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走进上海博物馆,你会看到一件很古老的文物,一只以青铜铸就的秦国量器,名叫商鞅量,也叫商鞅方升,容积是202.15毫升。它是在秦孝公十八年,即公元前344年铸造的,器侧刻有32个字的铭文;过了123年之后是秦始皇二十六年,即公元前221年,又在它的底部加刻了统一度量衡的诏书。现在这些铭文和诏书都还历历在目。面对这件充满着历史沧桑感的古量器,自然会联想到那场发生在2300多年前的政治改革风潮,那个掀起这场风潮的、最后惨烈而死的、至今褒贬不一难得定评的商鞅。令人无限感慨与惆怅的是,想不到他和他的事业曾经是那么轰轰烈烈不可一世,如今却早已成为过眼烟云,沉浮于迷茫的远古史海之中,只留下一个小小铜方升,来诉说既往的历史,作其曾经辉煌的主要的实物凭证,它显得多么的孤独与无奈啊!
(2)
公元前390年,商鞅生于卫国。卫国曾经是一个大国,国都在朝歌,也就是现在河南淇县一带,那是周公平定武庚的反叛之后,把原来商都周围地区和殷民七族分封给武王之弟康叔,是为卫国。不过,早在商鞅出生前200多年时,这个泱泱大卫国已然被翟国打败,全靠齐国的帮助才免于覆亡,迁都到楚丘,也就是如今的河南滑县。商鞅就出生在这样一个大为逊色的小卫国,好在他的出身还算高贵,乃“卫之诸庶孽公子也”,怎么的也有点“皇家血统”吧。他本名原叫公孙鞅,也叫卫鞅,叫商鞅是后来的事,那是他因特殊功勋被秦封为商君之后,这才叫作商鞅。
太史公在《史记》里讲:“鞅少好刑名之学。”所谓刑名之学,就是法家一派学问。所谓法家,按《汉书·艺文志》说是“九流”之一,起源于春秋时的管仲、子产,发展于战国时的李悝、吴起,以及后来的商鞅、慎到和申不害、韩非等人,是战国时期一个重要的学派。但太史公没有交代商鞅为什么从小就喜欢法家这一套,一个纯洁少年是不会无缘无故迷上什么的,总是事出有因,或为一个人,或为一本书,或为一件事,往往就可能注定他一生的选择和命运。天资不凡的商鞅也不例外,他的“少好刑名之学”,完全是受了大法家李悝以及所编名着《法经》的影响。
李悝曾在魏国为相。魏国最早是西周时分封的诸侯国,姬姓,在今山西芮城北,公元前661年被晋献公攻灭,把它分封给毕万。后来,毕万的后代名斯者,与韩、赵两姓瓜分了晋国,创建了魏国,定都安邑(今山西夏县西北),是为魏文侯。魏文侯奋发有为,起用李悝为相,实行变法,锐意改革。李悝也不含糊,当即祭起法家那一套法宝,大刀阔斧地干开了。以经济上推行“尽地力”和“善平籴”的政策,鼓励农民精耕细作,增加产量,国家在丰年以平价购买余粮,以防灾荒。在政治上实行法治,废除维护贵族特权的世卿世禄制度,奖励有功于国家的人。几年变法图治,使魏国日渐兴盛起来,成为战国初期的强国。李悝根据自己的从政经验,又汇集当时各国行之有效的法律条文,编成一本书叫《法经》,成为我国第一部比较完整的法典。在当时流传很广,影响很大。
商鞅出生的时候,李悝已经死去5年了。但李悝的声望和业绩并没有消失,其着作《法经》更在影响着后来人。商鞅在刚会读书时,就一下迷上了《法经》,又因书思人,将李悝当成偶像一般崇拜起来,立志要像他那样贵为相国,辅佐君主成就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为着这般目的,商鞅还很年轻的时候,就想尽办法来到李悝曾经为相的魏国,投靠在当朝相国公孙痤的门下等待时机。
自然,皇天不负有心人。
(3)
这时,魏国的国君是魏惠王。这天,他听说相国公孙痤卧病在床多日,似乎病情很重,便亲自前来探视。当君王的总忘不了自己的社稷江山,说着说着就不由得焦急地问道:“爱卿呀,你的病可不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叫我去指望谁呢?”
