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鞅就这么着认识了景太监,一来二往之间,免不了给人家塞些钱财,尤其没忘多呈上几件古铜鼎彝器之类。火到猪头烂,功到自然成,一条最为便当的直通秦国一把手的“胡志明小道”终于开辟成功。
关于商鞅居然通过太监向上钻营这一条,后世不喜欢他的人都交口指责,嗤之以鼻,认为能投靠宦官者准不是好东西。不过依笔者看来,这也情有可原。第一,他是不得已而为之,假如当时他另有得力门路,我想他不会出此下策;第二,景太监并非在朝中已然成帮结党的恶宦权奸,商鞅也非有意投靠以谋取庇护分肥,只不过是想借来一块跳向上层的踏石,以便实现自己的一番胸怀抱负,所以动机还不算怎么低下卑劣;第三,从效果看,商鞅抓住景太监这个机遇还算值得,比起他后来所建树的巨大业绩,这点手段上的欠缺可以略去不计。假如他高洁自尊得不惜丢掉这个机会,那很可能怀才不遇、老死荒野而一事无成。这样一个商鞅难道更有价值吗?当然,对全盘否定商鞅及其政治改革的历史学家来说,一个有作为的商鞅,还不如一个没有作为的商鞅来得无害。这就一下说不清了,留待后面再争辩。
(6)
商鞅投秦时,秦国的国都究竟在哪儿?有的书上说是雍城,那就在今天的凤翔县东南地方;有的书上说是在栎阳,那就离咸阳不远,在现在临潼北面的渭水北岸。我这里从众,就算在雍城吧。
且说在如今凤翔县东门外,有一个东湖,分内外二湖。内湖已非常古老,除有君子亭、来雨轩、八卦楼等外,还有苏公祠和三公祠(现已改建为凤翔博物馆)。宋文学家苏轼任凤翔府判官时,曾重新疏浚过内湖,故而有祠纪念他。三公祠则奉祀着周公、召公和太公这些比商鞅要早好几百年的人物。奇怪的是,作为秦国国都的遗迹,在这儿却荡然无存。这就令人浮想叹疑:2300多年前的那场关于变法的大辩论,真在这里发生过吗?
辩论是当着秦孝公的面进行的。看来是这位23岁的君主有意安排的,想让商鞅跟说服自己一样,也来说服朝中那些思想守旧的大臣们。
此前,商鞅为了摸清孝公的内心世界,取得他的信任,推销自己一套政治主张,曾作了艰苦不懈而又曲折动人的努力。第一次被孝公召见时,商鞅因为不知这位国君的心思,便从远古的帝王之业讲起:尧帝放勋是怎样的仁德如天,智慧如神,富有而不骄傲,尊贵却不放纵,特别敬重有善德的人,使同族九代相亲相爱,然后再去考察百官,促成百官政绩昭着,各方诸侯邦国都能和睦相处,接着又去制定历法,教民众从事符合节令的农业生产;舜帝是冀州人,在历山耕过田,在雷泽打过鱼,在黄河岸边烧过陶,在寿丘做过各种家用器具,在负夏跑过买卖,怎样通过观察北斗来考察太阳和月亮,以及金、木、水、火、土五星的运行是否有异常,接着举行临时仪式祭告上帝,二月去东方巡视,五月到南方巡视,八月到西方巡视,十一月到北方巡视,以后每5年巡视一次,在其间的4年里,各诸侯国君按时来京师朝见,由舜帝亲自陈述治国之道,根据他们的业绩和功劳分别赏赐给车马和衣服,又把天下分成12州,疏浚河川,制定刑法,用比较宽松的流放方法,来代替刺字、割鼻、断足、阉割和杀头的五刑,官府治事用鞭子施刑,学府教育则戒尺足矣,罚以黄金也可用作赎罪,因难以抗拒的自然灾害所造成过失的可以赦免;夏禹的兴起,是因为他治理洪水拯救人民于灭顶之灾,新婚四天就离家赴任,13年中三过家门而不入,行山表木,导九川,陂九泽,通九道,度九山,考察了九州的土地物产,规定了各地的贡品赋税,指给了各地朝贡的方便途径,并在此基础上划定了五服界域,使得全国形成众河朝宗大海、万方朝宗天子的统一安定、欣欣向荣的大好局面……
谁知秦孝公听得很不耐烦,居然闭着眼睛睡着了,也许是假装睡觉也说不定,反正是不感兴趣。打发走商鞅以后,他立刻把景太监叫来训斥道:“我说你怎么搞的?从哪儿领来这么一个大话欺人的家伙!给我大讲什么尧呀舜呀禹呀的,谁爱听他的!这种人有什么用?”
