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不亮,汽车就出发了。乘客们大多自觉地各自仍坐着前一天来时的位子。车上几乎是前一天的原班人马,大家自然非常的熟悉,欢声笑语充满了车厢。
我和阿七坐在前排的位置上,靠着车窗一声不响地望着窗外发呆。不知什么时候,天边泛出了鱼肚白,虽然是个阴天,我的心境却格外的好。窗外时而落入几滴毛毛细雨,温柔的凉风拂面,仿佛沐浴在朦胧的蒸汽浴中。适宜的气温让所有的毛孔都张开来呼吸,浑身上下畅快淋漓。
窗外单调的景致反倒使得想象和回忆自由地伸展开来。
我想到了童年时的经历,甚至开始温习起小学时学会的那些成语。记得当时语文老师为了让我们理解每个成语真是煞费苦心,满满抄写一大黑板文字,口中的白沫也不由分说地喷泻出来,结果还是让人觉着味同嚼蜡,除了几个记忆力和想象力较好的学生之外,名词解释往往是一大难题。
我始终认为语言是服务于感官的,有什么样的感觉就有什么样的语言。如果今天的孩子们能有机会领略一下这里的视野,恐怕“一望无际”会脱口而出吧。
从乌鲁木齐市出来以后,随处可见人与自然的较量,人与自然的妥协与平衡。都市化或许是人战胜自然的结果,但是不是同时在吞食着自然的精华的确值得商榷。
汽车每行进三个来小时便稍事停留,目的是让乘客们“方便”一下。在这空旷得没遮没掩的戈壁滩上,人类的许多自然功能也得以天然的表达。第一天,大家还有些腼腆,尤其是女人们。但经过这段路途,大家都自然地接受了这种“方便”的方法。试想一下,如果错过这次机会,下一停留将是在三个小时以后,恐怕没有人愿意委屈自己了。每到一处,大家非常自觉地根据司机的口令男左女右各行其是,到后来都觉着这和汽车中途加油一样属于天经地义的事情。
不知男女的区分是从哪个年代开始,我想一定在“男女”这个词组造出时人们可能还没有意识到会是今天这个样子。男女是因为要强调相互吸引才人为地制造出区别和距离。其实真正看到了,反而倒没有什么了。
中途停车吃饭时,另一辆比我们早到的汽车已经停在那里。令人吃惊的是,那辆车上居然还坐着一男一女两位老外。热衷于学习和表现学习成绩的阿七又兴冲冲地跑上去操练外语了,我却觉着大大的不悦:连洋人都可以随便去的地方还有什么探险可言呢?
吃罢饭回到车上,阿七告诉我前面那辆车上的两位洋人是荷兰留学生,他们也是到福海去的,说不准还会遇上。后来的经历的确让阿七说中,我们与两位老外还真的有一段或即或离的缘分,此乃天意。
晌午时分,在快要进入福海地域的边缘时遇着一处边防检查站。同车的两位民工模样的人被查了出来,当场被赶下车去。我们是带着通行证的,其他人用的是什么凭证就不得而知了。
同车的当地人讲阿尔泰那里有很着名的金矿,吸引着许多内地人去淘金。有些侥幸通过了,有的非法偷渡,从两侧离检查站很远的山上越过哨卡。冬天时偶尔可以看到冻死的偷渡者。
此时我多少感受到是到了一个与内地不同的地域了。想着那些为淘金送命的冤魂,很不是滋味,内心一丝悲凉而又无言以对。古往今来多少“为财死者”前赴后继,而这一幕此刻正或即将要发生在我们寻求浪漫的旅途之上。
小雨还在断断续续地下着,随着视野的展开,渐渐也忘记了刚才的不快。天空中一半是晴天,一半是漂移的阴霾。
北方的小雨就是这样,缠绵得爽快,缠绵得并不令人生厌,总是恰到好处地给人以抚慰。
下午两点左右到达福海县城,一打听才知道这里离海子还远着呢!肚子也饿了,我们决定先到路旁一家小餐馆垫巴垫巴。说来也巧,那两位荷兰人也在里面。我们每人要了碗热汤面,大家围坐在一起吃起来。饭馆里还有一些轻闲的当地人正在兴致勃勃地观看电视里足球比赛的实况转播,并没有对两个洋人的到来表示出惊奇。
大家边吃边聊,互相介绍认识。那个男的叫“尤金”,女的叫“苟”。后来我们把他们分别叫做“有劲”和“够劲”。
有劲和够劲两个人都是细高挑的个子。有劲的样子变异较明显,整整比我高出两个头,全身却和我一样的瘦。四肢像游离的干柴棒子吊在肥大的短套衫里。他说他今年29岁,可看上去像五十开外的样子,再加上行动上又那么不灵便,更让人怀疑他的实际年龄。相比之下,够劲倒是年轻貌美,身材均匀,是个典型的洋美人。
向饭馆老板仔细打听,才知道福海县城离渔场还有好长一段距离,至少还有十几公里的路程。其实刚才我们是坐过了站。
走出饭馆,外面是一片田园景致,所有的建筑都被绿色妆点。于是大家欣然商定有车就搭车,没车就走它十几公里,反正也已经吃饱了饭,再加上有的是时间。
福海是个十分独特的地方,湿润的空气里已经可以嗅到隐隐约约的鱼腥味儿,给人一种错觉,仿佛到了海边的渔村,但四下里的景象却是典型的北方村落。虽然听起来有些怪怪的,用“西北内陆渔村”来称呼这里或许比较合适。这里的汉人大多来自山东和四川一带,渔牧并举,实属罕见。别人怎样认为我无法知道,至少我是无法想象在波涛汹涌的海滩一边是牛羊成群的牧场上扬鞭跃马的彪悍小伙,一边又是头戴斗笠穿梭织网的渔家姑娘。可在这里二者竟同时并存,怎么不能说是一个奇迹呢,至少孤陋寡闻的我平生还是头一遭遇到。
走上大路,才知道通往目的地的路程实在太遥远了。
四周的单调使人很快就感到腿失去了行走的动力。尤其是有劲和够劲干脆放弃了移动的意愿,两人就像两只鸵鸟一样呆呆地立在路边,表情是一副无可奈何的苦脸。我相信他们远比我们更辛苦,对有劲而言,由于够劲的存在他不得不应付夜以继日的消耗。
在路边挡了老半天车,都是立刻要转弯的,没有直达渔场的车。
正在沮丧之际,后方不远处晃晃悠悠过来一辆马车。马车从我们身边经过时,清楚地看到赶车的是两位哈萨克少年,其中一位长得十分英俊。他们看着我们站在那里的尴尬模样,对视而笑。
过了一小会儿,马车从前方颠儿颠儿地顺原路转了回来。赶车的少年挥动着鞭子直冲我们喊着:“嘿,上来,上来,我们带你们走!”
