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屋里应到,是指导员的声音。你小子也人模要样地报告了,还懂得起。汝子可教也。指导员拍了拍天祥的肩膀,让他就在床沿上坐下,当面表扬天祥文化课教得还算可以,问他以后归队后就来干这一行,愿不愿意。
不,愿意。天祥不敢看指导员的眼睛,低着头小声说,人家要跟你学打仗,消灭张啸虎。
在首长面前讲话,首先喊报告,再发表意见,这是基本常识,记住啦。指导员又给天祥讲了一项红军里的规矩。
是,首长。天祥把右手举起来,向指导员行了一个礼。
看,要这样。指导员拿右脚使劲向左脚后跟一靠,双腿打得笔直,然后举手齐眉。告诉天祥,敬礼时掌要伸直,有二十度左右的斜度。像这样。
是,首长。天祥重复了一遍指导员的动作。
在我这里就不要这样作古正经了。指导员伸手从天祥额前按下他举起来的手,告诉他,教你这些主要是等以后归队后用得着。我这儿可以随便点。坐,坐下。
是,首长。天祥还是一本正经。在他看来,指导员像一座大山,他还是山脚步下的一个小人儿,要能够爬上山去,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首长,这是啥子。弯弯曲曲,花花绿绿的。天祥指着一张大纸问指导员。
地图哇,打仗用的。指导员看天祥一脸的疑惑,进一步向他解释。地图就是将我们脚下的山水田园路都缩小,用符号的形式把它标注在纸上。他指着图上的线条和花纹给天祥看。这种线条就是道路,这种线条就是河流,这种符号表示桥,这就是地名,两河口就在这里。看噢,我们如要到这儿去,就可以沿着这条路过去,也可以走这条路。我们要去两河口,可以走水路,看,也可以走陆路,走这儿过去,还可以从这儿过去,经这儿,再到这儿,翻分水岭,这样,顺清水河下去就到了。只是你这次出来走过的那条路图上还没有,那条路显然很隐密,这对我们以后的军事行动很重要。
天祥感到很新奇。他想,从这张图上就可以看出哪儿到哪儿了,这当然就要方便多了,省事多了。但是,他又有了新的问题。那你让我探到两河口的路,不是白费功夫吗。
很有价值。指导员说,这图上只是告诉我们可以这样走,但是并不知道如何走,只知道要翻几座山,过几道河。但是并知道这座山陡不陡,有多少人家。山上树木大不大,树林密不密,是大路,还是小路,路好不好走。这河有多宽,水有多深,就需要对实地进行踏探,把路上的各种情况都搞清楚了,才便于排兵布阵,才可以减少损失,也才能打胜仗。指导员一边教天祥如何读地图,一边讲地图本身的局限。
天祥想,这行军打仗还真有学问,要打胜仗,就得懂很多东西,学很多本领,想很多问题,动很多脑筋。指导员能懂这么多,真是太不简单了。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向指导员好好学学。
天祥没见到木匠师傅,听别人说他又到外地去了,至于具体到了哪里,没人能说清楚。红区比清水河的气候早,这里的菜子已经收割完毕,小麦也收浆泛黄,丰收在望。他从古城沿爷爷所说的第二条路返回,边卖东西边赶路,回到清水河已经是麦黄收割的时候了。
17
清水河的夏天,同样相当的炎热。秀秀穿得薄,一眼看上去,不见了腰围,肚子已圆鼓鼓的了。但并不影响行动,拿竹杆吆吆鸡,提泔水喂喂猪的事照样能做。还没有长大的女娃子,什么都还不懂,就开始担负成年人的责任,为哺育下一代作准备,不免有些发愁。天祥一去就是一个月,也不免让她担心。天祥的突然回家,她不禁喜极而泣。不等天祥放下背篮,就扑上去拿双拳在他胸脯上一阵好擂,嘴里不停地怨道,怎么才回来,怎么才回来,怎么才回来呀。
