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正值十月小阳春的时候,太阳暖烘烘的,特别的宜人。王先生找天祥正儿八经地谈了一次话。先生已经有些显老了,头发更稀了,小山羊胡子也花白了,倒是长衫有秀秀经常帮着洗,显得很干净。他郑重其事地告诉天祥,书你已经念了八九年了,我这小塾里再没啥书让你念了。如果还想念书,就跟你妈商量到城里去念,城里已经有了新式的学校,会学很多新东西的。看你现在这身坯子,已经长成了一个半桩子小伙子了,如果不再念书了,就可以学着自己去讨生活,你妈养你实在不易。本来,这话该给你妈说,我看你已经长大成人了,懂事理了,给你说也是一样的,你自己去给你妈说吧。说完了,他好像是第一次重重地在天祥的背上拍了拍,而这一拍,特别让天祥感动。这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承认和肯定,而这种承认和肯定对于这个男人的人生指向则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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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祥一个人放单,大步流星,一路小跑,两天的路程用一天时间走。到了古城,他并没有上岸,又换乘下行船沿嘉陵江到阆中去。在当时,阆中可谓川北地区最大的小百货、小商品的集散地。货物齐全,价格便宜。虽然路远点,盘缠花得多点,如果一次多进点货,对于做小买卖的人来说,还是划得来的。
天祥这是第三次到阆中,也是第一次一个人去。两岸的风景几乎千篇一律,与夏秋不一样,平坝里全是绿油油的麦苗和已见花谢的油菜,一簇簇竹子郁郁葱葱,土墙草屋在竹林的衬托下更显得破败不堪。独自一个人出远门,没有伴儿,他感到多少有些寂寞和孤独。想心事呢,多在秀秀身上打转儿,不时看到她的身影在眼前晃悠,想赶也赶不开,老是挥之不去,他也不知这是怎么的了。和秀秀的事迟早他妈都会晓得,族里晓得了更是不得了。想起这事儿,他就有些害怕。他也想过,实在逼得无路可走,就只有带着秀秀跑出去,靠做生意也能过日子,只是苦了妈一个人。
在古城换船的时候,又新上了许多乘客,其中有一个熟识的人,就是上次乘船回两河口碰到的那个木匠师傅。他仍然背着木活背篼,最后一个上船。天祥一眼就认出了他,便招呼他和自己坐在一起。木匠师傅和天祥也熟识,问他前次进的货卖得好不好,这次又到哪里去,天祥都一一作了答。
天祥问巴中那边好不好挣钱,木匠师傅告诉天祥好挣得很,有做不完的话儿,并给他讲了许多挣钱的路子,问他有一条特别挣钱的路子,敢不敢去。
天祥见他不像冲壳子吹牛皮的人,就问是做啥子生意。
木匠师傅小声告诉天祥,就是买点盐过来卖,准赚大钱。
天祥知道私贩盐巴是要犯法的,他不敢做。
木匠师傅说红区有几百口盐井,盐巴多得很,价格也非常便宜,进出由他负责任。
天祥说确实不敢去,万一遭共了产划不来。
木匠师傅告诉天祥,那里的人是最讲买卖公平的,明文规定,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对任何人说话都要和气,没得啥子,放一万个心好了。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很大,好像是有意说给船上所有人听的。船上的人都拿眼睛看他们。
天祥说没带多少钱,买不了多少东西。木匠师傅说,有他作担保,啥都莫问题,包他满载而归。
越是这样说,天祥越起疑心,害怕上当受骗,血本无归。
