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申嫂来取该洗的东西,或送来浆洗后折好的衣物,永瑞总要停下来和她说上几句话。他知道了申嫂的身世,并为她敢于逃走的反叛精神叫好。他说,中国之弊,就在于积习太深。中国人普遍自己禁锢自己,而尤以女人为甚。因此申嫂的反叛,是中国女性的一道亮色。他希望申嫂永葆这道亮色,万勿使其黯然下去。正因为有了这样一道亮色,作为典型东方女人的申嫂,才别具一种魅力。
经永瑞一番评说,申嫂的目光终于对水平线略有超越,便与永瑞的视线第一次相接。显然男女之间视线相接,并不在乎时间长短,关键是深入对方的程度。永瑞与申嫂,目光相接仅止几秒,却有电光石火般的效果,陡然亮彻彼此身心。
尽管在此之前,申嫂私下也有接近寨主的企图,但接近和进入,完全是两种不同的状态。
当然,此前都各有铺垫。申嫂对永瑞的铺垫,是一次又一次泛着浆洗芬芳的衣物,是一道一道美丽鲜明的衣裤折痕。而永瑞对申嫂的铺垫,还应追溯更远,那就是有关宗家永瑞漂洋过海留学以及参与变法的传闻。当然更多还是亲眼见了之后,永瑞对花草藤木的情衷,挥笔书法的英武姿势,吟诗读赋的儒雅风流等等,都给这个女人非同一般的印象。这哪里是乡间指称意义的寨主,完全是她从未见过的另一类男人。她不相信这样的人会心狠手辣,做出损害别人的绝情之事。她所感受到的这个男人的宽怀与大度,岂止涵盖周边百十里狭小天地?
男女二人一旦心有靠近,自然要在言语行为上表现出来。永瑞夫人庄氏,看在眼里,急在心中。
永瑞虽然早年在外,并且是留洋学生,却最终未能定下自己的红颜知己。曾经也有过较为可心的人,却总是阴差阳错,失去良机。后因附和变法失败,匆促退隐,只身回到灵泉。庄氏乃早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结果,永瑞虽有不悦,尚能宽以待之。庄氏当然知道这一点,所以对丈夫总是心存几分敬畏。申嫂的出现——尤其是她与丈夫在心上的一点沟通,她至多也只能急在心里,并不敢表现在面上。
婵婆十二岁这一年,是她记忆最深的一年。她从申嫂身上,明白了女人的漂亮与魅力,还陡然看见了男女之间还有那样的事发生。那天她采了许多茉莉花,用细线串了,给主人送去。她喜欢为主人采花,送花,主人十分欣悦,每当接到她送的花时,总要放下正读的书本,一手拈了花,一手牵了她,行得几步,便吟出一首诗来。
“疏篱浅水边,花色映后檐;香传星月下,梦里舞蹁跹。”这是送腊梅时吟的。
“春归闻鸟啼,血滴半随泥;深红与浅紫,皆是痴人语。”这是送杜鹃花时吟的。
“奇香一瓣开,如月露山隈;仿若玉人手,牵出美裙衩。”这是送栀子花时吟的。
“七夕鹊桥会,满天星如醉;相思尽丛笼,片片皆是泪。”这是送黄桷兰花时吟的。
这一次,主人又会吟出一首什么样的诗来呢?