景太监受了气,当下回头就撒在商鞅头上,他用浓厚的陕西腔说:“你这人咋这么瓷熊!讲那些老古话有屁用,陛下爱听的不是这,你把事情弄砸咧!”
商鞅闭目微笑,耐心听完景太监的牢骚,慢慢说道:“是的是的,大王的心志是不在这里。这样吧,再有劳您的大驾,想办法让大王第二次召见我吧。我再试试怎么样?”
景太监慎重叮咛说:“记着,你要往大王心窝子里说。”
过了几天,秦孝公果然再次召见了商鞅。这一回,他又洋洋洒洒地大讲夏、商、周三代之治,特别强调德行的重要。为此,注意用反面的例子进行阐述,比如夏桀怎样的不去修德,却用武力伤害百官之族,而导致各诸侯众叛亲离,最后为汤所灭;殷纣怎样的失德放荡,宠信妲己而残害忠良,加重人民的赋税,用老百姓的血汗钱尽情享乐,广建园林楼台,用酒做池水,把肉挂起来当树林,然后叫男女赤身裸体地嬉戏其间,惹得人神共愤,终于自取灭亡……商鞅强调的另一点是,三代之君为了推行德政,起用贤相非常重要。比如,成汤说“人视水见形,视民知治否”。此话伊尹就最能理解,认为成汤说得太好了,善言听得进去,道德才会进步。治理国家,抚育万民,凡是有德行者才应该成为朝廷之官。伊尹名阿衡,一开始想求见成汤而苦于没有门路,不得已去给有莘氏做陪嫁的男仆,是背着锅碗砧板,借着谈论烹调技艺才见到成汤的呀(商鞅讲到这里非常动情,因为由此联想到自己的经历了)。成汤是在伊尹的辅佐下才成大业,而且成汤死后,伊尹为继续贯彻德政,写了《伊训》等3篇文章来谏训太甲帝。再比如说周公,辅佐周武王伐纣成功,建立了周朝,又亲自制礼作乐,建立起一整套典章制度道德规范,主张明德慎罚,以德服天下。武王死后,成王年幼。周公又代为摄政,平武庚叛乱,分封诸侯,营建洛阳东都,然后还政于成王,真是仁德之至呀……
这一回,秦孝公虽然没有打瞌睡,但听得兴趣也不大,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儿。事后对景太监虽说没有发火,可还是责备道:“你找的这个人,还是扯得太远呀!”
景太监自然又来责备商鞅:“你看你,咋搞的嘛!”
商鞅诡秘地一笑说:“您老人家别生气,想办法再让我见大王一次,准有您的好。回头我陪您去古董铺跑一趟。”
第三次召见开始了。商鞅一开口就大讲春秋五霸争雄,大小战争600多起,凭的是实力、谋略和手腕,哪里讲什么仁义道德,礼坏乐崩,所谓春秋无义战也!齐桓公以管仲为相,以“尊王攘夷”相号召,多次与中原各诸侯会盟,成为春秋第一霸主。他们真的是忠于周王室吗?非也。此时的周王室,自从平王东迁后早已十分衰微,名存实亡。傻瓜才跟他讲忠呀义呀的。齐桓公不过是借一借“尊王攘夷”的旗号而已。之后,晋文公称霸,楚庄王称霸,包括我们的先王穆公称霸,谁又不是假借各种旗号和口实,来一个先下手为强?就连越王勾践与吴王夫差在东南小区争霸,手段也无不用其极,一会儿吃屎装疯,一会儿卧薪尝胆,一会儿又是西施美人计,哪里还有什么道德可言!一部争相传诵的《孙子兵法》怎么来的?是德政的总结吗?是仁义道德的说教吗?是闭门读经的顿悟吗?都不是,它是春秋大小几百战的战火锻造的,是无数将士的血肉之躯和老百姓数不尽的劳作果实换来的,一句“兵不厌诈”,道尽了《孙子兵法》之奥妙,也道尽了天下兴亡之事也!
