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风看见婵婆走远,才把目光收回,再次打量自己的茅屋。几间茅屋得力于志勇。志勇虽是叔辈,却比凌风小20多岁。所谓“幺房出长辈”。凌风家从祖上开始,一直是长房,自然辈分越来越低。
茅屋按自己喜好建造,一不搞楼房,二不用瓦盖房顶,只用山草。山草是过去很讲究的人家才用的材料,一度价格不菲。现在都用砖木结构,山草也就搁闲了。所以凌风去到山上,不仅容易买到,而且价格低廉,且是上等好草。草盖的房顶冬暖夏凉,若是山草,更甚一筹,一次盖好了,可管20~30年。眼下都不再用山草了,凌风总觉得可惜。
建房过程中,族人不断前来看望,或提建议、帮点小忙之类。房子建成,都来恭贺。于是凌风按乡间习俗,请了厨师,办“九大碗”予以款待。恭贺者大多以噼噼啪啪燃放鞭炮为形式。凌风喜不自禁,每迎进一个人,就连说几声谢谢。恭贺就是承认——对他重归灵泉的承认和接纳。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呢?他依然是昔日的凌风,土生土长的凌风,宗家老坟之后的凌风啊!
来的几乎全是宗姓族人,只两个是外姓。一是徐长福的遗孀徐长嫂,一是徐长庚。徐姓两家,都是土地改革时,从徐家庄迁来的雇农,是工作队有意向成分偏高的灵泉寨掺沙子。
一派融乐之中,仍有一种不和谐。并非徐姓二人的缘故。事过多年以后,徐长庚早已一改常态笑对宗家,今天特来恭贺,便又一次证明。何况仅仅两个外姓人,在宗姓的广大群体中,不过如一滴余墨坠入湖中,迅速消融得无影无踪。
也并非郝氏兄弟不来捧场。
郝守云一副阴沉面孔,对上面政策的变化,至今心存疑惑。一双鹰隼般的勾眼,总在暗处眨个不停,随时观望着,是否又有再变过去的可能。凌风本就没想过,他会在自己的住处出现。
至于郝海成,早听说他不像郝守云一样顽固,至少表面上,也能和宗姓人和睦相处了。但鉴于他小妹素娥曾和凌风的一段经历,不好来凌风处,也是情理中事。
显然不和谐的因素来自宗姓内部。是志勇的兄弟——志武带进院子来的。
志武来得最晚,其时宗家长辈立清、立凯、定文等人,已在上首大方桌前就座。本来眉开眼笑、谈笑风生的长辈们,一看见志武,脸就阴沉下来。
其原因,正是志武贴上一个叫徐云章的,来灵泉寨采沙。岂仅是“贴”,完全叫鼎力相助。要不是志武把他的大片滩涂荒坝卖给这个人,徐云章能入驻灵泉寨采沙吗?
自从土地承包到户,志武就像打开鸟笼门子的雀儿,一下子就飞了出去。他东栖栖,西息息,居然还混得人模狗样,每次回来,都西装革履的,有时还挽个城里女子。他说并非老婆,暂时同居。
第二轮划包产地时,志武居然要了大家都不想要的滩涂荒坝,正种面积则分厘不沾。当时大家都很高兴,索性将往北靠徐家庄的一片,都给了他。一片不小,十来亩了,因是滩涂,并不认真比量,大约指明四界也就罢了。现在倒好,徐云章采沙,先在这片滩涂上就能施展得开。
这还了得!从来自成一统的灵泉寨,怎容巨兽般的掘土机东啃个洞,西拱个坑,毁了草坪,毁了平滩,毁了路径。即使就是修筑大堤之前形成的卵石坝,也如人工镶嵌一般别具韵味。一幅完完整整、古朴宁静的天然图画,一个宗家世代栖居憩息、有山有水的空明圣地,怎受得了如此撕扯与啃咬呢?更不要说宝墩上的一脉灵泉了,若是撕扯啃断,源泉还会再有吗?掘土机轰鸣着,好像开进了他们心中,正在捣毁祖祖辈辈一脉相承的美好东西。
志武也曾出面给长辈们解释,说泉源是啃不断的。至于坑凼,淘一处沙,就会填平一个。可长辈们谁会相信?即使志武说得都是事实,可心上留的痕迹还能抹去吗?于是结队去找徐云章,徐云章居然拿出县国土局准予开采的手续。面对官文之类的东西,他们不明就里,只得找支部书记志勇。志勇来了,重新验证手续之后,表示沉默。但他转而阻拦志武卖荒坝。志武岂听他的,弟兄二人先是动嘴,后来差点动起手来。
志武走进凌风新修的院落,就看见长辈们对他阴沉着脸。这本在预料中的,他回避着他们的目光,只笑着与本家几个弟兄招呼散烟。一当凌风迎上去,便从兜里掏出四百元钱来,一下子塞给他说:我知道你不缺这几个钱,但这是我的心意,祝你四季高兴,年年快乐嘛!
他居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凌风不能不收下了,便请他里面就座。但他马上要走,悄声说采沙场上正忙。凌风想想也好,既不误他挣钱,也免了长辈们不高兴。
送出门之后,凌风叫志武叔慢走。
志武连忙阻止说:不要这样喊,我还得叫你老师哩!
