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何尝善用兵
草鞋皇帝刘玄德在《三国演义》中如鲁迅所言,被描写得“仁义而似伪”。
大词人辛弃疾则有褒赞曰:“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织草席卖草鞋的家伙,终成霸业,裂土封疆三分汉鼎,到底不愧为一代枭雄。即便在演义小说中,大耳贼亦有许多不凡举措。在其投奔荆州刘表阶段,赵云曾在战场上为他夺得“的卢”宝马。
相马者或曰:此马妨主。
刘备抗声言道:人能驾驭马,马怎么能妨主?
帝王气象溢于言表。
关羽、张飞之辈,卧龙、凤雏之流,如此说来还不都是皇叔爷马棚里的牲灵,哪个不是服服帖帖的呢?着名的三顾茅庐请得卧龙先生出山,与其说是状写那诸葛孔明身价高昂,不如说是在凸现玄德公礼贤下士风度超群。磨鞋费嘴打躬作揖请来的自然不是等闲人物,故而白帝城临终托孤,将要咽气的昭烈皇帝还给那一条卧龙最后上了一道又麻又辣的“川菜”:阿斗可辅则辅,不然先生你就可做成都之主!这盘大菜味道如何?羽扇纶巾风度飘逸的诸葛亮当即匍匐在地汗流遍体仿佛被抽了龙筋。
武乡侯丞相大人因而保定蜀国,尽忠尽职,所谓鞠躬尽瘁;六出岐山,操劳过度,竟是死而后已。想那孔明,真个在卧龙冈做隐士,躬耕陇亩,“好为梁父吟”,锄苗拔草,树阴乘凉,偶或吼两段河南梆子,岂不是神仙日子。或许不至于五十余岁就心力交瘁,劳碌而逝──有如当今许多中年知识分子。然而,诸葛先生又“每自比于管仲乐毅”,巴望出将入相,隐居不过是自高身价,囤积居奇罢了。向来,女人是越存越不值钱,好比茶叶;隐士则愈隐名声愈大,仿佛窖酒。渭水河边垂钓的姜子牙好不耐心,终于钓来那愿者上钩的周文王已是古稀之年,却到底出将入相、功成名就,为后来者垂范千古。诸葛二少三九之年即有一位弄不清真假的皇叔上门,稍作推辞也就笑呵呵地跳上了秤盘,说是得遇明主三生有幸。“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历来如此。最是宣称无欲无为的老子尚且有道德经五千言留传于世,何况儒家弟子以经世济民治国平天下为己任者呢?
既然不肯好生种地,巴望出将入相,诸葛亮一旦出山,终成身不由己,所谓平定天下之后仍回卧龙冈的宣言也只是一句空话罢了。换言之,孔明不出山,还有“诸葛大名垂宇宙”吗?西汉之后的历史也许完全会是另外一种样子。
这些且不细细说它。只说神乎其神的卧龙先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掌上阴阳,袖内乾坤,呼风唤雨,奇门遁甲,踏罡步斗,木牛流马,如此一位不世出的天才,智慧的象征,他究竟是否善于用兵、到底会不会打仗呢?