孝公听得入神,居然好半天不知该说什么,最后非常和气友善地送走商鞅。他对景太监说:“你的客人很不错呀,看来我们应该好好地深谈了。”
紧接着,秦孝公将商鞅召到内宫,一气长谈了好几天。商鞅趁机把自己平生所学以及对治理秦国的改革方略从头道来,井井有条。孝公居然听得竟日不倦,到忘情之时,那膝盖在垫席上移来移去而不自知。也许就是在这个时候,孝公就生出念头,一定要叫商鞅当着他的面,把这番话也讲给大臣们听听。
景太监奇怪地问商鞅:“你都说了些啥,说得我们大王咋这么高兴的?”
商鞅这时却不知思绪飘在何处,答非所问地说:“他高兴是高兴,可想再有殷、周那样的道德社会就没门了呀……”
(7)
现在回到那场大辩论。
当然是秦孝公亲自主持会议了。他先来个开场白:“这些天你们可能也听说了,自从我发布招贤令以后,应命而来的贤者委实不少,有咱们本国的,也有从外国来的。其中有位公孙鞅,就是这一位,来,我给你们大家先互相介绍一下吧。最近一段时间,我跟公孙先生谈了好几次,感觉很好,他对我们秦国国情的了解,对我们目前面临的艰难形势,以及对改变现状、振兴国运的一些想法,都很值得我们思考。今天借这个机会,我想一来让你们跟公孙先生见见面,以后就要在一起共事了;二来么,请大家听一下公孙先生的意见,一种不同的新的声音,大家一边听,一边也可以发表自己的意见,有不同看法最好。好吧,现在就开始。”
全场鸦雀无声。
商鞅冷静地扫视着秦廷的满朝文武,提醒自己千万不要慌,要沉着,他们有什么了不起?无非就是比我成功的机会早点而已。
满朝文武的心情可就复杂多了,他们盯着眼前这个从敌国来的年轻人,目光中充满好奇、惊讶、怀疑、挑剔、峻拒和敌视,你有什么能耐?居然敢上我们三秦地面来抢饭碗!
秦孝公挺感兴趣地旁观着这一切,老到的神态与其20出头的年纪不大相称。良久,他以故意活跃气氛的轻松口吻说道:“怎么,都不好开口?那好,我先带头说吧。对公孙先生的变法设想,我虽然极为赞成,但也不是没有顾虑,真害怕全国老百姓责怪于我,为什么要轻易改变祖宗法度呢?”其实他心里一点也不顾虑,分明是在无话找话。“公孙先生,你说我这顾虑对不对?”
商鞅多么聪明,知道这是秦孝公给自己制造的说话机会,也就适时地开口说道:“大王!您可不该有这样的顾虑。国家面临重大的决策关头,内心顾虑、行动犹豫是最坏事的。改革变法这是超乎常人的行为,本来就很难得到世俗的理解和支持。有独到见解的人,往往会受到世人的非议和嘲笑。愚蠢的人事后都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而聪明的人事前就能预见未来的成功。没听圣人说吗?不能与普通老百姓商讨大事,只能与他们共享成功的欢乐。历来追求最高道德的人不与俗辈来往,成就大业的人不与庸人共谋。古来圣贤都是这样:只要能使国家强盛,就不一定非得沿用旧有成法;只要能够叫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不遵守老礼制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呀。”
秦孝公看了看下面的反应,说:“你讲得好。”
下面可就有人坐不住了。甘龙首先发难:“公孙先生,话恐怕不能这么说吧!我听人讲,能够不改变民俗而施以教化者才是真正的圣贤,不改变祖宗成法而能够治理好国家者才是真正的聪明人。事实上,顺应民风民俗而施以教化,不费力就能成功;沿袭成法而治理国家,官吏好办事而不惊扰老百姓。从古以来难道不是这样吗?”
