你们的被褥弄脏了。”看来,这个娘家侄儿还挺善解人意呢。可到了晚上我一激动的时候就大大地不方便了,那双人床本来就晃晃悠悠,我一动它就吱吱咯咯呻吟。妻就小声说:“侄儿在地下呢。”我就强忍着等侄睡下。侯赛寅的觉轻,有一点动静都能听见,有一次,我正试试探探往妻的身上够,侯赛寅突然在那边问我:“老姑父,你哪不舒服?”吓得我大气都不敢出了。亏得他老姑打圆场:“你老姑父睡觉好毛愣。”打这以后,我再也没敢晚上“毛愣”过。
妻子之所以这样对侯赛寅热情,是有原因的。侯赛寅的年龄比妻子大十几岁,只是妻子在家族的辈分高,萝卜虽然不大可长在辈(背)上了,老家的人都非常讲究这个。妻子在老家那个村子已经没啥太亲的亲人了。听妻子讲,那时候她们家挨饿,多亏了侯赛寅为她们家偷包米才帮她们度过了难关。有一次,侯赛寅偷包米差点被发现,他越过沟坎时,把腿么,筋就给伤了短了一截。走路总感觉路不平。
了一下,不知怎一晃十天可就过去了,侯赛寅每天吃得香甜,睡得踏实,干活也干得起劲,就是丝毫没有要走的迹象。我问过妻子,妻用手点着我的脑门说:“你呀,架不住劲了吧?”我知道妻子很显然是理解错了,我说:“操,我看你的娘家侄儿是想长住沙家浜不走了吧?”妻当时被我的语言这么快就变得粗俗无比感到很惊讶,因为在妻的印象里,我虽然很爱干一些粗俗的事情,但是从来没听见过我说粗俗的话。妻也联想起她的娘家侄儿这一段时间里的反常举动,妻终于恍然大悟了:娘家侄儿八成真想在抻面店里不走了。
那哪成啊?我和妻都很上火,我们开的这个夫妻店,本钱小,原来雇过一个服务员,一个月四百,我们俩轻快是轻快了,可这么个小店,一个月除了工商税务卫生房费电费水费根本就挣不了多少钱。留下侯赛寅,人那么大一老爷们儿给人家多少钱?给少了人家乡下还一窝八口,孩子老婆一大堆等他养活呢,给多了我们怎么办?就算他是妻子一家的恩人,可我们也不能喝西北风去啊。我和妻躲进后厨开始商量对策,商量的结果是妻的娘家侄儿侯赛寅不能继续留在店里了。这个侯赛寅啊,他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小店的一分子,跟他还真不好开口了。这个侯赛寅啊,他葫芦里到底装的是啥药啊。那两天我和妻一直在感叹这件事。
还没等我和妻跟侯赛寅直接对话,令我和妻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主动找我们谈了。我们两口子都犹豫着,我想去跟他说,妻怕我的嘴冷,伤了他的心。她去说又找不好合适的时间地点,侯赛寅在小店里已经忙疯了,踮着他那条破腿没有他操不到的心了。
那天,我和妻心事重重地钻进被窝,侯赛寅突然说:“老姑父,你说我笨不?”我纳闷,只好回答:“你不笨,你笨啥?不也知道该结婚就结婚,整得挺麻利吗?”侯赛寅就笑了,说:“老姑父,你真会开玩笑。”妻在被窝里捶我一下:“你老姑父没正经的。”侯赛寅扑通一声就在地当中给我跪下了。
我蒙了,不知道自己哪句话把侯赛寅刺激成这样。妻说:“你干吗这是?”侯赛寅说:“老姑父这么得意我,我今天就算正式拜您为师了,我争取一个月时间里学会抻面。”我吓得赶忙往起搀,他拧着不起来,非得让我答应收下这个徒弟。妻情急之下,说:“你起来吧,想学抻面吗?你早说啊,在这憋了十多天干什么?”侯赛寅就这样十分巧妙地成了我的徒弟。
我埋怨妻子,你也太草率了。妻子说:“啥草率不草率的,他家里困难,因为超生被罚了一万多块钱,帮帮他也是应该的。再说,不就是多了一双筷子的事吗?”我气得不行,说我不跟你犟,我教他他学不会可不赖我。妻子说:“你要这么说话,就是不拿我的娘家人当回事,操,你老家来人我是咋对待他们的?”我怕妻子的粗话让女儿听见,赶忙说:“姑奶奶,我教还不行吗?”我因为这事,咋琢磨咋感觉滑稽,侯赛寅的实际年龄是四十二岁,比我大十多岁,每天听他一口一个老姑父地叫着,感觉别扭。可这个侯赛寅能说会道,像块赖年糕似的缠住了我。
想要把侯赛寅教成抻面师傅,还真有点难度。和面的水温和剂量他还算掌握得很快,就是抻面的手法,我经过几次的示范,他也能掌握。关键的是溜条,他有点招架不住。三斤面,拿在手里,两臂平举,用惯性的力量一次次将面弹起回落,来回地溜,才能把面弄得服服帖帖,在你手里能变化出各种形状和粗细的面条来。侯赛寅在这道工序上费了老大的劲。首先,他的踮脚是一障碍,他站不直就举不平双臂。面团的受力不匀,导致面团总是从中间断开。他反复苦练,最后在左脚下垫了块石头才算勉强练成了基本功。还有,抻面这个活计跟其他的活不是一码事,有笨力气没用。初练时胳膊疼,胳肢窝疼,得挺过那个劲才行。侯赛寅那几天很苦,练得勤奋,受的累多。我问他都这么大岁数了,非得学这样的下贱手艺干吗?他叹口气说:“难啊。”
侯赛寅的确够难的了。可他的难处都是他自己找的。本来有了两个女孩了,他非得再要个儿子。就这样,他带着孩子老婆开始转战四方,成了超生游击队。可算是第三胎生了儿子,款也罚了,房子也扒了,儿子长到三岁的时候,掉河淹死了。那个时候,侯赛寅的老婆已经做了节育手术,输卵管已经被扎起来了。可这个侯赛寅挺有招,他硬是托人打听到这么个医生,只要花钱还能把扎上的输卵管给松开。只要松开了输卵管,他就可以再接着生了,直到生出儿子来拉倒。钱花了不老少,第四胎还真又生了儿子。结果是又挨了一次重罚,老婆的输卵管又被扎起来一次。现在给妻的娘家侄儿造成的后遗症是:老婆时常小肚子疼;一张一万元的罚款单在大队书记的办公桌的抽屉里搁着。这两件事,一直让侯赛寅感觉挺闹心。他知道自己家族里有个在城里开馆子的小老姑,所以才冒冒失失地来了。
一天早上,我一睁眼侯赛寅不见了。直到吃饭的时候,他才回来,肩上扛着两袋面粉。我问妻,谁让他去买面了。妻说我没有啊。侯赛寅趔趔巴巴地进门,把面粉放到地上,满脑袋的白面和汗水。我说:“咱库房里不还有面粉吗?你这是干啥?”侯赛寅挺腼腆,说:“老姑父,我练抻面净使你们的面粉了,我白吃白住不好意思,自己买了两袋面粉,一袋给你们,一袋我练活。”我说你这不是碜我吗?你老姑又该说我拿娘家人不当回事了。妻说:“你买来就放这吧,钱我们给你。你在这啥也别想,一心学会抻面就行了。”侯赛寅感动得鼻子抽了几下,眼窝里抽搭出几滴眼泪疙瘩来。“我操”好几句,也没说出下文来。我说:“看你那熊样,哭啥?不都有进步了吗?我看你抻的面了,就是条不匀,其他的都过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