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路本来是要人们行走的地方,相当平坦,甚至十分宽阔,有严格的交通法规,有维护秩序的严厉的警察。但几乎每一个城里人都有这样的记忆:从孩提时代,从出生之初,从他能够独自上街,他就听到大人们喋喋不休的警告──到马路上可要小心啊!
这是马路借人的嘴巴发出的咒语。
公园
公园,是本世纪才在中国流行的新名词。它是相对于皇家园林和私人园林而言的公共园林。
皇家园林,如北京的颐和园、承德避暑山庄,规模浩大,气度恢弘。私家园林,如苏州的留园、拙政园,小巧玲珑,匠心独运。这些园林都辟为公园,使普通市民老百姓都可以游览欣赏,政府与人民皆为此而自豪了许多年。政府为人民服务,担其名而行其实;人民当家做了主人,至少这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哈哈,西太后的花园,如今咱们也能进去游玩!值得回家写日记。事实上,不少过来人恐怕真的写过与此有关的日记。
公共园林,过去也有。比如着名的杭州西湖,说李慧娘故事的《游西湖》是几乎同样着名的一出传统戏,还有白娘子与许仙西湖相遇而有一段传奇姻缘。不知那时的西湖是否向游人收取门票?
还有寺庙道观,香客可以随时前往随喜,瞻仰壁画圣像,听高僧老道座上说法。乐意布施,我佛广结善缘;清苦书生,甚至可以反过来在寺院食粥借读,善哉善哉。这些地方绝对不收门票,也不叫公园就是了。
随着都市的现代化,公园成为都市必有的一大景观。从公园对城里人的诱惑而言,这名堂也不妨说是都市的一条咒语。
公园,用石头堆些假山,人工开挖个把湖泊。远离自然的人们希望接近自然,人造自然却首先就背离了自然。高明的,烟柳堤岸,小桥流水,或者让人心旷神怡;拙劣的,大红大绿,堆砌丑恶,破坏审美,叫人堵心。花钱买了烦恼,生一肚子鸟气。
植物园、动物园、水族馆、爬行馆,建造者多半为着赢利,参观者无非为着猎奇。兽中之王狮子、老虎懒洋洋睡大觉,狼在笼子里惶惶游走;自由的骄子雄鹰在铁笼的网眼里注视蓝天,海豚海豹在一个小水池里给游客表演顶球跳火圈。
成人们剥夺了动物的自由,将它们关押起来,又叫儿童们来给动物喂食,说是从小培养孩子们的爱心。这中间的道理多么拗口,怎么能给我们的孩子讲得明白?
工作日人们没时间,双休日大家又一块有了时间,几乎所有的家长们带孩子来逛公园,公园于是十分拥挤。为利用家长们的爱心来赚孩子们的钱,曾经相对疏朗的公园壅塞了许多游乐场。“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绿树成荫的人民的公园简直变成了“绿林”。
人造的湖泊翻吐泡沫,泛着恶臭。臭气熏得人要吐,随地吐痰罚款。假如你不幸被小偷绺窃,甚至被歹徒抢劫,你休想顺利找到负责保安的大爷;而你不小心丢一小片烂纸,执法的大娘就在你身边埋伏着。撕票罚款,动作闪电一般。
你走累了,想休息一会儿,找不到搁屁股的地方。条凳上早已挤满,你站在旁边得耐心等候。恋爱约会的青年中年或者老年,才谈到相互拉手的程度,离拥抱接吻的高潮远着哩!绿盈盈的草地,会使人产生某种冲动,你实在想躺在上面打个滚儿。没那门儿!警告牌子竖在那儿,“不得践踏草地”,命令式的句子后边还有惊叹号。像个炸弹。
你想接近大自然,这儿只有人造的种种非自然,而且不许你接近。
假设你生活在乡间,你牵一头老牛去放牧。牛尾甩动,驱赶着飞虫,你用柳枝轻轻鞭牛,甚至用柳枝为自己编一顶凉冠。牛儿饮水,水面有小昆虫“水牛牛”之类滑行,水纹交织,一圈,又一圈。你可以打一回水漂,可以赤脚踩在水边的泥巴里。随便一块草地,任何一处山坡,到处青枝绿叶。牛自己懂得吃什么草,你不必费心教导它。草丛中开满各种细碎的小花,叫做花不知名分外娇;山坡上一派苍翠葱绿间蓦然怒放一株山丹丹,红得要破。老牛卧下倒嚼,你也可以躺在山坡草地上休憩片刻。蚂蚱蹦跳,蝈蝈儿吟唱,金龟子爬动,蜜蜂飞舞。雨后的天空有彩虹,晴日的天空有白云;天空万里无云,蓝天一碧如洗,高远无涯。你与大自然水乳交融,自然而然。
那种恬淡和谐,那份自在惬意,并非出自刻意的寻求,一切皆在不期然之间。
对都市而言,那几乎就接近了天国仙境。
记得建国初期,奶奶第一次来太原游玩。除了商场戏院马路饭庄,父母可以拿出有别于乡间的东西来孝敬奶奶的还有公园。我们的海子边公园那时叫人民公园,里边兼而有动物给游人观赏。父亲指手划脚一回,母亲小心陪伴仔细介绍一回,奶奶却并不快乐。公园里人多,杂乱,山里的老太太恬静惯了,享受不了这种城里的所谓休闲。至于动物们给关在笼子里,奶奶更看不下去。狼在村子里会吃羊,有时还要叼小孩儿,但奶奶说:看见虫豸们叫关住,眼丢丢的,叫人心里头不是滋味哩!