群臣中一片叫好附和声。
商鞅耐心地等到局面平静,然后用不太高的声音说:“甘先生的话讲得有一定的道理,不过却是世俗之见。首先一个问题是,自古以来的成法是什么呢?尧、舜、禹三代的礼制完全一样吗?有一个统一的成法吗?谁能给我讲出来?事实上他们是各不相同的,而只有一点相同,就是都治理好了国家。再往近处说,春秋五霸又怎么样?分别都作了盟主或独霸一方,而所实施的法则却大相径庭。谁又能给我讲出他们的统一成法?这本来很简单的道理,可是那些世俗庸人和死读书者愣是搞不明白。难怪有人说:聪明的人制定法度,愚蠢的人被法度制约;贤达者变更礼制,而庸俗的人却被礼制约束。”
商鞅生来善辩,场面越大他越冷静,发挥越好。这一段看似平实的、充满反问式的话语,确实叫人很难还口,谁又能一下讲清盘古以来的成法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群臣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杜挚,希望这位雄辩多才之士能够出奇制胜。
杜挚轻轻弹嗽一声,绕开难题,扬脸说道:“固然成法不是不能改变,但也决不能随意改变,凡对国家百姓没有百倍利益、做起来没有十倍功效时,成法就不能改变。”他很聪明,把国家民众利益推在前头,看你商鞅怎么办!
“对呀,变法总不能伤害国家百姓利益才好”,“不能把变法作为个人沽名钓誉的手段”,“你就知道现在是变法的火候”……四下里一片嗡嗡声。
秦孝公也知道杜挚这话不好反驳,替商鞅有点担心,但他缄默不语,倒想借机看看此人到底有无机智,怎样迈过这一道高坎。
商鞅知道这是一步关键棋,微微一笑,指着刚给大家送上来的酒问道:“请问一下,哪位先生知道这酒的滋味好不好呢?”
半天无声。
后来有人大声揶揄说:“这不是废话吗?酒还没喝,不喝怎么知道!”
“说得好。”商鞅抓住时机不放,“不喝酒当然不会知道酒的滋味。喝酒是这样,其实变法也是这个道理,还没做怎么知道好不好呢?成汤不沿袭旧制而能王天下,这才证明他变革得好;商纣背离了祖先的德政而遭到覆亡,这才证明他变革得不对。一切都要先做起来才能见分晓,什么都要事先算计得分毫不差,那就永远干不出名堂。是不是这么个道理呢?”
众大臣们面面相觑,一时居然哑口无言。
秦孝公毕竟年轻沉不住气,首先喝起彩来:“绝妙,绝妙,太棒了!”
君主定了音,谁还敢再作声?心服口服的也好,心服口不服的也好,心口都不服的也好,便都一齐不作声。
秦孝公哈哈一笑说:“怎么,都没说的了吧?那好,下面就让公孙先生详细讲讲他的变法设想。”
商鞅也就当仁不让起来。
关于商鞅变法的内容,我想用现代白话来说,而且请一位名叫卜德的洋人(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荣誉教授)来说,可能听起来别有味道。
政治改革
……秦的一部分领土分成了31个县,各县由一个县令掌管(据推测县令由中央任命)。这是秦集中行政权力和相应地削减国内世袭土地主权力的一个重要步骤。
农业改革
……“开”(可能是废除之意)田边阡陌。尽管措词的含义模糊,此举似乎意味着他废除了旧的固定的占地制度(井田制)——根据旧制,农户为其封建主耕种大小大致相等的地块——而代之以单位面积可以不同的更为灵活的制度。用西方的农业术语来表达,可以说商鞅废除了分割土地的田埂和畦头地。
这个解释因史籍同一句中所说的“赋税平”而得到了证实,虽然对赋税这两个字未作解释,这段话可以解释为进一步以实物来代替劳役(如秦已在公元前408年开始实行的那样)。旧的固定的土地占有制的解体,又可在约公元前100年汉儒董仲舒的奏疏中得到证实。他说商鞅的变法使“民得买卖”耕地……毫无疑问,这个改革又是削减世袭土地主权力的另一个措施。
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