当她提了茉莉花串儿,兴冲冲走进主人书房,就看见主人和申嫂了。她虽年幼,却也对男女之事有些朦胧意识,顿时大惊失色,却又进退不得,情急之中,只好就近躲在书柜旁边。
永瑞拥着申嫂,斜倚在书柜对面的躺椅上。说是躺椅,却宽大如床,铺以薄絮床单,供读书疲倦小憩时用。她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直到申嫂发出了呻吟。后来,二人静止如睡,婵婆这才悄悄溜走。茉莉花串儿被她遗落何处,再也无法记起。
连续多日,脑子里都是这一惊心动魄的场景,内心阵阵涌动不止。她不想看见主人,也不想看见申嫂,只要看见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位,心中就怯得慌,好像偷了他们的什么宝贵东西。
这种感觉,一直伴随她好久,才逐渐消失。
之后,便是一段相当长的静止期。所谓静止,是对性的欲望而言。婵婆长成了大姑娘,从20岁,到30岁,不仅毫无性的欲望,连主人和申嫂曾有的那一幕,也似乎忘在九霄云外。直到31岁上,她因涉灵泉湖溺水,被郝昌明从水中抱起来,许多年前曾有过的涌动,才于陡然间喧嚣起来。
女人对性的欲望,一般情况下不会主动生出,尤其从无男女性史的女人。婵婆的不正常,并非三十岁前没有性的欲望,而是她对12岁时亲眼目睹的那一幕,居然淡忘得无影无踪了。究其深层的原因,还是12岁那一年——当她就要走出12岁年龄边界的最后几天,所发生的令她刻骨难忘的一场惊吓:申嫂的被杀。
自从那一场惊吓之后,婵婆整个变了,由原来的天真烂漫,变得不言不语,并终日一副惊惶怯惧的模样。渐渐长大成人,此一情形更甚,只不过少了些惊惧,多了些哑默。到最后,所有惊惶怯惧都没有了,只有哑默——对任何人都不理不睬。
是主人的宽容,使她能够拥有自己的一方天地,她便在这方天地里,自由自在地行走,默默无声地做事。
就是在这种状态下,她伸手去湖中探摘野莲花。野莲花开在六月,花色白里透出淡淡的青黄,叶子淡绿,比湖水的颜色还淡。她特别爱野莲,也许是花在水上特别干净的缘故,也许是花的水嫩色调,特别让她动心的缘故。神灵之泉的湖水,野莲是它的精华,婵婆被它诱惑,也是上天的安排。
那是一朵好大好大、好鲜好嫩的花哟!手再伸长一点就会采摘到了。伸呀!再往前伸呀!快要触到的时候,好像水中另外伸出一只大手来,一下子把她拉了过去。
拉过去就触到野莲了。不仅手触到,眼睛和鼻子都触到了。就在她闻到少有之幽香的瞬间,清清亮亮的湖水同时淹了她的七窍。就在她大口吞咽得无法出气,眼里塞满青嫩水色的时候,她被一双宽厚有力的大手举起来了。呼吸不再堵塞,眼里得见天光,真是从未有过的轻松啊!不由得将整个身子紧紧靠在这一双大手里面。那里是胸膛,强健胸肌的胸膛。她感到了温度,更感到了心跳,还感到这双大手把她搂得很紧。就是在这一刻,许多年未曾再有的涌动,便又重新开始。
这个郝昌明,是深得主人赏识的年轻花工。原先的花工,因攀登山崖撬挖兰草时,不慎摔伤了腰,郝昌明便成了他的徒弟,全盘继承了老花工的手艺,把整个庄寨的草木花卉,侍弄得欣欣向荣。昌明和他哥哥昌星,是从外地逃荒来到灵泉寨的,好心的主人收留了他们。这便有了后来昌星的成家,有了郝家海成和守云的爷爷和父亲。而昌明,自然就是郝家海成和守云的叔祖爷爷了。
三十岁上的女人,一旦情性涌动,肯定相当炽烈。而年仅20岁的昌明强壮如牛,却还从没沾过女人,也是从搂抱婵婆的那一刻起,把心中的欲望一下子激发起来。虽然年龄相差10岁还多,却如太极图的阴阳二鱼,相生相合得天衣无缝。
顶一头银发的婵婆,眼睛忽又明亮起来,顿时看见半山崖上的洞穴,如一只黑色巨眼。
这洞穴,既是她和昌明的屋子,也是她和昌明的床铺。她已经记不清昌明激动起来是个什么样子,只记得他嘟嘟哝哝,语不成词。他们就躺在一层厚厚的青草上,昌明紧紧拥着她。忽地,昌明猛一阵颤抖,她也仿佛被一股神奇的力量托起,轻如鸿毛,飘在半空。这时听见泉水滴落的声音,如磬如琴,像在为他们伴奏。
终于有一天,他们的事被主人发现。她万分惊惧,不知主人将如何处置。她更多是为昌明担心,当她与昌明再一次进入洞穴的时候,都以为这是最后的诀别。可万没料到,主人根本没有过问此事。二人终日惴惴,更不敢再去洞中行事。直到有一天,昌明在园中弄花,主人走来言道:你们的事,只要不在我的庄寨里。昌明愣神好久,才明悟过来:原来,主人对此表示默许。但,只能在洞穴之内,主人够宽容了,对昌明还是网开一面的啊!