公孙痤似乎对此早有成竹在胸,笑笑说:“不碍事,我想好了。我门下那个中庶子名叫公孙鞅的,大王你该听说过吧?别看他年纪轻轻,却身负奇才,不可限量。万一我不行了,希望大王您就把国家大事全部交给他,肯定能够治理好的。”
魏惠王听了,好半天没有吭气。
公孙痤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所以当魏惠王将要离开时,他连忙屏退自己身边的侍从,压低声音说:“大王既然不愿意任用公孙鞅,那么就请您一定要杀死他,决不能叫他离开魏国。他太有才干了呀。”
魏惠王也就随口答应了下来,其实心里并不以为然。
魏惠王走后,公孙痤随即把商鞅叫过来,道歉说:“你知道吗,方才大王来过了。他询问我谁能接替我任相国之职,我推荐了你。但是看大王的态度,是不会同意我的建议。你知道我接着是怎么说的吗?作为一个忠君的臣子,我当然要建议他,不用你就一定要杀掉你。大王他也答应了。现在,就是咱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了,那么我要劝你赶快离开魏国吧,不然你就没命了。”
谁知青年商鞅毫无惊慌之色,从容说道:“相国,没那么严重吧。您想呀,大王他既然能不听您的建议任用我,怎么可能听您的话杀掉我呢?”他并没有立刻逃离魏国。
事实证明,商鞅的判断完全正确:魏惠王根本没把那事放在心上,只是对左右随从说:“看来公孙相国的病不轻呀,你们听他说什么,居然要我把治国大权交给公孙鞅那样一个毛头小子,不是病得发糊涂是什么!”
不久,公孙痤病死。商鞅看看待在魏国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这才下决心投奔秦国而去。
(4)
此时,秦国又是怎样一番情形呢?商鞅为什么又要选择秦国去投奔呢?
相传颛顼帝有一个名叫女修的后代孙女,吞食一颗燕子蛋后居然有孕,生下一子名叫大业。大业与少典部落首领的女儿女华结婚,生下大费。大费又叫伯益,就是秦人的祖先。伯益非常能干,辅佐大禹治水功劳卓着。舜帝听完大禹的报告后说道:“伯益,既然你帮助大禹治水有功,我就赐你一副黑色的旌旗飘带吧。你的后代将会兴旺昌盛的。”同时,舜还把一位姓姚的美女赐给伯益,又赐他姓赢。伯益的后代子孙中不断涌现着名人物,比如费昌,他为商汤驾车打败夏桀于鸣条;比如中决,他为殷商保卫西部边境;比如造父,他为周穆王驾车,日驱千里以救周乱……大约是在非子做部落首领时,因为善于养马,被周孝王封于秦,也就是现在甘肃省张家川东一带地方。传到秦仲这一辈,因功被周宣王封为大夫。他的孙子襄公率兵解救周难,护送周平王东迁有功,被分封为诸侯,这才建起了秦国。此后历经文公、宁公、出公、武公、德公、宣公、成公等好多代,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建树。直到出了个秦穆公,大刀阔斧地有一番作为:他爱才、惜才、招才,以五张羊皮智赎百里奚,又重用骞叔等天下英才;他仁德爱民,比如不杀偷吃他良马的岐山乡民,终于在与晋惠公苦战于韩地的生死关头,得到这些食马乡民的抵死回报,一举生擒晋国国君;他用人不疑,对部属信任宽容,比如对被敌人俘虏后又放回来的孟明视等将领,不但不追究丧军之罪,而且更加信任,说:“这次全军覆没,是因为我没有听从百里奚和骞叔的话,以致让你们身陷敌邦,受尽侮辱,你们有什么罪呢?快别自责了,打起精神再战,洗雪这个耻辱就是了。”他在位40年,除由余,伐西戎,攻灭12国,扩疆几千里,称雄西戎,成就一段霸业。可惜穆公之后,秦国的事业又走下坡路了,客观原因当然有:地处偏远的西部地区,经济文化落后,缺乏发展的雄厚基础等等。但主观原因更重要,内乱不息,争权夺利,君主更递频繁,遂使国力急剧衰弱。到秦孝公出生前,居然被晋国夺去了河西之地(今北洛水和黄河之间地区)。
