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琴死
人固有一死,但死法从来不同。寻常死法这里不论,只说那些与众不同者。
江湖豪杰上法场时满不在乎,总是大叫“老子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这算硬气。
早年的中共党员视死如归,临刑前面不改色,高喊“共产党万岁”!这算忠烈。
那个千古奇才金圣叹又死得别具一格,据说他绝命前还跟刽子手开了个大玩笑,说你只要头一个杀我,而且活儿做得干净利索,我手心攥的一件宝贝就归你。刽子手贪心照办,掰开手心一看,哪有什么宝贝,只有“啊唷哇”三个字。这算洒脱。
不过,硬气也罢,忠烈也罢,洒脱也罢,以笔者看来,似乎都还不算死中之最高境界,缺乏一种令人心弦震颤的浪漫之美。人世间有没有浪漫之死?绝对有。且看嵇康的弹琴死!
公元263年,是曹魏景元四年。这天,在京城洛阳建春门外马市设下刑场,要杀天下大名士、“竹林七贤”之首嵇康先生。他入狱已经数月,导致不幸的直接原因是受了朋友之累。
吕逊和吕安本是一对亲兄弟,他们与嵇康都是好朋友。不料哥哥吕逊竟是个衣冠禽兽,看到弟媳徐氏美艳无比,便设圈套施以非礼。吕安得知后气愤难当,要向官府告发。嵇康出于好心,为了顾全吕家的声誉,力劝吕安私下了断,不要毁了哥哥前程。可恨吕逊心地阴险,非但不领情,反而恶人先告状,说吕安殴打了母亲,以忤逆罪将弟弟送进监牢。嵇康是何等品性?他“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立马不顾自己的名士身份,拍案而起,为吕安辩诬作证,并写下了着名的《与吕长悌绝交书》(逊字长悌——笔者),怒斥其“包藏祸心”,“密表系都”(吕安小名阿都——笔者),并发誓“从此别矣!临别恨恨!”。这下便给自己引来了杀身之祸。
也许人们奇怪,嵇康为吕家这桩讼事说几句公道话,何以能严重到危及性命?说来复杂。先讲一层政治原因:魏晋之际,围绕政权问题,曹氏集团和司马氏集团明争暗斗,生死搏杀。对此,嵇康原本毫无兴趣。可他娶的老婆是曹操的孙女,算是当朝一个驸马郎,无形中被政敌视为曹氏一派。尽管如此,因为嵇康的才华盖世名气太大,司马氏集团还是想加以延揽为其所用。怎奈嵇康从来不屑一顾,最不耐烦时,因为好友山涛(字巨源)举荐他去做司马氏的官,他竟一怒之下与其绝交,写下了名传千古的《与山巨源绝交书》。为此,惹恼了权势正盛的司马氏集团。可巧此时吕逊已经投靠了司马氏集团的骨干人物钟会。而小人钟会又一向忌恨嵇康才华,且受过嵇康的当面羞辱,早就谋划着予以报复。于是,借吕安一案对当权者司马昭大进谗言:“嵇康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傲世,不为物用,无益于今,有败于俗。昔太公诛华士,孔子戮少正卯,以其负才乱群惑众也。今不诛康,无以清洁王道。”司马昭一听觉得有理,决计就此杀掉难为己用的嵇康。当然,嵇康之死还有更深层次的思想原因,回头另题别论。
且说吕安一案本是冤狱,嵇康无故株连,如今竟被推上刑场,放在一般人头上,真会气得发疯,或愤而喊冤就刑,或闭目无言而死。然而嵇康呢,面对森森屠刀,面对即将永远失去的宝贵生命,却出人意料地索琴而弹,平静地弹奏那曲一生心爱的古琴曲《广陵散》,然后叹一声:“《广陵散》从此绝矣!”从容引颈就刑。《广陵散》又名《广陵止息》,全曲分小序、大序、正声、乱声、后序5大部,连开指共有45段,是我国篇幅最长的古琴曲之一。要在临刑之前神凝气静、一丝不乱地弹完如此长曲,得有怎样超凡脱俗的人生心境和精神底蕴啊!这一种空前绝后、惊天地泣鬼神的浪漫生命,从此人间还能有吗?
