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队
人类文明进化的每一个历史时代,都市皆是人类所建造的辉煌存在。在当今,都市简直就是现代化的具象。当考古学家到荒原去山野发现与验证人类曾有的历史文明的时候,现代人在都市建造着行进中的文明历史。
就我所知,在某些北京人的心目中,外地人即便是都会级的城里人,只要不会像他们一样用鼻子来哼那种京片子,那就是土包子。而在多数上海人的想象里,除了“阿拉”上海其他任何地方都是乡下。农耕文明托举出中世纪的伟岸城阙,工业文明建造了现代都会,都市人却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异化。他们仿佛中了神秘的魔法。人所建造的都市似乎变成一种怪物,反转来蛊惑着人们。好比人们发明了机器,机器原本是人的手臂的延长物,而机器从被人制造出来之初就异化为人的对立物与反叛。都市,无声地念颂着种种反叛的咒语。
我是在太原出生的,从两岁上被送回农村乡下随祖母生活,直到十二岁来太原读中学。在此期间,我每个假期都要来太原探视父母,应该说与城市并不曾隔绝往来。何况我正式作为城市居民,有城市户口,吃市民供应,已经有四十年之久。然而我至今与城市生活有些格格不入,不知是都市不肯接纳我抑或是我拒绝都市。在这种格格不入的对抗当中,我发现了城市创造出了许多它特有的名堂话语。或者说,我破译出了现代都市的若干咒语。正因为如此,都市与我就更加格格不入。
咒语之一,是为“排队”。
最早,几乎只是出于本能的抵触,如果在乡下我最害怕的是推磨,那么在城里最恐惧的就是排队。
乡下农家孩子,小小年纪砍柴挑水什么不干。而推磨,绕了磨道不停地旋转,“路遥遥而不远”;耳边是单调重复的石磨声,“雷轰轰而无雨”。磨眼很小,箩子很细,三两升面,足足要绕着磨道转一晌午。那是一种折磨,那是一种惩罚。没有任何劳动的欢乐,只会令人急屙急尿。
来到城市,几乎干什么都得排队。而排队给人的惩罚与折磨,不知要超过推磨多少倍。买菜买粮,称盐打醋,要排队;吃食堂,上茅房,也都得排队。买二分钱芫荽,排十来丈长的一支队伍。有人插个儿,前边打起来;有人上厕所,傻傻地站在末尾。队伍前进的速度非常缓慢,与你焦急的程度成反比。越是快要排到跟前,速度就越慢;而你越焦急,那芫荽会变得越少。十次当中至少有五次,当你排队排到目标跟前时,那目标会从你的等待与盼望中消失。
在那无处不在的排队的等候里,人的生命被残酷地消磨。宝贵的时光,奇妙的青春,在几乎毫无意义的排队中飞逝,极乐鸟一样飞去再不回来。无奈的诗人们说:
漫无目的的等待中,我站成一棵树;蹲成一只邮筒,躺成一段荒芜的海岸。
──现代诗便这样诞生了。
如果说,在短缺经济时代过去之后,城市居民买菜再不需要排队;那么,许多无形的队伍依然存在。都市,从来都不曾收起“排队”这一条咒语。
等候分房子,人们要排队。等候评职称,人们要排队。着述等身、学富五车,患了不治之症,排队排到病榻临终方才补评了什么副高职称,家属分得一套两居室住房,感激涕零,结草衔环无以为报。而分房子怕高,评职称嫌低,乃是人之常情。牵扯到具体利益、生活水准、社会地位以及国人特别看重的面子。因而,排队固然焦心上火苦恼无聊,人们依然不得不来排队。
据某些学者的某种理论分析,我们的社会是什么“官本位”体制。即便是普通老百姓,也能注意到自下而上越来越高同时越来越窄的那种官僚阶梯的存在。
