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价码的清贫
始有一部分人富起来,既而沿海特区兴盛发达。屡有号召要提高知识分子地位,只证明着他们的地位不曾提高。于是他们就有机会保持清高,穿起精神的长衫,傲视群小。他们的贫穷贫寒便也与众不同,格外雅致,叫做“清贫”。
清贫,以我理解应是一种境界。好比难得糊涂:聪明难,糊涂难;由聪明而转入糊涂更难。
砍柴挑水,无非求道。开悟之前做什么?砍柴挑水。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进步到哪儿去了?
清贫,大约就是这样一种境界。
清寒、贫寒,我们是太熟悉了。这是我们曾有的状况和此在的现实。
这类字眼与清贫近义,内涵却相去太远。
西方人为减肥不乘轿车而步行,便有人沾沾于中国老太太爬六楼多么利于健康。你以为他在说相声,他偏一本正经如此认为。至于渴望发财却又没有能力改变贫寒处境,转而就糊一顶“清贫”纸帽招摇过市,自欺欺人,最多算是一则幽默。
处境贫寒,却又并不全然在于个人能力。学富五车,三国外语;皓首穷经,博学鸿辞;下笔千言,倚马可待;学术建树,着作等身——病榻前方才补评了副教授职称,分一套两居室还说是落实了什么政策,因而感激涕零,结草衔环无以为报。如此寒士,所在多多。这种境况就接近悲剧了。
这时,我们很难幽默。
“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人民未解放”,近年报章已不再聒噪。倒是“十亿人民九亿商”之类民谣大为流传。敢于承认落后,勇于追求富裕,时代毕竟不同了。
但我们的作家文人,铁肩担了道义,妙手也善写文章。大众的日子远远没有达到小康,文人自身也多数仅能温饱,便早早地担了一份心思:生怕财富腐蚀了我们纯洁的灵魂。据说,这叫精英意识,又称终极关怀。伟乎其大,危乎高哉。
以东亚儒学文化圈而论,亚洲四小龙,富足起来的社会自然有其伴生的富贵病,但人们的灵魂是否已遭腐蚀、是否已经堕入地狱,大可商榷。
古话虽说“富贵生淫逸”,但也讲“贫寒出盗贼”,更有一句“衣食足而后知荣辱”。都是道理,都有道理。而道可道,非常道。
文人墨客喋喋不休所卖弄的那点“关怀”,实在不合大道,不够人道。骨子里人格仍然传统,抱定“为富不仁”、“无商不奸”等等观念来批判现实,这批判因而颇有刺鼻的霉味儿。
物欲可能横流。在中国倒是物欲未曾大大横流,有待横流或难免横流。何况,物欲多半是社会发展的原动力之一;何况,芸芸众生平头百姓所巴望着的不过首先是物欲的满足。我们读了几本书,能写几个字,会思索一点问题,所思所写者便和大众欲求拧着劲儿,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
见不少巨贾小贩,整日价孜孜以求,我们难免替他们发愁。我们街上卖老豆腐的一位老者,见他从五十岁卖到七十多岁,脏腻腻地愈卖愈老。星级宾馆豪华套间内的款爷们,则电话频繁,合同催命,风险投资,夜不成眠。人生一世,赤条条来去,只需骨灰盒子一个,忙个什么?我们却只能公允评价,这些人在欲望杠杆的撬动之下乐此不疲,满足私欲的同时造福于社会。
这些人,也许动机并不高尚,结果却是利己利人,利国利民。
当然,他们也就天生与清贫无缘。
贫穷的人,引车卖浆者,可能智识高深、情趣风雅;富足的客官,也许内心空虚,俗不可耐。当然,也可能穷酸兼了恶浊,豪富偏生清隽。清而贫,贫而清,甘于清贫,安于清贫,应为难能。难能则可贵,清贫故尔无价。那是一种洒脱的气度,那是一种安之若素的状态,那是某种风骨,那是某种境界。起码,我自量距离那境界相当遥远。心向往而不能至。
曾看到一位学者着文介绍某田园诗人,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脱离诗坛到京郊农村落户,自身直接步入田园而不再写诗。噫!得其所哉!
处境窘困而喊清贫,或者是因了无奈。“我很丑,但是我很温柔”,听者无需师旷之聪,闻弦歌而知雅意。
处境优越而讲清贫,或者就带了矫情。
清贫者那里会自诩,那里又企望他人认可?
这题目于是可能一说便俗。
“清贫”二字,十足高级的汉语词语,担心翻译家将它介绍给外国人会失其神韵。
安贫乐道,庶几近之。
中国人得意时尊儒入世,失意后崇道出世;清浊犹如忠奸,哪里能如评话小说一般简单分辨得出。
无价码的清贫,难度量的清贫,于是或者只可用来表述某种生存境况。至于达到清贫境界,浮躁如我,断不敢言。
以我的拙眼来看,四周却也茫茫。
念天地悠悠,前或应有古人,后或当有来者。
(发表于《随笔》1996年1期,入选1995-2004《随笔》作品精选《随笔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