先生出山之初,弃新野而败夏口,不必多提。好不热闹的一场赤壁大战,却是嫉贤妒能的周郎,小乔初嫁雄姿英发指挥若定异彩纷呈有超常表演。诸葛亮只装神弄鬼借来一场东风──冬至一阳生,曹操懂,周瑜也懂。东南风因季节而生,孔明何功之有?自然,孙刘联盟是一项重大决策,是击败曹军的基本因素。
但此项政策也是形势所迫,并非哪个天才脑瓜的凭空设计。
赤壁大战后,曹操元气大伤。孙吴之江东得以保全。刘备尽得荆襄终于有了战略立脚点,西取成都,创建蜀汉。历史至此方才真正演义三国。蜀中天府之国,汉高祖因之而成帝业。诸葛亮照抄历史,取得成都后,部署兵力设立首府,将战略重心摆在四川盆地却是一个无可挽回的决策失误。依当时的天下大势,荆襄一带才是控扼局面的要冲。仅仅摆放一支偏师,派那刚愎自用的山西大汉关云长去镇守,岂不大谬。孔明虽给关羽留下“东和孙权、北拒曹操”的外交政策,借了荆州不还,反倒屡屡蚕食东吴的势力范围,关羽拿什么实惠玩意儿去“和”
孙权?到底惹恼了东吴,反与曹操联手形成南北夹攻荆州的钳形攻势,神威英武的美髯公死得不唯壮烈,抑且冤枉。
战略上的态势变化,外交上的敌我转换,能掐会算的诸葛亮缺乏起码的估测判断,身为军师者难辞其咎。更何况关羽毁败造成孙刘反目,气急败坏的刘备尽率全蜀大兵去攻孙权,岂不更错乎哉!数十万大军若先期摆在荆襄,控制中央大局,天下态势原本可能是另一种样子啊!彝陵之战先帝爷偏又落得全军覆没,终至病逝白帝城,连成都也挣扎不回去了。从此,刘备集团所谓的“复兴汉室”,好比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再也不具备任何可能,只成为一句笑柄。而在前不能解释利害阻止圣上东征,于后又不曾总务军中力挽战局于不败,孔明诸葛亮,有何“明”而“亮”哉!凡是吃败仗,军师先生便不在场,他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至于写下千古传颂的《出师表》而开始的劳而无功的“六出岐山”,蜀国丞相竭心尽智所发动的一系列军事出击,已是强弩之末,实属不得不采取的一种以攻为守赖而苟延时日的伎俩。三强鼎峙,蜀国最弱,偏是连年发动战争,国力民力接近衰竭。出岐山而攻关中陇上一带,也只是在魏国的边境地带小小骚扰,并没有胆略也没有能力向魏国发动具有实质威胁的战争。着名的“诸葛妆神”,变神变鬼,呼风唤雨,六丁六甲,移星换斗,搞许多花样也仅止暂时夺取甘肃一带几个偏僻县分,强收了魏国老百姓几亩麦子。魏国大军一到,每每连忙撤回汉中,可怜的一点军事主力,根本不敢拿来冒险。“诸葛一生唯谨慎”,作为后人对孔明的赞美,真不知是不是一种反讽。用兵打仗,原是最具冒险性的行为,往往出奇方能制胜。依那脑后有反骨的魏延的想法,一再出兵岐山,对方早有防范,每每劳而无功;不如佯出岐山,大军主力直扑长安,进而居高临下威胁魏国首都许昌,冒险一回或许能取得意想不到的成功。丞相大人位高权重,偏生不肯多少采纳一点极富思想性的建议,反而对魏延心存戒备,必欲除之而后快。生前不曾杀却,竟安排下陷阱机关导演了一出在他死后“魏延反,马岱斩”的悲剧。
自相残杀的结果,从此蜀中无大将,廖化做先锋,诸葛先生的亲传弟子姜维“九伐中原”,更不过是等而下之的小把戏罢了。
诸葛亮衡量国力兵力,不敢冒险,万万没有胆略拿先帝爷惨淡经营一辈子积攒的那点家当去作搏战,自然也有他的苦衷。万一失手,如何交代?那么,他又何必一上表而再上表,非要屡出岐山不可呢?这与其说是军事行动,莫如说是政治手段。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古而然。儿皇帝阿斗登基,满朝文武俱是他老子手下功劳卓着的叔叔大爷们,这皇帝当得堵心不堵心?即或是令后人涕零拜读的《出师表》上,诸葛亮俨然“相父”训斥儿子似的教导阿斗:“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这就等于赫然宣称,丞相府和大皇宫的地位完全相当。阿斗之所以成为无能的别名,不肖子的典型,相父始终把持军政大权,不给小皇上任何锻炼表演的机会,是不是一个致命的缘由呢?阿斗即便想夺还一部分本来属于他的权力,又哪里是卧龙先生的对手。诸葛亮“一切按既定方针办”,拿老子的政策来压儿子,“复兴汉室”的口号又是那样冠冕堂皇,阿斗有什么办法不让他出师北伐?孔明比任何人都明白,蜀国根本打不过魏国,却又连年秉承先帝遗志发动战争,只不过是为着永远把持手中的军权。温情脉脉的忠义词藻之下,原有一场波诡云谲的权力厮杀。