普通科员,想当副科长科长;科长希望能够升任副处长处长;处长们盯视着副厅长厅长的位置。纳入这个阶梯或者已然登上这个阶梯的人们,在这一特殊的队伍中更得排队。插队加塞儿的情况时有发生,卖官鬻爵的丑闻也寻常现于报端。事实上只有少数幸运儿可以攀升到那阶梯的某一档次,更多的排队者不期然之间白了少年头。偏是升达相当高度的幸运儿,还要吟唱苏学士东坡翁的《水调歌头·中秋》,说是“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听说城市户口要实行开放政策,眼下农村人巴望进入城市的热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高。好比有人希望成为北京上海的市民,上海北京的主儿却又希望出国;又好比山村女孩子想嫁到县城,县城的姑娘们却瞄准了省城;现代化城市奇妙的吸引力在它周围造成了源源不断涌来的队伍。
人们在不停地制造差别,差别在不停地煽动欲望。人们造出各种各样的队伍,然后苦恼而愤怒地、焦灼而无聊地来排队。
都市板着冷漠的面孔,念动它的咒语。各种各样的队伍层出不穷,每一支队伍都十分拥挤。
排队,排队。
火葬场浓烟滚滚,似乎只有这儿是拥挤的现代都市的一个排泄孔。
但即便在这儿,人们依然得排队。
挤车
本世纪末,流行一句口号,叫做“全球一体化”。这口号无论多么伟大神圣,令人不敢苟同。首先,所谓一体化是以传统的欧洲为中心,以西方的价值尺度为标准;其次,在这样的口号之下,极其可能取消世界原本应该的多样性。多样性的消失,个性的消失,那简直就是世界的末日。
全球一体化与现代化两个口号,不知哪一个可以涵盖另一个。而我们注意到,包括中国在内,走向现代化的世界正同时走向了城市化。城市的数目越来越多,原有的城市则规模越来越大。如果说城市化是走向现代化的必由之路,是历史潮流不可抗拒,是人类社会的进步,那么,任何进步都必须付出代价。
城市对土地资源的占用是最为显而易见的。何况几乎每一座城市都被它自己所排泄的垃圾所包围,污染与破坏着环境。各方面的惊呼此起彼伏,城市发展带来的负面影响危及着“可持续发展”,城市却在继续蔓延膨胀,如大地肌体上的癌变。
城市嫌小,要叫都市;都市还不够响亮,改称都会;都会分了级别,许多城市又要努力成为世界级的大都会。大都会,都会,都市乃至城市,大有大的难处。居民太多,住房紧张。而人们住在哪怕是现代化的大楼里,鸡犬之声不闻,也不可能老死不相往来。人们要上班,要上学,要购物,要逛街,交通问题于是成为一个问题。步行利于健康,有助减肥,事实上不可能所有的上班族都步行。
你硬要步行也允许,住在朝阳区十里堡,上班在海淀区中关村,竞走运动员也得走三个小时。
为了提高速度、节约时间,各种代步工具应运而生。人们造出了自行车和摩托车,小轿车和大轿车。神奇的大自然让飞禽进化出翅膀,让走兽进化出腿脚,让鱼类进化出尾鳍;造物主却百密一疏,他不曾让动物进化出行走的轮子。是大自然的骄子人类,创造出了轮子。人类从此可以借助轮子的连续滚动来代替双脚的交替移动,如太乙真人为哪吒装上了风火轮。
据说发达国家私人拥有小轿车的比例相当高。这当然不能证明美国的月亮比我们的更圆。用同样公允的道理来讲话,报纸电视上总是报道外国地下撞车天上掉飞机,丝毫无助于解决我们面临的交通难题。中国人,中国各大都市里的人,私人有小轿车的不多。除了出租车,满街跑的各种豪华次豪华的小轿车倒是不少,但那不是私车而是公车。那是各级官员也就是人民的公仆们为人民服务而不得不乘坐的,公仆们很辛苦,坐车坐得屁股疼也毫无怨言。人民是国家的主人,市民属于人民当然也是主人级别,因而能够免于屁股疼痛不坐小轿车。大家愿意走路呢,既锻炼身体又减肥。好比六层楼不设电梯,让小脚老太太来爬,实在好处极大。不想走路,可以骑自行车。不想两条腿那么穷折腾,还可以坐公共汽车。