天祥见秀秀那么激动,心里不禁一紧,握住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关切地问,小姑,没出啥事儿吧。
硬等有事才肯回来呀,都一个多月了,就不晓得人家有多想你呀。真是没良心。秀秀把脸贴在天祥的胸前,用脑壳顶着他的下颌,不愿离开。
没事儿就好。我也担心你嘛,同样也在想着你的。看嘛,这不就回来了吗,回屋去说噢。天祥很温和,先是拥了拥秀秀,又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不嘛。哪个叫你这么长时间一点信儿都没得,都把人快要急死了。秀秀撒娇,还是那样靠在天祥胸前。
有好多新鲜的事儿,进屋去给你摆一摆,听不听呀,不听就没得机会了。天祥推一推秀秀。
秀秀仍是不动,嘴里喊,不听,不听,就是不想听。
半天没得吃啥了,肚皮都贴了背心,有吃的没得。天祥故意柔了柔肚子问秀秀。
女人真是个怪物,最听不得娃儿哭闹,男人喊肚子饿。她们一生的一半属于娃儿,一半属于男人。娃儿哭了,那怕再忙,也要首先放下手中的事情,去给娃儿味奶,去把娃儿哐乖。男人饿了,哪怕自己一天水米未进,也要给男人弄吃的,看着男人香喷喷地吃着她们的劳动成果,成为她们人生的一大享受。秀秀当然不愿天祥饿着,这才松开手到厨房给弄吃的。
王家坪上地处清水河一条支流的一块扁长的台地上,地势平坦,境界开阔,距离井田坝有好几十里上百里的路程,到两河口的距离与井田坝到两河口的距离相当,而且都要顺流而下。从古城到两河口要走第三条路就必须经过这里。王家户族小,人口也相对少一些,多少年来与洪家都是相邻而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从某种角度讲还属于洪家的势力范围。
王家坪上民居房舍都沿山根错落有致地排列着,有连在一起的大天井,小天井,有独立的四合院,也有半封闭的撮箕口和直尺拐。老王家位于台地的下端,修建了一座直尺拐的五六间房子。这里本是一座四合院的房屋基础,院坝用大块大块的青石板嵌成,四周是用青石条砌起来的,想当初主人家或许还是一户相当不错的发财人。房屋很向阳,太阳出来先晒正房,后晒厢房,阳光十分充足。
天祥和秀秀成婚后,果然像秀秀推测的那样,洪家并没人责难过。善良人家做事,即使有点点差错,只要没有危害别人,伤到自己,就不会有人找上门来说是非。过了一段时间,天祥可以一个人回去看母亲,也可以带秀秀一道回去。王家自然也没人去追究。老王家衰败了几十年,王先生孤苦大半生,如今有了女儿,又有了儿子,一个人变成了三个人,回来守基业,重续香火更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大好事。其他人只道是老王家胞儿子是一个常年背着背篮,摇着拨浪鼓,在乡里游转赚小钱的小货郎,无人刨根问底,自然没人去找闲话说。
天祥这次到红区去,指导员告诫他完成任务时,要尽可能避开家里的人,最好不要让他们知道自己在干啥,免得成天担惊受怕。他回来时又领受了新的任务,自然没有多少时间照顾家里,眼看秀秀的身子一天比一天重,身边不能没有人,他想接母亲过来照顾秀秀一段时间。
清水河的规矩多,老人婆在家里,或到儿子做胞儿子的新家去照顾媳妇子天经地义,两家亲戚儿女都高兴,而母亲到婆家去照顾女儿则不受欢迎,容易招惹是非。不过,不管是儿子媳妇儿,还是女儿胞儿子孝敬父母,孝敬老人婆老人公,孝敬岳父岳母,以及其它长辈也是天经地义的,你一家,我一户,相互观摩,相互学习,相互比赛,你敬我养,风气纯朴,老人婆恶,媳妇子凶的事自然少有发生。
