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儿啦,这天祥死砍脑壳的,胆子也太大了。你们做了糊涂事了呀。按族规,你们是本族人,又是姑侄,那样做了,还不仅仅是遭骂,砸腿杆,那是乱伦啊,天底下都容不下的呀。妹儿啦,姐也是孤儿寡母的,不易呀,咋帮你啊。幼兰用手轻轻拍打着秀秀的脑壳,慈祥地看着秀秀的眼睛,悠悠地说出了她的忧虑。同时她又怀疑去王家做胞儿子是天祥的主意,是他有意支使秀秀来缠她的。如果是那样,她就要等他回来后好好地教训他,男子汉做事,就应该敢作敢当,为啥要支使女娃娃家来说软话。她询问秀秀,你要给姐说实话,去王家当胞儿子这法子是不是天祥的主意,是不是他让你来找我说的。
不是。没有。天祥并不晓得呢。秀秀并不是全在为天祥申辩,事情的真象也确实是这样的,当时在古城,她就下决心不让天祥为这事劳心费神。
秀秀见幼兰追问事情的缘由,担心她动摇不再帮她了,再次悲从心来。她摇着幼兰的腿,止不住又哭出了声。妈呀,你得帮我,帮天祥呀。妈。
幼兰相信她说的这些都是真的,也就不再去追问啥了。她弄明白了事情的全部真相,又被这小女娃娃的一片真情所感动,就下决心要帮一帮她。况且,这事儿与天祥直接有关,更应该帮。她想,天祥尽管是头犟驴,但是要把事儿处理妥帖恰当,也只有按秀秀的说法去做了,就明确表态,姐答应你,就去找你爹商量商量。现在呢,不管姐呀,也不管是妈,这事儿啦,确实够麻烦的,我答应要想办法帮你。你那法子好是好,但咋跟你爹说呢,你爹又是咋想的呢。妹儿啦。
秀秀见幼兰有心帮她,提着的心再次放了下来,禁不住再次涌出了激动的泪水。不过,这时泪眼里已经透出了许多安慰,也蕴涵着许多希望。她见当时想象那样难的事儿能够这样顺利解决,一时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她站起身来,一下子抱住幼兰的脖子,孩子似的脸贴着脸,亲切地喊,妈,你就是女儿的亲妈。你真好。女儿感谢你,女儿爱你。
看看,又来了。就是长不大,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这事儿八字还没一撇,我这心还悬着哩。幼兰仍然很忧心,她一时半会儿欢喜不起来。
秀秀见幼兰仍放心不下,抱住她不松开,对着她的耳朵轻轻地告诉她,妈,还有事儿,也是大事儿。
屁事儿多,还大事儿哩。再说来听听。幼兰任秀秀抱着,还是那样抚摸着她。
秀秀声音更轻,几乎是耳语,满含羞涩,小声说出了自己身体的变化,身上没来了,恐怕是有了。妈,是不是呀。
此时,在幼兰心里,女儿是儿,妹儿也是儿。秀秀能把这种事儿告诉自己,说明在她心里,自己确实占据了母亲的地位。这事儿虽然使她感到很吃惊,话说回来也在情理之中。事已至此,她还得进一步表明态度。妹儿啦,要是真的,这事可耽搁不得了。得马上找你爹说才行呀。
这时,正好王先生推门进来。听到幼兰正说要去找他,就问啥事儿,还这么急了,责备秀秀这死女子又耗在这儿没回家。
来得早,还不如来得巧。说曹操,曹操这就到了哩。秀秀听爹说话,赶紧松开手,和幼兰并排站在了一起。
新爹,正有事儿找你商量哩。快坐哈。幼兰赶紧招呼王先生坐。忙了一天了,还没休息啊。又转过身来,要秀秀去给她爹打罐酒来煨在火塘里。
王先生见秀秀还有些泪痕,只倒是又在幼兰这儿撒娇,就换了一副口气,想拿秀秀开开心。他故意告诉幼兰,就这死女子的事儿多得不得了,别管她好了。
爹,啥爹嘛。秀秀听了,真急了,嘟囔着,她怨爹不关心女儿。声音显然变了调,眼泪又涌了出来。