天不知不觉黑了下来,船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码头停住了。船上的人纷纷下船到码头上投宿过夜。天祥和木匠师傅就住一个房间里。等到一切安顿好了,木匠师傅又给天祥讲了很多关于闹红和红军的事。天祥对那里没有恶人危害他人,穷苦人都能有饭吃,男女平等,不准吃鸦片烟等事特别感兴趣。木匠师傅问天祥认不认得字,拿样东西给他看。
天祥读了八九年的私塾,当然认得字的。
木匠师傅就从背篼里取出一张印满了字的纸给他看。那张纸很大,恐怕有半张饭桌那么大。右边正中有布告两个大字,其它都是七言句子,读起来押韵顺口。天祥记性好,看了两遍就背下来了。那上面是这样写的:
工农劳苦群众们,大家仔细听分明。
国民狗党真可恨,万恶多端数不清。
苛捐杂税千万种,拉夫派款又抽丁。
连年混战有几载,屠杀工农与士兵。
城市农村齐破产,全国遍地是灾民。
奸掳烧杀都占尽,整得穷人不聊生。
这些罪恶说不尽,先讲卖国大罪名。
帝国主义大强盗,原是工农大仇人。
英美法意和日本,齐来中国起瓜分。
一心专把穷人整,硬把工农不当人。
倾家破产还不算,活活硬要整死人。
亡国灭种真可怕,刮皮吸血又抽筋。
一切国民党军阀,帝国主义孝子孙。
居心出卖全中国,去讨英日的欢心。
东北热河先卖尽,又卖华北与平津。
福建华南贱价卖,还卖康藏与青新。
国奸头子蒋介石,投降帝国大奸臣。
见到帝国就跪拜,生怕得罪洋大人。
秘密私定卖国约,哄骗人民不做声。
上海抗日他捣乱,反转枪杀反帝兵。
卖国投降真可恨,谁言抗日就杀人。
最近更将全国卖,承认日本是保人。
四川军阀卖国贼,刘湘要算第一名。
康藏卖了不上算,又卖川南自流井。
邓匪锡侯田杨李,卖国还要数他能。
说到陕西卖国贼,杨虎城是第一名。
孙蔚如是好帮手,伙同杨匪投洋人。
还有小匪胡宗南,杀人卖国有名声。
陕西甘肃先卖去,西北各省卖干净。
穷人反帝他就杀,血流成河好伤情。
国民狗党卖国贼,卖国罪恶数不清。
不出一兵打日本,专门进攻我红军。
为了执行帝国令,残杀东北义勇军。
只有共产真革命,红军才出反帝军。
工农士兵苏维埃,对日宣战早实行。
红军为要救中国,红军为要救穷人。
驱逐帝国出中国,首先打倒走狗们。
厂矿银行与企业,没收交给穷人分。
帝国海陆和空军,驱逐出境往外滚。
全国穷人联合起,参加红军一路行。
参加红军打帝国,消灭军阀救穷人。
一心消灭卖国贼,肃清反动不留根。
就打帝国主义们,国民狗党消灭尽。
贫苦农民得土地,八时工作为工人。
同起组织苏维埃,独立自由中国新。
豪绅地主齐打倒,封建残余一扫清。
全国穷人齐努力,最后胜利归我们。
帝国主义消灭尽,工农穷人享太平。
天祥虽然背下了文字,但是实在搞不懂里面的意思,他懂不起国民狗党是哪个,势力那么大,杀了那么多的人,天下就没个王法治治他,管管他吗。帝国主义是不是和国民狗党一伙的,为啥子还要来瓜分中国,中国就那么容易瓜分吗。还有蒋介石、刘湘、杨虎城、孙蔚如、邓锡侯、田杨李、胡宗南,这些人是不是也和国民狗党是一伙的,他们哪个大,哪个小,哪个管哪个,他们敢杀人放火,还要把国都给卖了,有没有人管得了他们,这么大的国他们就卖得了吗。红军、义勇军、苏维埃、共产真革命这些人都在哪里,他们又能救国,还能救穷人,都有那么大的能耐吗。对于这些问题,就如同一次清晨进山砍柴,山雾紧随脚跟,突然弥漫过来,几乎东西南北都分辨不清,直到一阵山风过去,吹尽了大雾,才使人顿觉神清气朗。
天祥拿这些问题问木匠师傅,木匠师傅也说不太清楚,只是说前面那些都是坏的,后面这些都是好的,前面那些坏人都要被共产真革命消灭干净。共产真革命是好人,帮穷人,杀恶人,消灭坏人,救中国,撵洋人,打日本,组织苏维埃,建立独立自由新中国。还有那里面说的地方,他至今一处也没去过,东北、热河、华北、平津、福建、华南、康藏、青新、上海、自流井,哪儿在哪儿,哪儿管哪儿,他搞不醒火。美、英、日本、帝国主义这些都是啥东西,动不动就要瓜分别的国家,他们不是比前面说的那些坏人还凶吗。木匠师傅也不全知道,他告诉天祥,红军里有的是能人,有一个姓唐的指导员上知天文,下懂地理,只有他搞得醒火那些问题。