那是一位没有文化的乡下老太对公园的本能的批判。
我那时刚懂事,觉得我的心与奶奶相通。也许从那时起,我就对都市的这一条咒语有了警惕。
公园嘈杂拥挤,假山假水,市民们在双休日还是要带了孩子上公园。由于锻炼活动的场所根本就没有,老头老太们也只好在这里玩儿夕阳红。
人们无处可去,只好屈从都市的咒语魔法,到最不自然的地方扮演回归自然。
而自从踏入都市,人就背离了自然。犹如人们把美利坚设想成天堂,那里却更加远离了伊甸园。
公厕
公厕,公共厕所。厕所是官话,老百姓叫茅房。
人吃了食物之后要排泄,排泄的场所不可不有。大自然造物,简单低级如蚯蚓,也是两个口。一个口摄入,一个口排出。围棋是人类符号时代的产物,是早熟的中华民族天才的创造。围棋规则简约而变化无穷,入门浅显而深不可测。人类神童般的早慧放射出真理简约的光芒。围棋必须两眼成活。这无疑带有深刻的象征意味。
飞鸟有空中排泄的本能,那是为了减少飞行负担。小动物如松鼠虼狸,在它的窝里有居住的洞穴、存粮的洞穴、还特别有排泄的洞穴。孩子们为逮小虼狸或者成人在灾荒年想找一点粮食,会挖掘虼狸的窝窠,挖错方向就挖到它排泄的洞穴,村人叫那是“屎岔”。每当此时,除了恼火自己白费许多力气,人们会产生一丝对小动物的敬重。它们懂得干净,并不亚于人类。
处于生物进化链顶端的人类,由燧人氏而到有巢氏,人类的建筑史伴随了整个人类文明史而发展进步。厕所文明无疑也是人类文明不可分割的部分。
美国总统肯尼迪与前苏联首脑赫鲁晓夫曾有过着名的厨房辩论。也有外国观光者、研究家注意一个国家的厕所。那只是关注角度不同,绝无课题品位高下之分。
据说,有的外国投资客商到某企业考察,不看厂房设备,专看厕所。由此来判断此一企业的文明程度、员工素质,最终决定投资的成败去留。那洋鬼子是不是有些乖癖?你可以这样议论他,他却自有他的道理。扩而大之,假如他是要给一座城市投资的客商,那他注意的就是城市的厕所了。
牵扯到投资问题,外国人的观感问题,民族形象、城市形象问题,报纸花边甚至头版位置于是开始讨论厕所问题。好像我们的公厕不是供都市的市民使用的,而是专给洋毛子看的。尽管如此,害怕洋人笑话也同样是有羞耻之心,知耻近乎勇。主管部门有勇气面对厕所问题,是市民的福音。
我其实也不乖癖,没有专门谈论厕所的偏好。假如不是这方面有先行者,他们的勇气鼓舞了我,我实在就不敢提起我们都市的公厕。
公厕,这字眼,简直是都市最可怕、最恶毒的一条咒语。
在乡间传统的民宅里,厕所建筑是整个建筑格局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厕所一般建在院落的一角,通往厕所的线路绕过屋角,甚至绕到房屋的后墙。讲究僻静与隔离。自家人使用的茅房,当然特别注意干净卫生。而且内外有别、男女有别:院墙骑在厕坑上,妇女与儿童在院里上茅房,成年男子上茅房以及掏厕所绕到街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