秦孝公是秦献公的儿子。他出生后,有人预言说这是称霸天下的人出现了。不久天示祥瑞,又是桃树冬天开花,又是栎阳上空下了黄金雨之类的。所以等到他21岁继位的时候,人们对他寄着很大的希望。
此时,历史已进入战国中期。摆在秦孝公面前的天下大局是:黄河和崤山以东有6个强国:威王的齐国、宣王的楚国、惠王的魏国、悼侯的燕国、哀侯的韩国、成侯的赵国。而在淮河和泗水之间,则分散着十多个小国。与秦国接壤的魏国实力不小,从郑县开始修筑长城,沿洛河一直北上,直达上郡之地;另一个与秦国接壤的楚国也幅员广大,从汉中往南,据有巴郡、黔中等地;更为严峻的是,争雄中原的各路诸侯,都像商量好了似的,谁也不把秦国当回事,跟对待夷狄一样对等秦国,众诸侯中原会盟一类的活动,从来不跟秦国打招呼。
面对如此这般的形势,生性不服人的秦孝公又急又气,发誓要振兴国运,出人头地。他向全国发布命令说:“……想当初,我们秦国在穆公之世何等威风,在岐山和雍邑之间广施德政,振兴武力,平定晋国内乱于东,疆土达到黄河边上,称霸戎狄于西,扩展边疆几千里。那时候,周天子亲赐我们霸主称号,各路诸侯争着跑来祝贺,这是多么盛大的基业啊!可令人痛心的是,后来的几代君主,厉公呀、躁公呀、简公呀、出子呀……几世不得安宁,内争激烈,斗来斗去,国家没弄好不说,连外边的事也给耽搁了,结果竟让晋国轻而易举地掠走我们的河西之地,搞得各路诸侯谁也瞧我们不起。想一想吧,耻辱没有比这更大的了!父王献公在世之日就有些想法,也干了不少事,安定边境,迁都栎阳,并且准备过想要东征,以收复河西失地,重振穆公时的雄风。如今,我缅怀先君遗志,心中非常悲痛和焦急。我现在郑重宣布:宾客和群臣中谁能献出高明的计策,以使我们秦国能强盛起来的话,我将叫他做大官,给他分封土地……”秦孝公这一发奋图强、励精图治的命令,不仅震动了秦国,而且远传于各个诸侯国之间,吸引了大批心怀大志的有识之士。自然包括正窝在魏国深感怀才不遇、岁月蹉跎的商鞅了。
(5)
就在秦孝公公开发表招贤令不久,正当而立之年的商鞅来到秦国,决心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见到这位比自己还年轻9岁的君主,一种直觉告诉他,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遇,平生的功名事业全在于此,说什么也不能放过去。
想是这么想,可真要抓住这个机遇又谈何容易?自己来自一个世代与秦国为仇的国度;没带任何人的推荐信;置身于中原人称“虎狼之邦”的秦国,两眼一抹黑,可资引荐的人一个也没有;别说能不能见到孝公,就连是否能多住一段日子都没有把握。唯一叫他心中不慌的是,囊中还算充实,凭着自己多年积攒的这笔钱财,他不信打不通一道进身的门路。
这天,商鞅正独坐饭铺饮酒,忽见街面上闪过一群华服骑者,有些气象非凡的样儿。打问之下,原来为首者乃是宫中一位姓景的太监,在孝公跟前很是走红,喜好收藏古代钟鼎彝器,这是又要去古董铺淘宝了。闻听之下,商鞅一激灵,心想这不是机会来了吗?抬腿就追了出去。
原来这位景太监新近得到一件古铜器,要找古董铺老板给辨辨真伪。也是商鞅合该发迹。你猜怎么着?那老板恰恰不在铺里,下乡收货去了。把个景太监急的!商鞅看在眼里,整整衣冠走了上去,施礼道:“这位先生,可是要辨识古董吗?”他不点破对方身份非常聪明。
景太监把商鞅上下一打量,问:“你是什么人?你懂什么?”
商鞅客气地一笑说:“我是谁并不重要。先生如果信得过,在下愿意效劳一试,如何?”