这下子,王先生本来只想逗一逗女儿,哪想女儿竟然当着幼兰的面就埋怨开了他,讨了一个没趣。他一时不知所措,就拿眼睛看女儿。
新爹,这回可真有事儿了。你得拿拿主意了。幼兰很认真地对王先生说。
王先生已感觉到应该是女儿的事儿,但又不明白是啥事儿,想问个究竟。真有事儿,啥事儿呢,还要我拿主意。
幼兰把酒杯递给王先生,给他斟满酒,又拉秀秀坐在自己侧边,告诉他,这事儿关系到秀秀,当然得你给拿主意才行。于是,也不避秀秀,就把刚才知道的一切,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了。最后也加上了自己的看法。为了两个娃儿,这事儿哩,看来也只有按秀秀说的那样去办好了,就是不晓得你老人家还有啥想法。
王先生乍一听很是生气,又不好发作,骂秀秀这死女子,咋做出这样丢人现眼的事,真羞死人了。他反过来想,事已至此,骂也于事无补,还得想办法把出了的事儿处理好。尽管有些无奈,但总不能把事儿推给人家孤儿寡母,得表明自己的态度才成。况且,天祥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人还不错,他确实曾在秀秀面前多次夸赞过。他感到有些歉疚的是,觉得幼兰一人辛辛苦苦把天祥拉扯大了,又不得不把他胞出去。这事儿拿给别人,心里一定是搁不平的,就真诚地告诉幼兰,事到如今啦,这死女子惹下的事情,也只好那么办了,只是亏了你了。
幼兰明白王先生的意思,给他又斟上了酒,宽心他,啥亏不亏的,天祥还是我儿子嘛,这不还多了一个女儿和媳妇儿哩。没得啥,没得啥子的。
秀秀见两个大人全力为自己和天祥着想,心里很感动。她趴在幼兰的肩膀上,感激地看着幼兰的脸称赞,妈,你的心胸真宽广,妈你真好。
幼兰嗔怪着秀秀,又不懂事了,哪还在哪,当着你爹的面,以后还喊姐噢。
王先生懂得记恩,他清楚没有幼兰,就没有女儿,也知道秀秀对幼兰的感情,就当着她们的面表明态度,本来就是妈,该那么喊。只是以后当着洪家的人不喊就是了。我呢,年前回去上坟,看了看老房子,真是垮得不成样子,确实没法再住人了。真要回去住,得先修一修房子。至于其它倒没啥。原来还有点地,自己种,租给别人种,都养得活一家人的。
尽管把儿子胞出去,幼兰有一百个不情愿,要是有其它更好的法子解决问题,她就不会去走这条。但终究是儿子的终身大事,是给儿子找了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她自然想得通,就大大方方地表态要拿出点钱,帮着先去弄房子,弄好了就接秀秀回去。她心里还是歉疚疚的,老是觉得有点亏了两个娃娃,没在成家立业的时候给好好操办操办。
王先生听幼兰还要拿钱来帮着修房子,哪还好意思,赶忙劝阻,哪还要你再拿钱哟。这些年呢,我也有点积蓄,就是给秀秀准备的嫁妆,正好派上用场。到时候也不便张扬,就请一两桌亲房本族的人办办就得行了。秀秀要想得开,只是这辈子亏了别个天祥了。明天呢,我就去给学娃子家打招呼,不教了,好让人家早安排,这就马上回去弄房子。
事儿就这么定了。幼兰也还满意,她拍了拍秀秀,问她还有啥事情没得。
秀秀见两个大人都这样宽宏大量,按自己的办法定下了终身大事,真是兴奋极了,她再次忘情地抱着幼兰的脖子,在她脸上狠狠地亲了一下,感激地说,妈,你真好。她又回过头来,对王先生深情地说,爹,你也好。
王先生也是个提得起放得下的人,见这样就顺利地定下了女儿的终身大事,心里也高兴,看女儿和幼兰亲热,嗔怪女儿,就是不懂事,没大没小的。叮嘱她少淘点气,这几天就住这儿,好好受受调教。他这就回去弄房子,准备给两个娃娃成家。
