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顺口溜既形像,又通俗,对参与六路围剿的敌酋都作了深刻的描绘。羊子指杨森,明明打不过红军却硬要拿鸡蛋往石头上撞,确实太不聪明了,是个真正的莽娃子,结果被红军打得像拴养的羊子,拼尽全力挣脱绳索就逃命,一路逃到了重庆。田颂尧长得又矮又胖,活像一个大冬瓜,早已吃过红军的亏,开溜的水平最高,听说红军打过来了,就领着他的双枪军,一溜烟跑到成都附近,过烟瘾去了。邓锡侯狡猾成性,最善于见风使舵,军阀之间的混战参加过无数次,打一次,他就发一次财,实力不断发展壮大,有人有枪有地盘,与红军过招,只几个回合,就被红军打得抓腮挠耳,没了主意。李先州个子矮,率队进攻红军来势汹汹,按民间的说法,就是带了一幅挨打的样子,遭到了红军的迎头痛击,丢了军队,丢了枪,他不挨鞭子抽谁挨抽。刘湘是六路围攻的总指挥,战前搞了声势浩大的誓师仪式,为得到蒋委员长的钱和枪,向天下人任意夸下海口,将会对红军怎样怎样,不曾想,一仗打下来,一共损失了八万多人枪,再也不敢恋战,拍屁股回了老巢,做了缩头乌龟,生怕被红军抓了俘虏。蒋委员长是总后台,对红军的围剿既出钱,又出枪,无奈他的将军们个个都是草包,丢了城,失了地,损了兵,折了将,气得他吹胡子瞪眼睛,他还是毫无办法。
19
为配合大部队西进,教导员被上级任命为一支侦察小分队的首长,由天祥带路,翻越龙背山奔袭两河口,相机占领并控制这一地区。小分队经过两天的急行军,这天深夜来到桃桃家,就在这里隐蔽休整。
在接近桃桃家时,教导员派天祥和木匠排长先去了解一下情况。经过几个月的战斗生活,锻炼了意志和胆量,消除了怯懦和娇气,天祥显得更加成熟了。他和木匠排长尽管动作很轻,来到院坝坎下还是被警觉的黑蛮子给发现了。黑蛮子这一叫不打紧,像是一声令下,周围人家的狗都纷纷扯开嗓子大声吼叫起来,静静的夜晚一下子被搅动了。天祥轻声招呼黑蛮子没叫,黑蛮子没叫,直接上了院坝坎,向屋里走去。黑蛮子好像也认出了来人,摆动着它那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放过他们,但仍然向着院坝坎下扑腾扑腾地吼叫着,比先前叫得更急了,吼得更凶了。
吱呀一声,门开了,爷爷问道,是哪个呀,黑灯瞎火的。
是我,爷爷,小货郎天祥。天祥在黑暗中回答爷爷。
噢,我道是哪个龟儿子哩。来做啥子,都三更半夜了,还偷偷摸摸的。爷爷的态度十分冷漠,从他的问话里明显地感觉到天祥是不受欢迎的。
黑蛮子的吼叫声惊醒了桃桃的美梦,她一听和爷爷说话的人就是自己天天盼,夜夜想着的天祥,睡意全消,马上披衣下床,出门来见他。她隔着门大声喊,爷爷把狗唤到嘛,就在那儿叫叫叫,烦不烦哟。她责怪爷爷不该那样对天祥。
黑蛮子没球叫了。爷爷吼了一声,黑蛮子便停止了吼叫,嘴里还呜呜地,眼睛仍然瞪着黑暗的夜空。
天祥小声告诉爷爷,红军过来了,我们一连赶了两天的路。爷爷,桃桃睡了吧。
哦,红军来了,进屋吧,外面还冷得很哩,进屋再说话。爷爷好像没有听到天祥后面的问话,他的态度有所改变,语气不再生硬。他进屋点亮灯,丢了一些柴在火塘里,火苗一下子窜起来,把整个屋子照得更亮。
进了屋,天祥就着火光,指着木匠排长,给爷爷作了介绍,爷爷,这是我们排长,还有教导员,人多着哩,都还在外面。他指了指屋外黑沉沉的夜空。
木匠排长双手握着爷爷的手,向他问好,老人家,真是不好意思,深更半夜的,打扰你啦。
没得啥子的,没得啥子的。爷爷指着天祥,还傻愣在那儿做啥子,赶快请外面的人都进来呀,都进来,外面潮气那么重,冷得很哩,咋叫人受得了哟。
