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消息大白于天下之后不久,吴爸更无所顾忌,索性就真的彻底离开了家,除了鸽子,他什么都没带走。当然那个时候的家里,也没什么特别的家当,值得他在抛妻弃子之后再做什么更绝情的事。然而,对吴家来说,虽然吴爸只是个撒酒疯的时候会动手打老婆打孩子的男人,可是在那个时候,没了这样的一个男人,剩下的三口之家还是骤然间出现了举步维艰的局面,姐弟俩因此同仇敌忾,把多年积攒的全部怨气全都转向了那个他们之前从未谋面的陌生女人。
吴菲在那天挨了她爸爸的打之后,脸上被伤了某一根神经,等其他的伤都好了之后,脸上却落了个永久的坑。那个坑像个长型的酒窝,让她笑起来的时候嘴只能往一个方向撇。长大之后,好多人都觉得她那样子很妩媚,没人知道是被她爸爸打出来的。
吴菲刚跟杨小宁谈恋爱的时候,有一天两个人依偎着在杨小宁家沙发上看书,杨小宁一手举着书,另一只手在吴菲脸上摩挲,等摸到吴菲脸上的那个坑,就笑着闲闲地问:“人家的酒窝一般两边都有,怎么你就长了一边呀?”吴菲躺着没动,边看书边给杨小宁讲了这个“酒窝”的来历。讲“霍元甲”的时候绘声绘色,等讲到她自己的伤痕时反而省略了很多笔墨,情绪平淡,没有任何怨尤。杨小宁听完,放下书,半晌,才坐正了,把吴菲扶起来,放在自己的腿上坐着,面对面端详了她半天。他眼睛里带着些泪光,双手温柔地抚着吴菲的头发,又把她的脸捧到他自己面前,在她脸上那个坑的位置轻轻地摸了摸,又仔细地亲了很久,然后让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才深情地说“好菲儿,我发誓,只要有我杨小宁还活在这个世界上,这辈子,绝对不让任何人再动你半个手指头。”
吴菲被那个情景感动了,那之前,吴菲很少跟别人提到她的爸爸,确切地说,“霍元甲”死的那天之后,好多好多年,吴菲都没有和她爸爸有真正的缓和。不过,因为他打她,而让几年之后她爱的人脸上出现疼惜的表情,吴菲还是有些暗自感谢她爸爸,因为这是她记忆中,爸爸为她做的唯一的好事——如果不算上他让她出生这件事的话。
杨小宁当时说的那句话也深深印在吴菲的脑海里,虽然那时候,她觉得她这辈子,除非去参加个什么不法团体,否则,应该没什么理由有有再挨打的机会了。
然而世界上的事情就是很难全被预料清楚,在杨小宁发了那个誓的八年之后,吴菲又体验了被打的经历。
那时候她和莫喜伦已经结婚一年多,老莫的女儿美美又回北京过假期。
吴菲和美美一直相处不睦,一来美美在老莫和吴菲关系的发展中扮演过一个令所有当事人都难以释怀的角色;二来,老莫结婚生子都比较早,所以吴菲比美美也没有大个几岁,美美因此就更不把吴菲放在眼里。莫喜伦出于各种复杂的心理,对她们不良的相处一直听之任之,老说让吴菲给美美一点时间,说是“她长大了就会懂了。”
“我无所谓,她又不是我养的!”吴菲轻蔑地说道:“我才不跟文青竹抢女儿呢!”
“对呀,你都抢到我了!”莫喜伦走过来抱着吴菲陪笑道。
“别恶心了,你我也不稀罕!都玩儿腻了。”吴菲笑着推他。
莫喜伦使劲把吴菲贴在胸前,一边舔她的脖子一边淫笑道:“那我今天就给你来点儿新鲜的,看谁玩儿的过谁!”