如今坊间仍见有《广陵散》流传,可见它并没有绝失。只是篇幅要短小得多,不知是否当年嵇康先生所弹?笔者曾专程赶奔河南修武县(曹魏时代的山阳县,嵇康先生故居地),考察嵇康先生和他的竹林诸友的遗迹,不意竟从当地古寺一老僧处录得《广陵散》一曲,长达几近30分钟,或者就是正宗的嵇康之曲?反正听起来非常过瘾,令人痴之迷之,梦之幻之,似乎那位“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的嵇老先生就在眼前,他那“荣名秽人身,高位多灾患;未若捐外累,肆志养浩然”的警句箴言就响彻在耳边……
嵇康镰
在嵇康生活过的地方,有一种名牌镰刀就叫嵇康镰,不卷刃,不掉豁,经久耐用,深受老百姓的喜爱。关于它有段传说是这样的:嵇康善锻,收了一个名叫李二的小徒弟打下锤,学徒期满,李二要走。临别嵇康赠他钢印一颗。李二回到家里,老婆一见就撅起了嘴:“你给他干了这么久,就赚回一个小钉子管屁用!”李二也无话可说。不料等李二自己立户开炉以后,凡在镰刀上冲上嵇康钢印的货,就卖得特别快,销路好得了不得,人称嵇康镰,一时名声大振,财源滚滚。
民间传说归民间传说,但嵇康会打铁爱打铁却是实有其事。《晋书·嵇康》条载:他“性绝巧而好锻。宅中有一柳树甚茂,乃激水环之,每夏月,居其下以锻。”又载:“康居贫,尝与向秀共锻于大树之下,以自赡给。”从古至今名士无数,能打铁且靠打铁养活自己的作家看来是嵇康唯一。当代精英作家多如过江之鲫,其中也许有人曾经打过铁,这很可能,然而一旦成了“名家”之后,他还当炉操锤吗?绝对不会!到处演讲论道、签名售书就够忙活的了。
嵇康打铁的真正价值绝不在生性爱好或借以谋生,更是一种“远迈不群”、藐视世俗的个性展示。按说他作为曹魏的宗室姻亲,身居中散大夫之职,又是名满天下的青年才俊,要在京都洛阳过一种上流社会的生活原本很体面。但他却鄙视厌恶这一切,作《司马相如赞》以自况曰:“长卿慢世,越礼自放。犊鼻居市,不耻其状。托疾避官,蔑此卿相。乃赋大人,超然莫尚。”而且说到做到,婚后不久便举家迁出洛阳,把家安到河内山阳县(今河南省修武县)的山林里,一面读书着文,发表一些“越名教而任自然”、“非汤武而薄周孔”的言论以惊世骇俗,从此成就“竹林七贤”的千古佳话;一面拉着好友向秀给自己打下锤当铁匠,过起一种自食其力的清苦生活。试问这一种特立独行的壮举,古今以来有几人做得?
且说这一天,嵇康和向秀打着赤膊正在炉前干活,忽报大人物钟会来见。钟会也算当时一个着名学者,而且文武全才,投靠在司马昭麾下充任头号谋士。笔者在《弹琴死》中称他为“小人钟会”,忌恨嵇康由来已久。《世说新语·文学》条说:“钟会撰《四本论》始毕,甚欲使嵇公一见。置怀中,既定,畏其难,怀不敢出,于户外遥掷,便回急走。”他为什么对嵇康这么敬畏呢?因为嵇康一向既对他的学术思想不以为然,更对他的道德品行嗤之以鼻,从来是不理不睬。就说今天这会儿,嵇康明知钟会已经来了多时,硬是装着没看见,继续埋头打铁,把个钟大将军晾在一边。钟会看看实在无望搭话,恨得咬牙切齿,扭头要走。嵇康却揶揄道:“小子,你来都听到什么了?又看到什么了?”此时,钟会已完全绝望了,冷笑着答道:“该听的我都听了,该看的我也都看了!”这一走,有分教,便给他与吕逊勾结,向司马昭进谗,终致嵇康于死地打下了伏笔。
而今,1700多年过去,嵇康镰主英名益盛,曾引得大文豪鲁迅先生研究这位打铁的作家凡十数年。然而笔者新近走遍修武地界,却再难寻觅锻灶遗迹,只有百家岩一个淬剑池,说是嵇康打铁处。宋《太平寰宇记》曰:“百家岩上有精舍,又有锻灶处,所云嵇康所居。”应该不虚。因为清朝人吴映白在游历百家岩后有诗存证曰:“蹑屐冯虚上,苍茫一望开。苔封中散灶,云接步兵台。”可见在300多年前,嵇中散的锻灶虽然苔封草掩,却依然可供游人凭吊。连“十全老人”乾隆皇上出巡路经修武时,都慨然作诗曰:“嵇生放达意真豪……犹使逸兴轩轩飘。”
还有人遗憾地作诗道:“山留冷冷一派长,令人特地忆嵇康。当时淬就吹毛剑,不斩奸臣反被殃。”可是,诗人你就不想想,便是有这么一柄吹毛剑,它能砍断那棵封建专制主义的参天大树吗?整个士林不觉醒,嵇康一个人再淬千把吹毛剑又能怎么样?真还不如多造几把嵇康镰给老百姓使用,反而来得实惠些。
聚散曲
按照民间的说法,“竹林七贤”是这样结识聚会的:嵇康将家由洛阳搬到山阳的消息一经传播,天下名士望风来会。最先到的是阮籍,他走进竹林深处的嵇宅,主人不在,只见桌上摊着诗笺一张,题着一句诗:“竹林深处有篱笆。”阮籍也有了诗兴,提笔续上第二句:“篱笆难挡笛声转。”写罢即拿起桌上的一支笛子吹了起来。这一吹可了不得,立马引来5位有名的人物:山涛、向秀、阮咸、王戎、刘伶。大家一见诗笺,顿时来了兴致,每人又各加一句。此时,嵇康从外面归来,一看诗笺大喜,提笔写出最后一句,凑成了一首诗如下:“竹林深处有篱笆,篱笆难挡笛声转。笛声换来知音笑,笑语畅怀凝笔端。笔笔述志走诗笺,笔笔发下珠玑言。箴语共话咏篁句,篁篁有节聚七贤。”