天祥转身出门,与站在门外的桃桃碰了个正着。天黑,天祥并没有看清楚桃桃身体明显的变化。他见桃桃幽幽地看着自己,马上热情地给她和木匠排长作了介绍。这是我们排长。她是桃桃,爷爷的孙女儿。
桃桃一脸的忧忧怨怨,她向木匠排长只是礼貌性地点了点头,又狠狠地盯了天祥一眼,恨不得把目光变成了钉子,变成了箭头,扎得他喊疼,刺得他叫痛,恨不得上前去擂他几个拳头,踩他几脚,或者啃上他几口,还有,她一时又想不出更好的惩治办法,反正要给他留下难以忘怀的印象,谁叫他几个月来无音无讯,对自己不管不问。
天祥哪里懂得桃桃一系列的感情变化,他往院坝下一指,告诉她,嘿嘿嘿,桃桃,你看,我们来了好多的人哩。
桃桃见天祥问都没有问自己一声,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忧戚的泪水喷泉似的一下子涌了出来,只是夜太黑没人看得见,转身回到房里去了。
教导员带着战士们都到了院坝里,背着枪枪棒棒,个个都是那么年轻,那么有精神,那么有冲劲,黑压压地站了一大片。
爷爷显得很紧张,他哪里见过这种阵式,梦都没有梦到过自己家里会来这么多背枪的人。山里流传着一句顺口溜,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兵匪到你家,可恶不过保安队,见你有啥就抢啥。兵匪成患,老百姓个个都害怕,怪不了爷爷胆子小。
教导员上前拉着爷爷微微有些发抖的手,向他问好。老人家,这么多人来打扰你了,真不好意思呀。
天祥赶忙上前给他们作了介绍,爷爷,这就是我们教导员,就是我先前给你说过的指导员,这是爷爷。
爷爷从前听天祥说过指导员有多么能耐,有多么了不得。这到了眼前又变成了教导员,他不晓得指导员和教导员哪个的官儿更大,哪个能管哪个。他见教导员人这样年轻,对人这样和蔼可亲,没得啥官架子,紧张的情绪就放松了许多。他有些颤颤惊惊地告诉教导员,长官,没啥好打扰的,只是老山上的人啥都懂不起,有啥你就吩咐好了。
老人家,我们不叫长官,都叫同志。教导员抚着爷爷的手,笑着向他作解释。
说啥子呀,你是这伙人中最大的官儿,是吧。长官就长官,咋要改种叫法,为啥又要叫啥同志呢,同志是管长官的吗。爷爷没懂起,就大声问教导员。
老人家,红军讲官兵平等,都不叫长官,叫同志。教导员还是轻声给爷爷作解释,指指天祥,又指指自己,补充说,我和他,我们都叫同志哩。
不准叫你长官,叫啥呢,是不是同志还比你官儿大。爷爷还是没有搞清楚,是同志的官儿大,还是教导员的官儿大。
老人家,我们都在你家休息,太打扰了吧。教导员亲切地问爷爷。他想一时难把红军的事都给老人家说清楚。在行军的路上,天祥已对他介绍了爷爷的情况,了解他也是一个靠得住的基本群众,就决定在他们家住一个晚上。
这屋里住也住不下,就是太憋屈了,唉,太憋屈了。爷爷显得很歉意。他建议,要不就分到附近几家去住,行不。
为保证部队行动的隐秘性,教导员当即表示就不必再去打扰其他邻居了。
那好吧。爷爷拉过天祥,指了指牛圈,院坝下有一些苞谷杆,圈楼上还有些干草你们都抱来垫在地上隔隔潮,把家里的晒席都拿出来用,只有让大家将就一个晚上了。
那真是太感谢你老人家了。教导员再次握着爷爷的手,真诚地向他表示谢意。
好一阵的寒暄过后,爷爷这才喊桃桃快去烧点水给大家喝。
天祥领着战士们一趟一趟去抱苞谷杆和干草,又均匀地铺在院坝里。连续的急行军,战士们确确实实太累了,不等水烧开,一躺下就睡着了。
把战士们安顿好了,教导员还要向爷爷了解一些当地的情况,就安排天祥也去休息。