幼兰到王家坪上去,于情于理都占齐了,别提儿子有多高兴,媳妇子有多喜欢。特别是秀秀,听天祥说要去接幼兰来家住,更是别有欣喜在眉稍。
当年的大姐,而今已成为老人婆,秀秀对幼兰的感情还是那样深。她对幼兰有一种女儿对母亲的依恋之情,也有一种小孩子对大人的依靠之情,而今又增加了媳妇子对老人婆的牵挂之情。她跟随父亲回到王家坪上,虽然成了家,同父亲生活在一起,但还是觉得失去了同幼兰的那种特别的亲情。幼兰来了,她又有了听她说话的人,又多了一个疼她爱她的人,又可像以前那样撒娇,能不高兴吗。
浓墨重彩妆扮着清水河的秋天。河岸上,田野里到处可见一堆堆,一簇簇的红叶。一处处农家院子,在红叶的簇拥下显得愈加幽静和谐。山梁上的红叶更是一片连着一片,与庄稼地里高大的柿子树上红灯笼似的果实交相辉映。河堰田里的稻子已经收割完毕,田梗上的稻草整齐地排列着,似在准备迎接一次隆重的检阅。河谷边,平坝里,山坡上的旱地作物也渐次收藏了绿意,向一年劳作的人们奉献出它们的果实。人们相互问候着,祝福着,丰收的喜悦大写在人们的脸上。
十月的中旬,随着一个女婴的呱呱坠地,人世间又新增了一个小秀秀。秀秀终于结束了三天来揪心抓肺的呻吟和哭喊,将幸福的笑容重新挂在一家老老少少的脸上。
王先生不停地拿手捋他那撮稀稀疏疏的山羊胡子,眯眯着细眼望太阳,缺牙的嘴巴一直乐呵呵的。
幼兰瞅着小孙女,像以前那样,抚摸着秀秀的脑壳,直夸她不简单,有出息。
天祥在青石板铺成的院坝里连连甩了几个鹞子翻山,围着院坝倒立行走了三圈半,孩子般地一会儿跑出,一会儿跑进,不知应该做什么好。他觉得当爹的感觉实在是太美妙了。
秀秀不停地拿眼睛瞅那个刚刚从身上分离出来的粉红的小肉团,生产时的痛苦早已烟消云散,望着幼兰直喊妈,妈妈你真好,女儿真是太幸福了。
小肉团不停地蠕动着小嘴巴,小手手也不停地在空中抓着,好像要把每一个人的幸福感也抓在小手里。
空气里弥漫着喜气,也弥漫着幸福。幼兰喊天祥快点把煮好的一大碗红糖醪糟鸡蛋送到月房里去。他这才有了进屋看看大秀秀和瞧瞧小秀秀的机会。
在清水河,妻子生产的房间叫产房,生产后这间房子就叫月房,等到生产满月后,才允许妻子走出月房。妻子生产时,丈夫是不允许进产房的,那怕妻子痛得呼天呛地也不允许丈夫进去看上一眼。有些迷信的家庭,妻子生产后,没有出月,也不允许丈夫出入月房。认为丈夫不能看见生产时的血色,也不能闻到产后的腥气,不然丈夫就会晦气一年,或更长的时间,会影响事业的发展。除丈夫以外的男人,不管是生身父亲,还是老人公老岳父,也不管是亲兄弟,还是别的什么人,都一概不准进入月房。爷爷要见新添的孙子,只有耐心地等到出月以后才行。当然,未成年的儿童不属硬性要求的对像,来去给予完全的自由。
天祥已经等不急了,捧着那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红糖醪糟鸡蛋,乐呵呵地进入月房。
秀秀挂着一脸的幸福,指着天祥的鼻子,嗔怪着,说着气话儿,这世上就数你一个人最坏,人家都要疼死了,也不晓得来看一眼,真没良心,就不让你看我们的幺宝儿。边说边用手掀开被子的一角,露出婴儿的小脸脸,深情地望望天祥已经笑烂了的脸,又望望熟睡的婴儿。
天祥顾不了什么腥臭味儿,嘟着嘴就要往婴儿脸上吻。
这可急坏了幼兰,赶快伸手拉住天祥。教训他,你个砍脑壳的哩,还没长大哟,你看看那么嫩嘟嘟的小脸脸,哪经得起你那臭嘴巴去拱哟,我的儿哩。
秀秀也顾不得吃东西,咯咯地笑看天祥的傻样儿。
天祥再也不敢去吻女儿了,就第一次用做了父亲后,男人们那种特有的眼神,看着婴儿的小脸脸,嘿嘿地讪笑着。