公共汽车票价并不贵,一般说来也还平稳快捷。人们上班逛街完全坐得。缺点倒也有,就是有些挤。不知到底是因为人多还是因为车少,平稳快捷又便宜的公共汽车总是很挤。所以,我们的都市就又祭起它的一条咒语:挤车。
就我极其随意的浏览所见,中国作家们写文章说到挤车的相当多。足以说明挤车在中国都市的普遍性与深入人心的程度。
挤车,首先是站台上挤。汽车停靠过来的时候,大家从狭窄的车门往车上挤。争先恐后、当仁不让、舍生忘死、你死我活。发扬钉子精神,不忘楔子精神,简直有不怕被挤死的精神,几乎还有不惜挤死他人的精神。车门那儿分明发生了骚乱,接近爆发了战争。不明就里的旁观者,会以为车门外是地狱、车门里是天堂,或者外边水深火热、里边月白风清、鸟语花香、有夜莺歌唱、有天使飞翔。
几乎小死一回,简直得庆生还,终于挤上车。且不说号称“无人售票”其实是“有人不售票”,挤上去之后发现还不如在下面。车里人挨人,人挤人,大腿纠缠着大腿,胸膛贴着胸膛。两个男人或者夹着一位女士,不知那叫热狗还是三明治;女士的手臂被挤在下面抽不出来,抓住的又不知是鸡蛋还是火腿肠。有扒手乘机作案,第三只手进行工作;有流氓搞地下活动,行话说那是“划火柴”。
男人前边衣兜内的钱包不翼而飞,女士后部的裤裙上给画了地图。病弱者呼吸困难,心脏病发作;没有心脏病的也喘不上气来,几乎要窒息。
曾经在站台上舍死忘生向车上挤的人,这时恶毒诅咒后来者继续往上挤。下边的人会说那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仿佛先行挤上去的人吃到了什么好果子。
终于到站,下车。犹如刑满释放,脱离苦海。被束缚的四肢得以舒展,原来自己的胳膊由着自己摆动。被挤压的肺大口吸入污染的空气,饥不择食。有一位刚出车门,外套上的所有扣子“哗啦啦”掉在地下,在车上时连扣子都没有落地的自由。
车上已经那么挤,大家别再往上挤不成吗?
不成。即便是对号入座的剧院或者火车,买到票子的人们保证有座位,人们还是要挤。捡票口永远会挤成一团。因为大家已经形成了某种习惯,否则不会上车。
公共汽车那样挤,大家不去坐它不成吗?
不成。你让我们长出翅膀飞着去上班、去逛街吗?这是抬杠。是你先抬杠,因为不让我们坐车首先就是抬杠。这不是抬杠。这是都市里的实际情形。市民人民,不得不然。
这是都市的咒语。
人们早已中了魔法。
马路
所谓城市,城也市也。城阙伟岸,市场繁荣。中世纪的城市几乎都是以其城垣作为标志,而城垣或者只是人类最初聚居的村寨堡垒的模仿放大。万里长城,无论派生出多少伟大的意义,在最初,它只是帝王的家天下的围墙。
城市里必然要设置街道,以利人们的出入行走。城市越大,街道或者就越是宽阔绵长。但那也不过是村镇街道的模仿放大。
而在现代都市里,街道不叫街道,叫马路。自从街道称作马路,马路这个名堂也成为都市的一条咒语。
马路,是外来语。不知是音译还是意译。以其中文字样顾名思义,那准是与外国城市早先以马车作为主要的城市交通工具有关。至少在电影电视上,我们可以看到当年的马车与马路。车声辚辚,蹄声笃笃,有某种异国情调。
在我的记忆中,直到建国初期,少见多怪的乡下人说起城里的马路仍然充满着神秘敬畏。马路!柏油马路!山汉土包子走上去,不小心就要摔筋斗!
