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想什么,这大概是人的天性吧。
我也是这种德性。知道我现在想什么吗?想雪花!一年多没见她的芳踪,真想呀,想得有点失魂落魄。
从前读笛卡儿,他这样描述过雪花:“它有六片小齿,宛如钟表的齿轮,其形态构造之完美和匀称同人们所能想象的毫无二致。”问题是此前我还从未仔细观察过雪花的模样,也就难于感受大科学家的妙论,总觉得这样的雪花也未见得亲切呀。我真正与雪花结下不解之缘是在1969年冬天。
那是一个阴云密布天光晦暗的午后。汾河中游左岸某地。我半躺半卧在河滩的一个沙窝里发愣,因为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狗崽子”和“臭老九”两根大棒已然将我打入此地一座煤矿犹嫌不足,“专案人员”还要从省城追来兴师问罪,赶尽杀绝。想想我也曾是翩翩少年,理想与青春一样灿烂如云锦,怎么就能这样一下跌入绝境?四顾皆茫然,不知何处是生途!当时万念俱灰,孤临细瘦汾水,不禁掩面呜咽,连自了残生的念头都有。
也就在这时候,不知是谁尖利地刺了我一下,一种极凉或者是极烫的感觉非常强烈,使我不由得打出一个激灵,从麻木中惊醒过来。仔细看去,原来是落在手背上的一朵小雪花,通体晶莹透亮,六角形的图案精美绝伦,纯净的银白中透出隐隐的宝蓝色,冰清玉洁,仪态万千,美丽神奇得令人难以置信。就在她转瞬即逝时,却也给我留下一种亲情和温馨,再也难以忘怀。
就在这一刻,我不但充分感知了笛卡儿的精当描述,还想起了班多列在其传世奇书《雪水晶》中的妙语:雪花是“从天而降的优美的象形文字”;更体会到西方神学家们何以要宣称“雪花证明上帝存在”的无穷奥妙。我认定,这小精灵一样的雪花,肯定是上天为我派来的特使,她要给我周围这晦暗恶浊的世界一片圣洁和亮丽;给我过多过早地承受苦难的年轻灵魂一份慰藉和启迪;给在命运面前已经变得非常怯懦软弱的我一种不屈不挠的坚强。说来也叫奇怪,也就在这一刹那,我顿觉心胸豁然开朗,一下挺直了腰板,既对自己不久前的绝望感到羞耻和愧疚,更对前途充满希望和勇气。从此,我走出沙窝,走出矿山,走到今天,再也没有爬下,而且自信永远不会再爬下。
也就从那时起,我真正爱上了美丽可亲的雪花,这种爱因为浸润着一种感恩之情而分外浓烈,分外深沉,分外高洁。每年下第一场雪时,我都会像孩子般喜不自胜,跑出去迎接第一朵雪花儿,就如迎接远别归来的娇妻,那种与她肌肤相亲的触电感和陶醉感,真是妙不可言。而见不到她时,就想念她,梦见她,千百度地寻找她。我重温了美国农夫班多列老头的《雪水晶》,感谢他居然能在46年时间里,用显微镜拍下如此精美的雪花结晶照片,整整2500张!我还拜读了高桥喜平先生,这位83岁的日本老翁,不惜耗费60年岁月和万贯家财,拍摄下5万张雪景照片,出版了5本摄影集。另一位日本人、北海道大学低温科学研究所的创始人中谷宇吉郎,则正是读罢这些惊世奇书,有感于雪花结晶的非凡艺术效果,方才历经3年艰苦实验,终于在1936年一鸣惊人,制造出了人造雪花结晶。这一科研成果轰动世界。这些比我还要痴情的前辈雪花恋者,深深感动并激励了我,使我更加懂得应该怎样向自己的所爱奉献爱心。他们的书籍和科研成果,则让我终于深入到雪花的整个内心世界:雪花结晶千变万化,但原本都是尺寸相似的短六角柱体,其底面边长为4.523埃(一埃等于千万分之一厘米),高为7.367埃。一个直径一毫米的雪结晶,是由10万个上述短六角柱体堆砌而成。每一朵雪花之所以图案各异,归因于它对温度和湿度的反应灵敏程度不同所致。大气层处在不断变化过程之中,这就使得正在降落的雪晶体经历各异,每朵雪花都会刻上自己不同的生命印记。正如西方一句格言所说:“没有相同的两片雪花。”
然而,在我眼里,每朵雪花都一样,都是我的恩人加情人,因了我深入认知了她而更加爱她。不过我不自私,我愿意她成为每个人的至爱亲朋。
去年一冬干旱,至今未见我的雪花。这个世界怎么了?真叫人心里发慌。
雪花,你在哪里?我想念你!
(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