10
清水河有许多的传说,有关于自然地理的,也有关于社会人文的,特别是有关洪氏家族史的传说,扑朔迷离,又有根有据,实在是真假难辨。
靖难之役已近尾声,靖难军渡过长江,挺进应天府,谁胜谁败,已成定局。文皇帝一时没了主张,急忙打开先皇帝特地给他留下的一只十分精致的檀木盒子。檀木盒子里藏着和尚的度牒,一件云锦袈裟,成锭的黄金,还有一条教他如何避难的妙计。有了这条锦囊妙计指路,他便制造假象,大放烟幕弹,一把火烧了宫殿,领着最要好的嫔妃和最铁心的卫士,从暗道里逃之夭夭。他率一行人逆江而上,先去云贵,再跸渝州,隐身于庙宇,混迹于僧侣。听闻伪皇帝命一吴姓的家伙专司陆路追杀,他迫于保命,不得已又携众人逆嘉陵江而上,再寻一条幽谷,在清水河浓浓晨雾的掩护下,来到了井田坝。见这里地势平坦,山雄水清,风物繁茂,是块风水宝地,便安营扎寨,奠基造屋,设堂祭祖。三五个月过去,一座长方形的封闭式天井便耸立在井田坝中央。
这座建筑既有宫廷的坚固,又兼具川北民居的风格。整个建筑上房七间,厢房五间,下房也是七间,加四间转角,共二十八间房。后墙都是用石块和草泥砌成的渣泥墙,非常坚固。楼门留在下房的正中,与正房的中堂屋相对。门楼与两侧房间相衔接,只是比两侧房间要高出许多。门楼两边仍为石墙,门框是不易腐朽的硬杂原木,门板用三寸厚的岩青冈木做成,非常牢实,据说门框和门板都是用桐油浸泡后,采用特别工艺处理过的,非常耐用。几百年间,这座堡垒式的大天井,建了坏,坏了修,格局始终没有多大的变化。
同时,凭借从宫中带出的大量黄金银两和珍宝,以修庙敬佛掩人耳目,又在杂木沟里修建行宫,以便在紧急时候作为藏身之地。行宫以三进大殿为主体,分为五级。第一级是一个广场,中间靠后有一口石头凿成的鼎,鼎后通过用大石条砌成的九级台阶进入第一进大殿,大殿后又是用石条砌成的九台阶。沿台阶而上,这是第二进大殿,比第一进大殿的规模要略小一些。殿后面的台阶同样是九级,上面是第三进大殿,其规模比第二进更小一些。第四段台阶也是九级,上面是一块平地,呈不规则形状,正中矗直着一座石塔。石塔是用九块巨大的整石垒砌而成。底层最大,第二层略小,三层次之,第九层最小。九块石头的形状有同有异。第一、二、三、四层呈九棱形,五、六、七、八层呈五棱形,都有边有角,第九层是圆形。这就是传说中的方圆塔。
整个建筑群除围墙设计为空心外,各隐秘处都布满机关暗道,可藏匿数百人。遇有风吹草动,大天井里的人便逃往杂木沟,遁入暗道,钻进深山老林,或干脆上摩天岭,走阴平古道,回旋余地更大,千儿八百人隐匿其中,不下大海捞针的功夫,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有所收获。
为逃避追杀,延续香火,文皇帝便借用瞒天过海之术,隐姓埋名,改朱姓为洪姓。因为朱红同义,红洪同音,而且明朝第一皇帝所取年号也叫洪武,如此转换,也在情理之中。自此以后,洪氏一族便落地生根,在崇山峻岭之中,清水河畔,繁衍生息。
斗转星移,时过境迁。伪皇帝已成正统,并移都北京。时光消耗了仇视,也渐渐抚平了伤痛。先人一个个故去,行宫已失去了当初的价值,便请来高僧泥塑菩萨,置案焚香,将行宫变成了真正的庙宇,取名华严寺。台阶修九级,石塔为九层,隐含九五之尊的意思。洪氏后人明是供俸菩萨,实则祭奠先人。
据传,文皇帝在渝州曾住跸过的庙子,早改名为龙隐寺,而华严寺终未以龙冠之,其原因就无从考据了。菩萨靠香火供俸,僧人可不食人间烟火,但远离尘世,得不到世人的上供,也难存活。岁月流逝,华严寺香火渐弱,一场天火后,便永成废墟。