但主人的宽容,却是昌明末日的开始。强健如牛的昌明,一旦得到允许,自然愈益强烈。而三十岁上才打开情性门户的婵婆,犹如巨石投于水中,一时波翻浪涌,不过一年光景,昌明就形销骨立,不久即殒命黄泉。
算起来,灵泉寨主宗永瑞,是凌风的祖爷爷。凌风虽没见过祖爷爷缔造的美景,但根据伊甸园的称谓,也可以作无尽的遐想。祖辈的显要,在过去年代,免不了是一大污点,可在二三十年后的今天,就成了受人称叹的历史。不仅新修县志上,载入祖爷爷参与变法一事,而且伊甸园式的灵泉寨景观和居所,也被省城一位研究民居的专家追记,写入了《中国西南民居大典》,成为别具特色的一个例证。
他多少次以憧憬的心情,对妻子谈起对灵泉寨的向往,总是话一开头,就被不屑的语调打断。妻子是他大学同学,工作后,却鬼使神差入了官场,好不容易当上副局长,又想当局长。她为此挖空心思,动用了棋盘上的所有棋子,包括教语文的凌风,她在权力之间周旋,看起来春风满面,内心的负荷其实相当沉重。
凌风喜欢吟咏荷尔德林的诗句:人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安居于大地之上。
可在城里,大地几乎没有了,所谓诗意,更如风中的一缕轻烟。
他终于不顾妻子反对,提前离岗,目的是好抽身回到灵泉——他一度生活的地方——来寻找大地和诗意。用一度流行的话说:找回失去的家园。
好在母亲站在他一边,也是极想回来。母亲在城里的二十年,从未断过宗姓传统针刺手艺活。哪怕七十余岁高龄,稍有闲暇,便要拿起针来。她眼好,手巧,走针细密,花样翻新,无论花草虫鱼,还是一般云饰纹路,都刺绣得出神入化。针刺几乎成了她生活——乃至生命的一部分。凌风的朋友同事,凡得了她绣品的,无不视为艺术珍品予以保存。
新起的居所与风水宝墩正相对望。如今宝墩上不再有房屋了,早在“四大任务”初期,一场令立国爷爷蒙冤的大火,便毁之大部。其残留部分,郝氏弟兄也切齿痛恨,说是地主阶级的土围子,终于完全打掉。
房屋没有了,樱花还在。灿然之花,仿如针刺般扎在郝守云心上。他第一次挥刀砍树,是在解放之初“四大任务”时。本想连根拔除的,怎奈树近岩石,根入石缝,无法去蔸。因此多少年来,树虽没了,但有桩蔸在,逢春必发新芽。
记得有一年冬季又搞运动,郝守云乘机毁了樱花枝干。可到了春天,又有嫩芽从根蔸上萌发。凌风那日收工路过宝墩,发现了它,一看前后无人,赶紧扯了一蓬冬天干枯的草藤,遮挡上去。
从此每隔几日,便要瞅空去瞅。嫩芽很懂事,只在石岩背路的地方,未被郝守云发现。它终于开花了,却只有两朵。花蕊里饱含露水,映着初升的太阳闪烁亮光。凌风凝神望着,在闪烁中它变成一双眼睛——一双祖爷爷的眼睛,充满深情和智慧。这时有人走来,凌风惊诧万分,转身看时,是生产队长宗立清。按辈分,他该称立清叔公。虽是宗姓人,毕竟出身不同,内心不免惴惴。他喊了声叔公,立清没有回应,径自下宝墩去了。凌风看看两朵闪烁亮光的樱花,看看立清叔公远去的背影,顿时断定,他不会告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