凌风这才想起,十多年前,他曾下到县里支教,恰好分在对河镇街学校任教一年,班里几个学生都是灵泉寨的。便点头说,师生是师生,辈分是辈分,各算各嘛!志武说,我宁愿选师生这层关系,才好随时向你讨教。
看来志武确实很会说话。族人都说他油嘴滑舌,多少是有那么一点。显然他经常在外,比一般村寨中人能说会道一些罢了。
不知怎的,几句话下来,凌风觉得和志武的距离拉近了许多。临分手时,对笑得一脸灿烂的志武打趣道:听说你挽回来一个城里姑娘。
志武说: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又说:我都三十出头了,还是应该享受一下已婚待遇嘛!
凌风说:还不如结婚算了。
志武笑道:不忙,等我挣了钱再说。
婵婆在风水宝墩近山处,将瓦砾坑中的灵泉泉眼拂现出来,正捧水来饮时,太阳已经当顶,沙场中午收工了。甲壳虫般蠕动爬行的掘土机和汽车,顿时不再动弹,只有抽水机在突突突地响动。相比于先前,是一片难得的静寂。开机器的司机们,从几个不同的方向朝工棚走来。工棚一张大方桌上,已摆好中午的饭菜。
宗志武和徐云章,要趁这机会去工作面看看。通往工作面的下坡路比较狭窄,除了掘土机和汽车,很难再容人通过,只能利用工作的间隙。他们需要查看采掘面含沙量的多少,以确定掘进的方向。他们要的只是沙。而沙,与大小石头混杂一起,只能用掘土机将含沙较多的沙石一斗斗掘起来,倒在斜面大型铁网筛上滤出细沙石,再用汽车把细沙石载到洗沙处,抽上水来将沙与细石子分开。这就是全部工序和流程。
名义上云章是沙场的老板,其实呢,云章只是志武的帮手。这是志武搞的假象。志武读书不多,脑瓜子却灵动。用凌风的话说,真要讲遗传基因,志武算得了宗家祖上的真传。如果志武能够多读一点书,肯定不比漂洋过海的祖爷爷差多少。可惜志武初中还差一年才毕业,根本算不上初中文化。
志武的辍学,乃因触犯校规的缘故。其实志武成绩不算差,平时对学校纪律也能遵守。但他在考试中犯了大忌:帮人抄题。他帮的不是别人,正是同住灵泉寨的徐玉清,即徐长庚的女儿。志武与玉清不仅同班,而且同桌。在灵泉寨,宗、徐两家并不真正协调。尽管令人不愉快的年代早已过去,两家宿怨岂会轻易消除,可是这些东西,在志武和玉清心中,却一点也不存在。相反,二人还相当友好。志武身上最早的男子汉气概,便是在和玉清相处过程中体现出来的。村寨与学校,隔河渡水,往返途中,他常常顾着玉清。比如玉清若为家里买化肥之类的东西,总是志武帮着扛。尤其夏日暴雨多,滩涂低矮处常有积水,总是志武把玉清背过去。志武帮玉清考试作弊,乃因玉清那日感冒,头疼得厉害。结果被监考老师当场缉拿。二人不仅要受处分,还得在班上当众检讨。这将是多么丢脸的事呵!一气之下,两个人都不去上学了。凌风本在这里支教的,刚好一年时间便离开了。要是他在,不会让二人不完成初中学业。
志武和玉清辍学在家,却都没去参加地里的劳动。玉清是个女孩子,已是眉清目秀一副玉人模样,父母怎舍得让她去地里吃苦?志武呢,因母亲尚在,他又正读书,自然未与哥嫂分家,虽没上学了,有哥嫂顶着,也不愿去地里干活。加之土地到户后,地里农活反比原先少多了,碍于母亲,哥嫂也不强求他。
不久,志武心头开始别扭起来,大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这感觉折磨着他,影响他睡觉,乃至于吃饭。
便在心中犯疑惑了:到底什么缘故呢?
是失学的原因么?是对学校的怀念么?是再没有昔日上学放学的规律性往返么?对了,似乎有那么一点。可深究起来,又并不在乎失学,也不在乎学校,只想着上学和放学路上,他和玉清。
刚满17岁的志武,第一次发现心的另一角落——不,是打开了一扇从未打开过的窗户。窗户外边,有一片令他心动不已的花地。
现在,哪怕又已经十多年过去了,志武依然记得自己的初恋,是那般令他心魂出窍,是那般让他牵肠挂肚。仿佛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如此动荡的心衷了。
一旦找到原因,他就去找玉清了。这就是志武,做事从不犹豫。这一次见到玉清,使他在情态上有较大变化。他们同村,同班,同桌,本是相当随便的关系,却在这一次,让志武红了脸。过后好久,他都还在责骂自己,怎么就会红了脸呢?再往后来回想此事,便如同站在远处看着当年的那个志武,只感到幼稚好笑罢了。
也许正因为突然脸红,让玉清感觉到了什么。你想想,志武一个男孩子,已在这方面有所萌动了,玉清一个同样年龄的女孩子,怎么会不懂得呢?女孩子的萌动还会更早,心儿还会更细,触觉还会更加敏锐。
玉清的敏锐感觉,使她有了本能的防卫,瞬间表现出警惕。正如志武在几年后反问的:日他妈,怎么女人到时候说变就变呢?
人处在这样的当口,其实是有点尴尬的,尤其是小小青年。幸好是志武,虽遇此景,脑瓜子照样转动,心想:这能转身离去么?弄不好,不仅让玉清疑惑,还让她鄙视自己。于是硬着头皮站下来,赶紧调整情绪。
正当志武鼓起勇气搭搭讪讪,玉清小心翼翼、谨慎应对之时,徐长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