儿子有了女儿,自己也跟着升了一级。幼兰心里特别地享受。自己大半辈子的辛劳和孤苦,总算又有了一个出头的日子。她要儿子给孙女取一个好听了名字。
天祥看看襁褓中的女儿,又看看一脸疲惫的秀秀,一拍脑壳,对母亲和秀秀说,就叫她依秀吧,杨柳依依,江山秀美。
18
又到了旱季,按惯例清水河早已恢复了航运。但这一年却不同,为配合对川北红区的六路大进剿,田颂尧对水上交通进行了全面封锁,阻隔了清水河与外界的联系。
天祥得到命令,急速从陆路返回了红区。他被安排在营部做书记,这是教导员的意思。教导员就是他十分祟拜的指导员,木匠师傅已当了排长。他的主要任务就是书写文告,收集保管文件,以及宣传方面的事。教导员需要什么文件,他得马上给送过去,需要书写一些小型文稿,他得马上拿出来。除此之外,由于他读过书,有文化,毛笔字写得不错,多数时间都被那些专管宣传的女兵拉了去,在墙壁上,山岩上,石板上书写宣传标语。他现在是正式的红军战士了,得按红军的操法,一切行动听指挥。
教导员很忙,要做全面的思想政治工作,还要研究地图,指挥打仗。教导员水平高,那些连长指导员都很服他,营长也服他。他很会打仗,排兵布阵,一套一套的,按他的打法就能取胜。天祥多次跟教导员营长到前沿阵地观察地形,侦察敌情,有时还要冲锋陷阵。教导员打仗的时候忙,仗打完了更忙,除了及时听取下面的汇报外,他还要到各个连队去,了解他所需要的情况,搜集他所需要的材料。教导员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对天祥都产生着巨大的影响。
天祥第一次跟教导员上前线去观察敌情,确实有点儿紧张,他学教导员猫着腰穿过一片树林子,上了一个小山包,躲在树后面看敌人的工事,记下火力布局,就回去研究作战方案。那次打了一个大胜仗。
天祥第一次跟教导员冲锋去追击敌人却尿了裤子,拉了稀。那天,他一直跟着教导员往前跑,子弹伴着风声,呼啸着从头顶划过。他害怕极了。突然,一颗手榴弹就在附近炸雷般地爆炸了,他禁不住喊了一声妈耶,就滚到一条沟渠下面去了。他并没有受伤,只是给炸懵了。这是一条水磨用的沟渠,衣服全被打湿,他顾不了寒冷,咬着牙关,顺着沟渠,躲到了水车下面,直到打扫战场时,才被人从水车下拖了出来。回到营部,像一只刚从汤锅里捞出来的鸡,他还在瑟瑟发抖。好在公文包一直被他保护着,里面的文件没有什么损失。教导员奚落他,你小子以后打仗干脆躲到别人裤裆里算球了,那儿比水磨房安全多啦。搞得他无地自容,面子扫尽,恼火得很。
第一次没有和家人在一起过年的感觉,让天祥终身难忘。大年三十的晚上,教导员领着一队战士搞了一次大的突击行动,打得敌人喊爹叫娘。天祥有了捉住俘虏缴到了枪的经历。在教导员的带领下,战士们稍稍地向敌人阵地摸过去,一直摸到敌人的鼻子底下都还没有被发觉。一阵手榴弹过后,战士们呐喊着冲了上去。没有被炸死的敌人纷纷跪在地上,双手举着枪,直喊红爷爷莫杀我,我投降,红爷爷莫杀我,我投降。和战士们一起缴了敌人的枪,他还意外地缴到了一把盒子炮,他们押着俘虏回到了营地。红区的老百姓已经煮好了年夜饭,请红军战士和他们一起欢庆佳节。热闹了一个晚上都没有睡觉。
反六路围剿的战斗十分激烈,汉源保卫战后,战果不断扩大,阆中古城被红军一举拿下,兵锋直逼利州、古城和剑门,一夜之间红军渡过了滚滚嘉陵江。搞宣传的战士们编了一段顺口溜,歌颂红军的丰功伟绩,揶揄敌人的无奈。
红军过了河,羊子莽索索。
冬瓜遍地滚,猴子摸脑壳。
矮子挨鞭子,刘湘怕遭捉。
试问委员长,你看且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