景太监只怕宫中有事,不敢在外多待,想了想也就答应了。
商鞅接过那件古董,上下左右仔细观瞧,又闻又摸地鼓捣了好一阵,说:“先生,恕我憨直。这是一件伪器。”
景太监瞪大眼睛叫起来:“胡说!这是齐相国送……这是三代之物。你,何以见得是假?”
商鞅说:“先生!从表面上看,不错,这是夏代之宝。三代铜器上的识文,夏用鸟篆,商用虫鱼书,周用虫鱼书和大篆。你看这是鸟篆。可是这些识文铸的是阳识,这就露底了。三代识文全用的是阴识,称作‘偃囊字’,是凹入的,非常难铸。再说,三代工艺极精,所用又全是没有砂粒的上好精铜,所以古器物上的款文细密如头发一般,均匀整齐,清晰分明,绝对不会有模糊之处。可是您看,它的款识已经有些模糊了,故而肯定是伪品。还有第三,三代之物入土已久,颜色纯青,就如铺开的翠羽一般,其色泽在午前稍淡,到午后因为受了阴气,会变得更加青翠滋润,似乎能滴下水来。可是目下已是午后时分,它依然颜色发淡,毫无青翠滋润之色。最后,”商鞅说到这里,把自己两掌相对摩擦发热,再去那件古铜器上摩擦良久,然后把手伸在景太监鼻子下头,问道:“先生闻闻,什么味?”
景太监连忙把头扭开说:“真臭真臭!”
“对了,”商鞅说:“这就对了。真正三代之物,所用古铜决没有腥臭之气,只是有的在地下埋藏久了,刚出土有些土腥气,挥发一阵也就没有了;唯伪造之物,才会发出这种可怕的腥臭之气。”
这一番话,直说得景太监大为惊讶,重新把商鞅上上下下仔细打量,来了兴趣儿,说:“咦,没看出你倒真是个识货的。那好,我再讨教一下,我对这古董二字,一直是懵懵懂懂。你能给我念叨念叨吗?”
商鞅谦虚地一笑说:“先生面前,不敢班门弄斧。”
景太监一挥手说:“没关系,我想听。”
商鞅故意再谦让一番,急忙打迭精神卖弄学问:“把不同的古器物杂和在一起,称为古董。过去曾有人把各种食物杂和在一起煮,称为骨董羹;把各种食物杂埋在饭中蒸,称为骨董饭。从字面上讲,骨字是一个会意字,从‘肉’,从剐省声,表示剐去肉。看一下禽兽和草木吧,皮肤的肌肉无不附在骨架之上,与骨一同老朽腐烂。只有人制造的金玉器物,收藏的时间既久,日晒水浸,人手抚弄,也会外表剥落,内里透变,但离肉而存骨,所以叫做‘骨’。那么‘董’字如何训诂呢?《尚书》曰:‘董之用威’、‘董正治官’。这就是‘董’字的来源。它从草,从重读。洁白的茅草很轻微,但为什么会成为贡物呢?因为它含有合乎董治的文意。凡放置一物,必然要有作为衬垫依据的藉物才能放好。你要重视事物本身,那么就要重视它的藉物。如果你要把一件事情办成功的话,就一定要找到董正督促的人,这就如同放置器物必然要有藉物一样。所以温和的董正督促才真正能使自己了解万物的内涵。真诚才能了解,不真诚就会心中无物。对于事物有不明白之处叫不董(懂),理解了就叫作董(懂)得。如果再深一些讲,那可就得提到《易》,《易》曰:‘杂物撰德’;又曰‘物相杂,故曰文’。在下理解它的意思是,杂物聚合一处才有道德,万物递相错杂,才会有斑斓的色彩。文采生成,道德进修,方能建立天下规范。如何进德呢?只有把个别的事物统一起来,综合起来,消除事物名实之间的区别,一切从大处着眼,万物乃是电光石火,倏而即逝,无法预测和认知,这才有了古董一词。”
商鞅这一大段侃侃长论,也不知景太监是真听懂了真佩服,还是没有听懂而叫给镇服了,反正是一个劲点头称赞,并开始详细盘问起商鞅的来历身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