历朝历代,哪个开国皇帝不杀功臣?刘邦、朱元璋出身“红五类”,数这两个农民皇上杀人如割草。李世民似乎杀人不多,却是“唐太宗十八起兵”,他位登九五时年轻得很呐!一时用不着杀人,乐得让秦琼、尉迟恭一干老汉们替他小车不倒只管推。至于刘玄德,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天下未定,尚且不到卸磨杀驴的时辰。倘若能料到他那宝贝儿子日后会受那样的窝囊气,白帝城病榻前只怕诸葛先生的聪明脑壳早被砍离了身躯也!诸葛亮始终把持兵权,自然也就有他不得不然的苦衷吧!先生能在五丈原病逝于军中,名垂青史,不曾被当作叛徒内奸工贼之类惨遭屠戮,用心可谓良苦,结局也算幸运。千古之下,令后世为丞相为大臣者佩服到五体投地无以复加。
但无论如何,他的用兵,却是叫人不敢恭维。
或者,被后人无限景仰的诸葛亮,只是演义小说中的人物,只是停留在评话水准上的农民所欣赏的用兵如神的诸葛亮。但在评话《三国演义》出现之前,历代文人儒生、官方民间对诸葛亮的推崇早已达到非同寻常的高度。其中,大诗人杜甫即有歌赞蜀相孔明的着名诗作多篇,无须列举。那么,偏安一隅的、仅仅存活数十年的蜀国的一名小小的丞相,竟能名垂千古、光耀百代,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诸葛亮现象无疑是一种文化现象。会不会打仗原在其次,作为儒家文化的国度出现了这样一个文化适切的近乎完美的典范,难怪会被推崇备至。诸葛亮的胜利从来不是战争的胜利,而是文化的胜利,儒家人格的胜利。在更为广远的时空坐标系上,在极其丰厚的文化土壤上,不善用兵未成复兴大业的失败的英雄孔明先生,到底以他的精神风范与人格内涵成为儒家文化苍穹上一颗光耀万代的巨星。
这儿,在下短短一篇所谓的奇谈怪论又安能撼动先生之宝座半分?不由苦笑。
绝代英雄数曹公
曹操,小字阿瞒;刘禅,小字阿斗。一部《三国演义》,人物数千,特别介绍小字乳名的可谓凤毛麟角。古人或者出于“忌讳”这由来已久需专文论述的缘由,或者出于“礼仪”这颇具文化意味的约束,人名的称谓十分讲究。一般不直呼其名,而多以字行。比如,刘备,字玄德。当面称呼“玄德公”或“玄德兄”,直呼“刘备”便是不礼貌或者是有意不客气。喊叫他“大耳贼”那分明就是破口大骂了。孙策,字伯符;孙权,字仲谋。策符而权谋,以字表名,所谓表字。周瑜,字公瑾;诸葛瑾呢,又反过来字子瑜。瑜而瑾者皆为美玉。鲁迅先生着名的小说《药》里的主人公取名“夏瑜”,其角色原形实指反清女烈士秋瑾。至于人们的乳名狗蛋尿壶之类,家长或出于亲昵或冀其长命多福取名反而刻意示以轻贱;尿壶瓦罐本人对这名堂则多半是极为避讳的。曹操刘禅,帝王之尊,正史演义不为尊者讳,公然载其乳名昭布千秋百代,何也?
刘禅,据说其母梦见北斗入怀而孕,故而名曰“阿斗”。刘备整日作些帝王之梦,他那老婆耳边听得称王称霸的宣言太多了,所以作起怀龙孕凤的梦来也未可知;或者是那女人慧黠,编造一个美梦来抚慰她那大耳朵丈夫,使皇叔升格为皇父;甚至呢,是两口子枕头边商量好了,用这样一个神秘色彩的附会来蛊惑一帮文臣武将。“阿斗”虽是乳名却神秘高贵,喜欢正统、仇视奸邪、拥刘反曹的国人千载以下似乎从没觉得这名堂轻贱。至于如此一座北斗星,一事无成,一无所能,只成为无用的别名,则着书人和听故事者都不去深究它了。
曹操,字孟德。有德有操,文才武略。《三国演义》中偏要特别介绍他本姓夏侯氏,是过继子,历史已不那么清白;更其重点突出内查外调设立专案一举查明曹操小字“阿瞒”,不惜笔墨,大书特书。不仅不为之讳,反而实施隐私大曝光。看来,攻击他人隐私以快己怀的卑劣勾当古来就有。本是不光彩的行径,千百年来千百万人耳濡目染,千人一面、千部一腔,认同正统,人云亦云,“曹阿瞒”三字呼叫得震耳欲聋。叙述学中的这一阅读现象,反映出我们从众媚俗麻木不仁的民族素质,也够惊心动魄!