后来一天,美美和她以前国际学校的几个同学在三里屯南街的一个酒吧里吃摇头丸,被突击检查的公安干警给抓了起来,派出所的人问美美要了家庭电话说是要通知家长,刚好是吴菲接的。
吴菲一听说就赶紧找吴宪,也没通知老莫,先辗转找到那个派出所的熟人,想尽办法“捞”美美。
吴宪果然很快就找到了熟人。等姐弟俩到了派出所,先跟值班的警察说了一车的好话,又恭敬地听了一通教育,留了案底,算是走了走过场,他们就把美美给放了。谁知美美不跟他们走,说是要跟一个韩国同学同生死共存亡,吴菲知道美美和其中那个外号叫hero的韩国同学颇有些个首尾,就把派出所的人叫到外面,又好言相求,又再使了法子,把那个韩国青少年也一起“捞”了出来。
等出了派出所,美美走到外面,回头对吴菲说“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感谢你吗?You fucking the other woman!”说完扭头就跟着韩国男友走了。
吴宪刚要发火追上去,吴菲拉住他说:“算了算了,你想想,咱们小时候不也这样嘛,你还往那个女的家仍过砖头呢!”说完咯咯咯地笑了,吴宪搂着她肩膀叹道:“姐,你真是个好女人!”
不过事情还没有就此结束,又过了两天,吴菲下班以后开车回家的路上,又堵车,吴菲就开始习惯性烦躁起来。那时候正值深秋,早过了开空调的季节。吴菲就把两面的车窗都摇下来,缓缓地跟着车队,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忽然,右侧有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出现在机动车道,用一点都不快的速度把手伸进吴菲的车里,从容地从她副驾驶的位置上把她的包拿走了。
等吴菲反应过来,刚下了车打算去追,后面早有堵车的人不耐烦地冲她拼命按喇叭,吴菲只好又回到她自己的车里,眼睁睁看着那个人消失在不远处的一个小胡同里。那是吴菲刚买了没两个月的PRADA,里面还有钱包、手机跟钥匙,最重要的,还有那条张曼玉送典范、典范又送给她的M/W项链,就都跟着那个陌生人无情地离她而去,没带走一片云彩。
吴菲又急又气,不知如何是好,心里唯一的盘算就是钱报里的好多卡得赶紧挂失,以免有更大损失。等好不容易到了家,一进门,看到美美正半躺在沙发里打电话,一脸的春意盎然。美美一看见吴菲回来,脸马上像往常一样迅速挂下来,眼皮向上翻着摸到拖鞋,趿拉着进了她自己的卧室,狠命摔上门,继续在里面褒电话粥。
吴菲在客厅里枯等了又半个小时,想到被抢的东西,急得心如刀割。想了想,没别的办法,只好把后娘的尊严放在一边,跑到美美卧室门口轻轻敲了三下,低声下气道“美美,麻烦你快一点,我有要紧事要用电话。”
美美在里面没出声,吴菲又尴尬地在门口站了三分钟,正不知是走是留,美美把门打开了,一边歪着头夹着电话继续讲,一边把一张刚写了字的纸贴在了卧室门上,又扭头进去,“砰”地用脚踢上了门。
纸上写着“Fuck off!”