如今的马路,人们早已见惯不惊。依据它的功能用途,切割十分细碎。两边的步行道,特别称作人行道。下了马路牙子,是自行车道,或者叫非机动车道。
再往里,是机动车道。按照车辆大小速度或者档次,又分做大车道与小车道。步行者要穿越马路,还有人行横道。斑马线,分割线,停车线;马路隔离墩,隔离栏;过街天桥,穿越地道;路灯,交通灯,绿化带;电车线,汽车站;站牌,广告牌;灯箱,垃圾筒;警察岗楼,噪音监测器;等等等等。
马路,对我们已经毫无神秘可言,也几乎不存在任何情调。
而除了瘫痪病人、初生婴儿,或者在家破译人类奥秘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的气功大师,一般市民经常要上街,要和马路打交道。城里人因而不得不日日面对这城市的又一条咒语。
马路,总是繁忙而拥挤。城市里由于人群聚集,通过马路这城市的通道上的人流量成几何级数增长。人群麇集程度有如蜂房或者蚁窝中的通道。“车水马龙”、“万人空巷”,这些成语产生于昔日的城市,何况当今。人流涌动,磨肩擦背,挨挨挤挤,体臭熏人。车辆穿梭,喇叭震耳,道路壅塞,尾气污染。你想到马路对面,会找不着通道,等不来车流的空隙。那么你乘车过去如何?又往往比步行还要花费时间。繁忙的马路使你更加繁忙;拥挤的街道因你的出现而增添了拥挤。
马路,又是那样冷漠而陌生。满街行人,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包括你在内,人只成为某种符号式的存在。你的欢乐与悲哀,与你的同类们无关。人们会围观各种事故的现场,后来者接着围观那些围观者。而几乎所有的围观者围观事故现场与围观街头杂耍的表情没什么两样:有一种旁观者的兴奋,兴奋的背后是看客的冷漠。你也许是个热心人,你的热心终将在总是冷漠的马路上变得冷漠。
相比之下,在熟悉的山村或者集镇,你到街上的感觉要好得多。满街都是熟人,即便仅仅是中国式的问好“吃过了吗”,你听着也亲切。爱漂亮的女人穿了一件心爱的时髦衣服上街徜徉,她知道是展示给什么人来欣赏。好比作家的创作,有一种期待视野。
今天的天气朦胧胧阴,小奴家上窑头晒麦根;奴家我本来是晒麦根,俺婆婆说我是后生。
阴天,晒什么麦根?分明是成心招摇,还要埋怨婆婆。这首民歌就有点诙谐幽默的意味。而且,它不仅细腻地描述出小媳妇复杂微妙的心理,同时反映出小村庄青年男女偷情作怪的某种可能。民俗与风情,总是远离着都市。
城里的女孩子包括男孩子、女士们以及先生们更爱打扮,女人爱漂亮,男人爱潇洒。红男绿女,招摇过市,绘制着都市马路风景线。但漂亮与潇洒在都市的马路上同时也就被淹没,个人只成为都市风景画上的一粒色斑。
姑娘们也许特别在意自己在马路上赢得的回头率,满足着某种虚荣。然而,陌生人的回头一瞥,绝没有熟人欣赏的甜蜜与温馨。那点虚荣,与山村里窑头边晒麦根的小媳妇的好心情不可同日而语。况且,那回头一瞥也许不怀好意。因而城里有“色狼”这可怕的名词,有“马路求爱”这种荒唐的把戏。遇到这种情况,喜好虚荣就要付出代价了。
马路上,难免会出交通事故。今天冷漠的围观者,也许明天会被人冷漠地围观。
马路上,还有都市的特产小偷和流氓。不仅要抢东西,甚至要抢人。
马路上,有诈骗团伙,有算命先生。他们在时时算计路人的钱包。
马路上,有许多吃江湖饭的,繁华的都市在他们眼里恰恰成为狩猎的丛林。
人们建造了都市,都市里开辟了马路;马路上于是繁衍出它身上特有的种种寄生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