天祥这才瞅空来到灶房里。灶膛里的火燃得正旺,火光把桃桃的脸映得红红的。她托着腮正在想心事,黑蛮子忠实地陪伴着她。天祥见桃桃一脸的不高兴,忙向她赔不是,桃桃,实在对不起,这么长时间不是不想你,也不是不想来看你,你看嘛,人家不是参加红军了吗,参加红军了就不是个耍娃儿了,想做啥就做啥,想到哪里就到哪里,要讲组织纪律性,要讲一切行动听指挥,人家实在是抽不开身,也实在是忙不过来,从年前到现在几个月都没回过清水河了,哪是不想来看你嘛,桃桃。他挨着她坐下,边说边伸手去搂着了她的腰。
桃桃的泪水再次涌了出来,她转过身来,举起拳头,就在他的肩上胸口上一边锤打,一边哭诉。倒好,倒好,你一走了之,就人家一个人承受,一个人哪承受得了哇。
那次以后,我就觉得不对劲儿,过了一些日子,就开始吐。那个吐哇,一想起来就让人翻肠倒肚哟。一段时间吃啥吐啥,有时候喝开水也要吐,闻到菜香饭香也吐,把黄胆都差点儿吐出来了。一肚子的苦水呀,咋个吐也吐不尽哟。吐得人撕心裂肺地疼呀,吐得人脚■手又软,那时候浑身连二两力气都没得了呀。想吃酸的,毛桃子还没熟透,整个毛茸茸的,摘下来,在衣襟上擦一擦就往嘴里塞,把牙齿都啃酸了,都还想吃呀。
爷爷急得不得了,埋怨我不说,还骂你没得责任心,良心都叫狗吃了。他看我实在太造孽了,也是没得办法呀,还专门到井田坝去找过你,那里的人说你已经给人家当了胞儿子,接了婆娘有了家,早搬到王家坪上住去了。爷爷没找到你,他那个气呀,真不晓得往哪里发,一路把你骂了回来,说你是条喂不家的狗,是只白眼狼。老人家发誓再见到你,一定要黑蛮子咬断你的手杆,砸了你的腿哩。
那次你说好过几天就来看人家的,可是你赵巧送灯台,一去永不来呀。你就不来了呀。你堂堂七尺男儿,做事说话没得个想念,没得个诚信,没得个良心,让人家咋个想,咋个猜呀。
快要到十个月了,人家每天都站到院坝坎坎上踮着脚尖尖望啊望啊,从秋天里满山的红叶,望到冬天里飘舞的雪花,从冬天里飘舞的雪花,望到又见春色柳树发芽,总希望你有一天会突然出现在那段弯弯路上。每天偏起耳朵听啊听啊,从秋天里萧萧的风声,听到冬天里阵阵的松涛,从冬天里阵阵的松涛,听到百鸟齐鸣春又来到,总希望哪一天拨浪鼓再次响起。
都十个月了,你晓得啥子叫十月怀胎吗,你总是叫人家一次又一次地失望,失望啊。你呀,你呀,你呀。
每一个衷情的女子都急切地期待着早早地得到爱情的结晶,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但伴随着愈来愈强烈的妊娠反应,桃桃则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天祥的一去不返更使她常常陷入沉沉的思念之中。为了排遣心中的不快,她常常拖条小板凳,带着如影相随的黑蛮子,找一个向阳背风的地方,眺望着湛蓝蓝的天空,一遍又一遍地唱着那支口口相传的歌谣。
月儿落西下呀,思想小冤家哟,
冤家不到我家耍哩,小妹心里乱如麻。
他也不来耍呀,妹也不怪他哟,
写封书信告诉他哩,小妹自有知心话。
情急回绣房呀,打开龙凤箱哟,
陈年的宣纸取几张哩,小妹纸上诉衷肠。
宣纸折成行呀,朱墨磨成浆哟,
砚台放在妆台上哩,小妹边写边思量。
手握狼毫笔呀,珠泪往下滴哟,
千般的思念写不尽哩,紧写慢画自着急。
忍住一口气呀,下笔就写起哟,
要写当初的我和你哩,牵牵挂挂记心里。
一写郎有意呀,月下郎妹相嬉戏哟,
诓妹上楼来你抽了梯哩,做事确实不在理。
二写郎不该呀,当初情何在哟,
小妹相思是你害哩,天天望郎郎不来。
三写郎不知呀,不知小妹多想你哟,
你学赵巧送灯台哩,你哪里有情哪来义。
四写小情哥呀,情哥你可好哟,
当初过河你撤了桥哩,妹在彼岸可知晓。
五写小情哥呀,妹妹哪里错哟,
你一去不回丢下妹哩,人人骂你莫怪我。