那时候,红军虽然已经占领了通江、南江、巴中,但阆中还比较平静。做生意的照样做生意,坐茶馆的照样坐茶馆,抽鸦片的照样抽鸦片,市面上并不显得很慌乱。但老板们除了说生意,就是说红军,说霉老二,茶客们谈论的中心话题也是这些。有传好的,也有说坏的,还有妄加评论的。
木匠师傅反复动员天祥一定要去红区看看,去认识认识那个唐指导员,告诉他最多只有几天的路程,进出方便得很。
天祥经不住木匠师傅的劝导,就决定过去看看究竟,他当然更关心红军杀恶人的事儿,至于其它,他管不了那么多。于是,他没有听那些老板的劝阻,第二天打早就跟木匠师傅走陆路再向东行。他们边走边谈,到了一个叫渔溪的地方,情况就大不一样了。这里驻扎了好多的队伍,大路上还设了卡子,对所有过往的行人都要进行盘查。
木匠师傅告诉天祥这些都是国民党田颂尧的队伍,他们不准外面的人到红区去。
天祥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阵仗,那些人都穿着一色的黄衣服,见人就大声吆喝站住,还拿枪对着,然后就搜东西,摸身上,动不动还要凶巴巴地用枪指着人,说带走就要带走。以前他见过的那些队伍有的穿黄的,有的穿黑的,有的戴帽子,有的不戴。有的背长枪,有的挂短枪,有的打甩手儿。三五成群,稀稀拉拉,吊儿郎当。抢吃的,拿东西,撵女人,啥子坏事都敢做。看样子这伙人更凶。他不禁腿肚子就像缵了筋,说啥也站不起来了,心里害怕极了,不想再往前走了。
木匠师傅怕弄出动静来,会引起那些当兵的注意,就又陪天祥往回走了一段路,躲过那些当兵的,这才停下来再给他打气,做工作,要他千万别怕,决不会出啥事的。为了保险,就带着他抄小路,绕过卡子继续前行。过了一个小地名叫恩阳的地方,木匠师傅告诉天祥就快进入红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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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红区,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到处都是来来往往的军人。木匠师傅与那些男女红军似乎都很熟悉,他们相互问好,相互打招呼,走得很近的还要拉一拉手,显得很亲热。天祥被这些人的热情感染着,本来有些紧张的心,也就慢慢地平静下来了。
木匠师傅带天祥去吃了饭,就去见那个唐指导员。来到一间草房门外,木匠师傅没敢直接进去,身子站得直直的,大声喊了声报告。里面的人说了请进来,他才带着天祥进了屋。屋里亮着的是一盏阆中城里到处都能见到的那种马灯,没有生火,一个年轻人正就着灯看什么书。
见面时,年轻人紧紧拉着木匠师傅的手直晃,说一路辛苦了,辛苦了。木匠师傅又把天祥介绍给他,年轻人同样也拉着天祥的手,说他辛苦了,还询问了路上所遇到的一些事儿和见闻。
木匠师傅给年轻人介绍天祥来自清水河,是个小货郎,念过私塾,识得字,趁着出来进货的机会,特别想来看看红军,要向指导员请教布告上的好多问题。
天祥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个人居然就是木匠师傅曾多次吹得神乎其神的指导员,这与他想象中的那个指导员差得也太离谱了。正因为这么年轻,恐怕就二十来岁吧,大不了自己多少,会有那样的智慧吗,这在他心里打了一个大大的折扣。不过,从木匠师傅对他那种恭恭敬敬的态度来看,指导员恐怕还是这儿一个了不起的人物。这样的人,在乡下人们都要尊称老爷,这里为啥叫指导员呢。那么指导员是多大的一个人物呢,咋没上大布告,是归共产真革命管,还是归苏维埃管呢,这又是一个问题。既然他要管木匠师傅,也许还会管其他的人,管得了吗。