有劲和够劲们欣喜若狂,夹着行李连滚带爬地挤到车上,我们也像遇到救星一般蜂拥坐到车上。
坐到车上,大家都觉着很开心。除了可以免除体劳之苦以外,在这乡村大道上乘着马车奔驰确有一番特别的风味。所有的人都眉开眼笑,疲劳顿时化为乌有。我时常跳下车猛跑几步,随便抓拍几张照片。
对话中,我们问他们是在哪里学的汉语,那个年纪稍大长着俊秀大眼的少年回答说:“学校里老师教的!”另一位坐在一旁只是憨憨地冲我们微笑,显然连听我们讲话都还吃力,时时要通过同伴的翻译才能领会我们的意思。
马车驶出大约两三公里路程,两少年执意还要送我们一程。我们担心他们的父母着急,便一起下车劝他们快点回家。
两少年的面庞上始终浮现着纯纯的笑意,让人不忍告别而去。我实在想不出以什么样的方式表达对他们的感激。他们并没有要钱,相反,如果我们拿出钱来仿佛意味着亵渎这份纯真。
大概就是和他们同龄的时代,我自己也曾在每天下学回家之前站在家门附近的土坡旁,期待着拉煤炭拉烧土的小平板车过来,以便可以上去帮着推一把。那时所受的教育就是助人为乐,总是想寻找机会体验这种高尚的行为。如果能有机会帮助别人一下就觉着求之不得,哪里还会想着去寻求报答。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社会的变迁,这种冲动越来越少,不知是自己被修正了,还是人性本来如此。所以在面对这两个哈萨克少年热心相助时,我一时竟不知所措。
挥手和少年告别,我们继续向前行走,幸运的是我们先拦到了一辆拉砖头的卡车,让有劲和够劲先走了。我们稍稍滞后10分钟,拦截了一辆拖拉机,粒粒坐在驾驶室里,忙着给司机点烟,我和阿七躺在后面的拖斗里,虽然颠得连肠子都快要断了,我们还是感到由衷的宽慰。半个小时以后终于到达渔场。
谢过司机,四下环顾没见着有劲和够劲的踪影,我们只好照顾自己了。渔场其实就是个小村落。一条五六米宽的小河横穿来时经过的大道,走过小桥不远就看到一座外观很现代的小楼。我们三步并作两步奔向那里,抬头一看,楼檐上赫然写着“度假村”三个大红字,显然是一处宾馆。
我和阿七直犯嘀咕,这么漂亮的地方,价格一定看好。进去一打听果然了得,最便宜每人8块。顺便向服务员打听有劲和够劲的下落,才知道这两个没良心的已经管自个儿住下。
我们都觉着这对男女太不够意思,至少先到了也该等等我们!
最后我们几个还是以博大的胸怀放弃了敌意,友好地敲响了他们住房的门。有劲不慌不忙地应声开门,但人堵在门口手拉着门沿儿,显然此时进去不太方便。我问他住宿条件怎么样,他说太贵,卫生间形同虚设,根本没有可供使用的水。我们也不冷不热地劝他们安心住,说声拜拜就退了出来。
走出“度假村”的大门口,迎面一大群红男绿女蜂拥而至,吓得我们直往一边躲,看来还真的有人来这儿度假。
漫无目标地走到大路旁,倒是看到有几家民宅的土墙上歪歪斜斜地描着“XX旅社”等类的字样,说实在的,我们还是有很大的心理障碍。这些一定是私房,首先是否安全根本没底儿,再则房子的卫生条件可想而知,想必是个人都可以住,难免会碰到像乌鲁木齐类似的见闻。
一大圈绕下来,走到村子的边缘也没遇到理想的住处,眼前的情况是我们必须要解决这个问题,否则一切都无从谈起。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我们硬着头皮走进最靠路边的一家名叫“杏花旅社”的小店,由此引出下面一段浓浓人情味儿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