六写妹的身呀,妹身本是爹妈生哟,
如玉之体已相托哩,你不看成谁看成。
七写妹的情呀,不求同年同月生哟,
只愿你在我家耍几春哩,相携相伴又相亲。
八写妹的爱呀,不求天天相厮守哟,
只愿你心中要有妹哩,相思相盼相问候。
九写妹相思呀,小妹相思病沉沉,
茶饭无味心更苦哩,指望情郎转意又回心。
十写情义写不尽呀,书信写成情更深哟,
托只鸿雁传书去哩,妹盼情郎早回程。
天祥的心里一阵阵酸楚楚地疼,怜爱地用手抚着拍着桃桃的背,劝她别哭,莫要伤了身子,要她一定放开心,他一定要负起这个责任的,等打完了两河口这一仗,无论如何也要把母亲接过来照顾她一段时间。
桃桃说到最后已经没了眼泪,只是辛酸,想说的话说出来了,感情得到了释放,情绪自然平静下来。她深情地望着他的眼睛说,看得出来,你也没说假话,当了红军,也是身不由己的人,我不怨你了,爷爷也原谅你了。但是,事到如今,你让人家一个人咋个活下去呀,让还没有出生的娃娃咋个活下去呀。她再次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忍不住又有些哽咽。
天祥很矛盾,面对两个可亲可爱的女子,都难以割舍。一个纯情柔弱,事事都依着他,顺着他,一个热情大方,激情难耐,吸引着他,炙烤着他。一个是青梅竹马,有着十几年的爱,一个钟情于他,对他有着无限的情。一个已经哺育着稚弱幼女,一个腆着肚子就要生产,哪一方都需要照顾。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接母亲过来照顾桃桃一段时间。
20
天祥翻龙背山去古城,在红区逗留了十来天的时间,返回时进了一些货,再沿与清水河相平行的那条大路往回返,就是爷爷说的第二条路。这条路在当时也算得上一条通商大衢了,经常有来往的行人和骡马队通过,隔不了多远的地方就有一处幺店子。
幺店子开在路边,有的是一排房子,有的是一套天井,还有专门的骡马圈。有客人住店了,店老板先安顿客人住下,按客人的要求,再给弄吃的。如果是骡马队,店老板晚上还要负责给看骡马,以防骡马被盗。一般幺店子吃、住、玩一条龙服务。吃的都是家常饭,住的也很随便,玩的同样简单,不外乎就是打打牌,或者几个人在一起吹吹壳子,有意无意地拿老板娘寻开心。有的老板娘也悄悄做些皮肉生意,凭借自身的资源优势,赚取住店人的银子,特别是那些赶骡马的,长期在路上跑,难得尝到荤腥味儿,最容易吃钩,大大方方地掏钱。老板娘有得钱挣,男人看守骡马,装作啥都不晓得。
天祥走的是大路,但要兼顾做些生意,和那些姑娘嫂子砍价还价,就自然走得很慢,在路上住了六处幺店子,这天下半天才回到杨家岭。他打算拿了存放的东西,再赶一段路,第二天就可以回到王家坪上了。
黑蛮子把嗓门儿调到高八度,用它最高亢的声音欢迎天祥的到来。它昂着脖子,在院坝坎上来回奔跑,挡在天祥的面前,并不打算让他到家似的。天祥友好地喊着黑蛮子乖,黑蛮子不咬人,但一点效果也没有。黑蛮子继续着它守家看院的职责。
黑蛮子莫叫了,是哪来的客人,你就晓得叫叫叫。桃桃从屋里出来喊住黑蛮子,它这才停止吼叫,摇着那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张着嘴,伸出长长的舌头,愣着眼睛望着天祥。
天祥还是不敢近前,只得站在院坝坎下喊桃桃把狗引开。
桃桃听到是天祥的声音,马上冲过来,抱住黑蛮子的脖子,用手拍着狗脑壳,一脸的兴奋,一脸的欣喜,对天祥说了无数个稀客稀客稀客,竟忘了请他进屋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