“竹林七贤”究竟是怎样走到一起的?史书记载得极为简略,《世说新语·任诞》说:“陈留阮籍、谯国嵇康、河内山涛,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亚之。预此契者,沛国刘伶、陈留阮咸、河内向秀、琅邪王戎,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故世谓竹林七贤。”
从根本上说,这七位魏晋名士最初能走到一起,客观原因是当时曹氏和司马氏两大政治集团之间争斗激烈,政治黑暗,社会动荡,危机四伏,使一般有识之士视政坛为畏途,无意参与两派纷争;主观上,他们都深受“君子通大道,无愿为世儒(曹植《赠丁翼》)”的“建安七子”的思想影响,富于道家理性特征的清正个性,愿意到大自然中去探求“天”的自然面目和“人”所固有的感性与理性风貌。所谓“同气相求”是也。
天下大势,有合必有分;朋友结交,有聚必有散。此皆不移之道也。据考察,“竹林七贤”在山阳共同生活的时间很短,很可能就只是几次长时间的聚会而已。相信他们在一起的日子非常快乐,沐浴着大自然的天光雨露,呼吸着竹林中的清新空气,饮酒赋诗,游山玩水,高谈阔论,增广学识,陶冶性情,打磨人生,度过了一段平生难得的美好岁月。然而,人间没有桃花源;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聚是短暂的,是主观努力的结果;散是必然的,是社会和政治所决定的。正始十年(249),司马氏集团发动“高平陵”政变,给曹氏集团以致命一击;正元二年(255),又镇压曹氏集团的“毋丘俭、文钦反叛”;甘露二年(257),再镇压“诸葛诞反叛”……从而在政治上已占尽优势。在思想文化方面,司马氏集团也步步紧逼,强力扶持“名理派”,极力打击和分化“玄论派”,“竹林七贤”就是他们盯得最紧的目标之一。面对打上门来的“政治”,一个“聚”字如何抵挡得住?最后的“散曲”立即奏响。
最先入朝做官的是山涛,他与司马懿夫人张氏有表亲关系,缺口就此打开。他拜见司马昭,历任从事中郎、尚书吏部郎、相国左长史、右仆射加光禄大夫,直到拜为司徒,官越做越大,离“竹林七贤”所追求的建安风骨和正始之音则越来越远。“竹林七贤”中,王戎年纪最小,聚会时他才15岁,且出身门第也最高,很快就经钟会推荐,做了司马昭的官,而且一做就是50年,也做到司徒之职。连阮籍和阮咸叔侄二人都难以免俗,走出竹林进官场。好在这两位先生人在官场心在野,阮籍“为官不效力,或旋即告退,或‘朝隐’保身”;阮咸更甚,虽挂着散骑侍郎的职务,但却醉心音乐,而且行为放纵,不拘礼法,跟猪娃子同盆饮酒,与小丫头上床睡觉,有点放浪形骸的作派。那个随同嵇康“锻铁灌园”的向秀,虽说“不求仕进”,但迫于时势,也挂过黄门侍郎之类的职衔,不过他“在朝不任职,容迹而已”。挺有意思的是刘伶,他虽然没有与强权正面冲突的胆气,但却有一应对绝招,他能喝酒,在“竹林七贤”中是酒量最大的,正好派上用场。王戎曾拉他做过几天幕僚,怎奈他无心仕途,整日里“以醉求醉,似醒非醒”,“唯酒是务,焉知其余”?“土木形骸,遨游一世”!
至此,七贤散去其六,唯余嵇康坚守竹林。想这位嵇康,生得“身长七尺八寸”,“龙章凤姿”“有风仪”,被招为曹氏驸马,却拒不享受贵族特权而远避乡野;司马氏专权霸政,他非但拒不合流,还要同情和赞助毋丘俭大造其反;多年好友山涛举荐他做官,他却断然修书绝交;志同道合的朋友们一个个沙漏星散,他却依然不改初衷,只身孤胆,顶天立地,死不退却;即便是死,也要来它个惊心动魄的“弹琴死”!这一种蔑视专制强权、张扬自由个性、昭示生命真谛的情感、精神和理想,才是嵇康之死的最深层原因。司马氏不杀他,也会有“司狗氏”、“司猫氏”要杀他!
在中国历史上,曹魏时代是一个让人思想感伤又思想感奋的时代。一段“竹林七贤”聚散曲虽然短暂,但它上承“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的建安风骨,奏出“师心独见,锋颖精密”的正始最强音,到底给我们留下了一份不可替代的创造性成果。
再说嵇康,清人姚莹编《乾坤正气集》时,将《嵇康集》排在屈原、孔融之后,自然有他的道理。但依笔者看来,若按一种刚烈浪漫之死而论,排头名者非嵇中散莫属。
(20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