但洪氏后人并没有忘记对先人的供俸。大天井的正堂屋,独家小院中堂屋的后山墙上都做了神龛子,有些家庭还专门做了神柜,更视敬重。神龛子正中贴着神榜,中书天地君亲师位,侧书所供是吾祖,敬受一炉香。每逢重要节庆,或儿女成家,都要首先烧纸上香,祭奠祖先。这种风俗已经延续数百年。
值得一提的是,洪氏先祖,做皇帝时政治还算开明,做平民时家法也还宽容,有些条款在地方首开先例,世代相传,渐成风俗,影响深远。有如家无男丁,以女胞儿一俗,凤鸟引凰,有女便有儿,宗庙有人祭,香火得延续,解除了无数家庭的后顾之忧。犹如男娶鬼妻,女嫁木头丈夫,好女不嫁二夫之类流传于广大汉民族地区的陈规陋习,泯灭人性,实在可恶,数百年来,在这一地区并没有形成多大影响。
在这里,一个家道殷实的男子可以娶几房妻子,家庭一般,但正房没有生育,或生育的孩子少,亦可续弦娶几个妻子。但停妻和休妻的现象则少有发生。一个男人在家有妻子,在外说不定还会有几个相好的女人不稀奇,一个女人有几个嬲家也并不奇怪,但对象则不能乱来。嫁给洪姓的媳妇,在平辈,甚至上辈中找一两个嬲家,虽然有伤风化,可以被默许,但在下辈中去嬲却是绝对不行的,否则就会受到责罚。一个风流的男子,同样可以接受几个已婚女子的情约,只要身体好,阳具不倒,一个晚上约会几个情人都不值得可笑。但是未婚女子则是千万碰不得的,不然的话被砸断腿杆的惨剧就会发生了。
砸腿杆可谓是一大酷刑。如有一男子犯了不该犯的大错,和一个未婚的女子做了情人,有一天一旦被人发现了,就会被另外一些男人拖到野外,或者河坝里,先在小腿下垫一块石头,再用圆石头砸,要将小腿骨头硬生生地砸断或砸碎,以示惩戒,情节严重的,或遇到狠心的主儿,可能两条腿都会被砸断。这种酷刑,民间叫做数石头。所以,遇到纠纷,一方恐吓另一方,就气势汹汹向对方喊,你杂种,可要小心了,惹毛了,老子就给你娃数石头。可见这种惩罚的残酷性。
当初的先人们,为了使家族能够人丁兴旺,形成了这样一种风俗。在洪氏家族里,儿子可以娶媳,女儿也可以招婿在家顶立门户,所生子女得随母亲姓,同儿子所生子女同一字牌,全部都属洪氏家族的后代和成员,延续洪氏一脉。子女对母亲的兄弟、姊妹及同辈分的堂兄、堂弟、堂姐、堂妹不称舅和姨,对男性按序列称大爸、二爸、三爸,或大老子、二老子、三老子,对女性也按序列称大姑、二姑、三姑,或大娘、二娘、三娘,不一而足。对上辈自然不称外爷、外婆,而是直接称爷爷、婆婆。当然,这些长辈对女儿的子女的称谓自然不加外字,不称外甥、外甥女,或外孙,而是直接称儿子、女儿,或孙子、孙女。
这种婚姻形式叫胞儿子,并不叫倒插门,女婿就是儿子,也不叫倒插门女婿。男到女家落户时,要具备一定的文书,叫做胞约,里面必有一胞永胞,永不归宗之类的话,除举行儿子娶媳一样的婚礼外,还要请中人,也就是见证人给予见证,举行一定的仪式,改姓换名,亦可只改姓不换名,祭拜祖宗之后,胞儿子就可完全享受儿子的全部待遇了。
不仅如此,如果家里死了男人,女人也可在公婆或父母的主持下,或自作主张招一个男人再成家,性质同胞儿子相同,待遇也是一样,只是民间称该男子叫上门汉,其子女同样要跟已经逝去的那个男人姓,以达到延续那个男人那一姓氏那一族一脉的目的。胞儿子的婚姻形式影响了川北很大一片地区,逐渐衍化成为一种地方风俗,客观上抵制了重男轻女的封建婚育观念,有利于消除性别歧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