今人取名,南方人钟爱“阿”字。殖民地时代的租界地印度巡捕,也叫做“红头阿三”。北方则极其少见。刘备曹操皆属北人,莫非两千年前在北方流行时髦过这个“阿”字的吗?三国以降,两晋南北朝,黄河流域所滋养的最初的华夏文明首次大规模南迁,或许将“阿”字捎带着移植南国,北地反而绝了种。当然,古时之“阿”,已非今日之“阿”。“阿房宫”而“太阿剑”,古时“阿”字多半是巨大、庞大的意思,转指人物,则是第一个或大哥大的意思吧。这又需专文论述,于此不赘。
且说《三国演义》贬抑曹操,可谓殚精竭虑。史料加创作,无所不用其极。
但遍读《三国》,曹操的罪行恶迹也实在寥寥。
“名为汉相,实为汉贼”,“挟天子以令诸侯”,是曹操所谓罪行之荦荦大者。
但无须曲意回互,这些实在都说不上是曹公罪行。汉室分崩,群雄并起,十常侍作乱,董卓进京,当时朝廷奔窜急急如丧家之犬好不狼狈,能得曹操保驾辅佐曾何等感激涕零。曹公诛袁绍而灭吕布,使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的黄河流域、整个北方重新建立稳定秩序,又该是何等样的功绩。官至宰相,爵加魏王,顺理成章,理所当然。诚如曹公所言:孤不称王,正不知有多少人想要称帝称王。那些称王不成者,欲要得到挟天子而令诸侯的优越地位不能者,在一边咬牙切齿骂几句“汉贼”,好生可笑得紧。强盗咒骂打劫贼,不滑稽吗?至于庄稼地里骂朝廷,那就更是龌龊把戏了。
孟德公早年冒险刺杀董卓不成,逃至中牟县,陈宫“捉放曹”,之后误杀吕伯奢一家,曹操曾自述人生观曰:宁使我负天下人,毋使天下人负我!当事人陈宫因而背离曹操,读书的看官也因而厌恶曹操。对此,我则大大不以为然。曹操此言此行,仅有在场者陈宫一人作证,首先在法律意义上不能成立。假如是陈宫有意诋毁呢?是作者的存心演义呢?即便曹公真有此言此行,则更属英雄本色。
非常人物而有非常言行,何足为怪!
自汉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所谓的仁义道德并不曾如孔夫子所设想的那样播扬天下,发扬光大。皇家尊儒的政策取士的措施走向了反面,催生出一种可怕的虚伪的社会风气,假仁义之名以售奸谋。当时童谣民谚有云:“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高第良将怯如鸡,寒素清白浊如泥”,多少反映了那时的社会真实。据范文澜先生所着《中国通史》列举的翔实例证说,某名士恪守孝道,守孝三年竟然不出墓道,仁孝之名播满天下,不料这小子却在墓道中和大小老婆生出好几个孩子来!这例子可就骇人听闻得很了。社会风气虚伪至此,仁义道德之喧嚣仍然不绝于耳,一代枭雄豪隽如曹公孟德者,能不拍案而起发布激愤之辞吗?“成佛容易入魔难”,媚俗从众随大流省事而且安心,铁一般的禁锢寂寞中唯有独步天下的大智大勇者发出反叛的呐喊,何其壮哉!舍我曹公,谁曾为之。
再说不惜笔墨杜撰曹操杀死吕伯奢全家,演义小说的这点把戏也相当乏味。
历史上的成一代王霸之业者,哪个不是杀人如麻!战争是流血的政治。孙权刘备联合破曹于赤壁,火烧战船,八十三万大军水淹火燎皆成春闺梦里的孤魂野鬼,听书人在这时倒个个拍手称快哩!为消除战乱而不得不打仗杀人,孟德公有《苦寒行》等词章流露出大英雄的恻隐怜悯之心,赤子情怀真诚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