吴菲气了个争!返回客厅找到电话线的端口,一把揪了下来。正在这时候老莫正好下了班回到家,刚打开门进来就看到吴菲手里举着电话线头,他刚要问,那头美美乒乒乓乓地从卧室冲出来,一看见莫喜伦,立时像得了救星,用英语飞快地跟老莫说吴菲如何偷听她打电话,又怎样故意掐断电话线。还没等吴菲辩解,美美又冲进她自己的房间穿了外套背了书包,再冲出来,做“离家出走”状。
老莫拦在门口,看女儿要走,赶忙骑强地帮她瞪了吴菲两眼,一边和稀泥地说“这都是干嘛?其实吴菲也对你不错,看你这件jacket还是她送给你的,听说是限量版啊,再要买都买不到。”
那件“fcuk”的粉色外套是典范送给吴菲的,因为的确是限量版,美美见了眼热,吴菲就势想“公关”一下,就让老莫送给她了。
美美不听则以,一听这提醒,立刻把身上那件fcuk脱下来丢在地上,还用力踩上一脚“谁稀罕这种脏东西!”。
吴菲站在沙发旁边一直被噎着没机会说话,几种怨气混在一起,终于被美美仍踩典范礼物的举动给点燃了,她一回身,从窗台上捞起美美几年前陶艺课上烧的一个四不像的花瓶,对准墙上挂着的一张照片重重地砸上去,两个物件都应声碎成一片。
那照片是老莫跟文青竹在美美5岁生日时候照的一张合家欢,照片上的老莫和文青竹都还是脸上没有太多沟壑的“青中年”,而美美则是个胖胖的幼儿,头上还戴着一个庆祝生日的小帽子,是用彩色纸叠的,很滑稽,但不失可爱,三个人都笑得很甜。
美美每次放假回来都郑重其事地把这张照片翻出来挂在客厅最醒目的地方。兼有怀念和示威两种含义。在吴菲眼里这个行为很像是狗撒尿,其占领的意思绝对多过排泄本身的作用。
而那花瓶是另一个印记,是美美送给她爸爸的第一个生日礼物,父女俩都宝贝得很。
照片和花瓶应声落地的时候,美美同时发出一声惨叫,马上夺门而出,莫喜伦拦不住,看女儿穿着单衣就出门,心疼地赶紧拣起地上的fcuk追出去。没几分钟又拎着fcuk回来——莫喜伦向来杠不过女儿。
刚好那天莫喜伦自己也有些生意上的磕磕绊绊,正一腔烦闷不知如何排解,想不到回来不到三分钟就目睹了这桩闹剧,一时所有的心情顿时变成对吴菲的不满既而迅速转为怒火,他冲上来想都没想就一把把吴菲推倒,然后揪住吴菲的头发死命地往墙上连撞了几下。
吴菲先是被老莫的举动吓懵了,等挨了几下撞才清醒过来,只有挣扎着在摸索中一把把莫喜伦的眼镜抢下来,老莫一时失去方向,这才松手放了吴菲。
那天吴菲从家里出来,漫无目的地在北京深秋的大街上走了很久,等走出七八条街,忽然又想到杨小宁当时说的那句话来了,她还记得那天杨小宁送了她一条牛仔布的学生裙,可是才穿上,裙摆上就被她同学不小心刮破了一个洞,她心疼与惭愧参半,等再见面的时候地跟杨小宁哭诉,他安抚她说“没事,没事的。”
这情景让吴菲陡地委屈起来,在大风里一边流泪一边喃喃地自语道“你不是说要保护我的吗,你在哪儿啊?你为什么离开?你为什么就不要我了?”
边说边在大风里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每个女人总要遇到一个人或想到一个什么人才能顺利地抒发委屈,只有幸福的女人才有资格对现实中的人抒发,像吴菲这样的、大多数没那么幸福的女人就只有对着记忆里的人抒发。杨小宁就是吴菲抒发委屈的那个记忆中人,她也只有在对着记忆中的杨小宁抒发时,她心里的那个早已经隔了千山万水的小女孩的成分才会蓦然跳出来,她才会真实地感到,在她心里,其实始终都在渴望着一个声音在她受伤的时候跟她说一声“没事,没事的。”
吴菲知道,在杨小宁离开之后,那个当年的她也就一直留在原地了,只有在万不得已的时分,她和她当年的自己才会狭路相逢,然后只是眉一皱,头一点。
那天之后吴菲搬出来住,为了不想让妈妈担心,她就也没回家。那时候吴宪工作顺利手头宽裕,为方便约会起见,就又在外面另外租了个单元。吴菲就暂时住吴宪那儿,但她保持着当姐姐的尊严什么都没对吴宪说。
吴宪一边察言观色,一边企图找些让她排解的话题。
某天晚饭后,吴菲拿了些工作上的资料回来加班,吴宪在看球赛,中场休息的时候,吴宪伸了个懒腰,回头看了吴菲一眼,问:“姐,你忙着呢吗?”吴菲头也没抬地哼了一声,吴宪站起来到厨房冰箱里拿了瓶啤酒,又给吴菲倒了杯果汁递在她面前,然后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吴菲说:“对了,姐,你知道吗,那个老女人得乳腺癌了。”
“哪个老女人啊?”吴菲继续翻阅她的资料,头也没回地问到。
“就那个,咱爸当年的相好,取代了咱妈的那个呗,嘿嘿。”吴宪喝着啤酒坐回电视机前。
“哦?你听谁说的?”吴菲这时候才抬头看了吴宪一眼:“真的假的?”