天祥无法自作聪明找到应有的答案,只有麻起胆子向指导员本人请教了。
指导员人很客气,问天祥几岁了,都到过哪些地方,见过啥世面,平时在家都做了啥事儿。告诉天祥,清水河是中国西部一条很重要的大河,河水自西向东,一直穿行在崇山峻岭中,经过许多大峡谷,最后注入到了嘉陵江。
指导员指着布告,给天祥讲如何去读这张布告。布告里哪些是地名,哪些是人名。这些地名中哪些是国家的名字,这些国家大致在什么地方,哪些又是中国的地名,这些地方在清水河的哪个方向,距离清水河大致有多远。布告里写的那些人都是些什么人,这些人都在干些啥事儿。最后特别告诉天祥,共产党是广大穷苦人的大救星。红军是广大穷苦人自己的子弟兵,他们都来自穷苦人,是专门帮穷苦人打天下的队伍。苏维埃是广大穷苦人自己的政府,专门把穷苦人组织起来造反动派的反,造有钱人的反,造那些抢人害人杀人的恶人的反。穷苦人把反动派打倒了,把有钱人打倒了,把坏人恶人惩处了,就自己当家做主,再也没有人压迫他们,剥削他们了。
天祥认真地听着,生怕遗漏了什么。指导员真是太渊博了,布告里那么多的事儿他都讲得清楚,既知道国外,也晓得国内。他对清水河两河口都晓得,简直太神了,私塾里的老先生和他实在无法相提并论。这样看来,刚见面时的那些疑虑确实是太幼稚了。通过指导员的讲解,他基本上弄清了布告的意思,对红军也有了更新的认识。于是,他就试探着问指导员,加入红军有啥条件,像他这种人能不能参加。
指导员告诉他,当然行,但参加红军不但要自己完全自愿,还必须征得家里人的同意。不然,家里人到时候向红军要人就不好办了。当然,后面一句话是逗天祥耍的。
天祥问指导员,参加了红军是不是就可以给亲人报仇了。
指导员看看天祥,问他小小年纪,会有啥仇呢。
天祥从指导员的问话和口气中感觉到,指导员并不相信他会有仇,就非常肯定地答道,有,还是杀父之仇,是深仇大恨。他接着就把他所知道的有关爹爹被害的经过,张啸虎如何欺男霸女,抢夺他人田产财物的事告诉了指导员。
其实,指导员对张啸虎也了解一些。笑面虎张啸虎给人的表面印象是一张笑脸,实际上是一肚子坏水。这家伙自幼父母双亡,流浪四乡,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一天他到两河口闲逛,正赶上唱大戏。他穿着又破又烂的衣服,一个劲地往人群里拱,直到台前。一个看戏人嫌他脏,骂他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要他趁早爬开点。张啸虎这家伙是个记仇的主儿,狠狠地盯了那人一眼,记下特征,怀恨在心,发誓不报此羞辱,决不为人。他长大成人,已是恶惯满盈,经常纠集一伙地痞流氓寻衅滋事,横行乡里,为害百姓,硬生生地砸碎了曾羞辱过他的那个人的双腿,还要将其女霸占为妻,女子坚决不从,一头扎进了滔滔清水河,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这家伙不但作恶多端,而且还胆大包天,竟敢以恶抗恶。清水河是一条流金溢彩的大河。沿河两岸留下了自汉代以来,历朝历代无数挖金的遗址。军阀田颂尧为扩充实力,就派一个心腹连长带了几十个人到清水河挖金。这个连长外号元笨,仗着几十条枪的势力,名为挖金,实为抢金。只要听说有哪家坑子出了红滩,见了金子,他就带人凭武力扛槽子,撵老板,甚至还敢杀人。金河坝里一片恐慌,人人自危。
元笨来到清水河,张啸虎就盯上了他的几十条枪,但又不敢贸然下手。经过长时间观察,他发现元笨既贪杯,又好色。就暗地里联络金河坝的几个老板,设下鸿门宴,请君入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