“嗨,反正我就是听说了呗,而且消息绝对准确!再说,我没事儿‘方’她干嘛!”吴宪回头看着吴菲说。
“哦,是吗。”吴菲没什么表情地看回资料。
“听说要切除乳房,完了完了,这下咱老爹该没事干了!”吴宪喝了一口啤酒笑道:“下次谁出国,想着给他带个D cup的塑料娃娃回来让他耍耍!”
“少放屁!怎么说话老像个小流氓啊你!”吴菲笑着怒斥。
然后姐弟俩各自忙自己的,当晚都没再提这件事。然而那天夜里,吴菲做梦的时候却不料地梦见了小时候的家,梦见“霍元甲”,也梦见她爸,在梦里头有时候爸爸和莫喜伦变成了一个人,这梦让她极其沮丧。
又隔了几天,吴菲去药店买了一堆的各种补品,又取了两万块钱,叫上吴宪两个人一起开着车去怀柔他们爸爸的那个家。
等快到吴爸爸家的门口,吴菲在距离十来米的地方停了车,低头想了想,对吴宪说:“你自己去吧,我不下车了。”
“你不去我也不去!”吴宪说。
“你去!”吴菲瞪着眼命令到。
“姐,”吴宪皱着眉望着她“你这是何苦呢。”
“要你管?让你去你就去!”吴菲说完把吴宪连人带东西都推下了车。
吴爸跟吴妈离婚之后仍住在郊区,娶了那个跟他相好多年的女人,两个一起弄了个小庄园做近郊旅游的生意,起初的几年经营得还不差,也赚了些钱。后来吴宪功课总不好,吴菲想着自己一直梦想出国没出成,那弟弟怎么也得完成这个镀金的梦想,反正考国内的大学无望,不如直接去国外读交钱的学校,在当时的观念里,管它什么水平,只要出国就好。
因此吴菲瞒着她妈去她爸爸那儿闹了几回,要了不小的一笔钱,分阶段悉数给了吴宪,送吴宪去了新加坡,念了个不入流的技术学校。
吴爸爸那时候是生平头一回乍富,他原本也不是对儿女小气的人,只是,他不喜欢女儿拿了他的钱还摆出一副继续阶级斗争的阵势。
吴菲闹也不纯是为了钱,有些她说不出的东西,只有靠要钱才能舒解心头的一阵恶气!结果,几回闹下来,虽然得了钱,却把吴爸爸对这一对儿女残存的一点愧疚也给闹没了。最后一次吴菲去拿钱的时候,是被他爸爸用钱丢出来的。吴菲后来回忆她在院子里咬着牙满地拣钞票的情景,很纳闷,她其实全然已没有任何悲恸,只是,从那以后,跟爸爸多年都没有音讯往来,彼此也不愿意有任何惦念跟牵拌。
最近的几年,吴爸和后娶的老婆也双双步入老年,膝下又没别的子女,庄园疏于管理,慢慢生意也做不好了,只能算勉强维持,晚景颇有几分凄凉。吴菲在人前绝少提她爸爸,直到吴宪从新加坡回来,才又零落地开始有爸爸的消息,吴菲知道吴宪跟爸爸一直有联系,也估摸着吴宪许是偷偷去看了他们的爸爸几回,也不追究,只不闻不问。
至于对那个后妈,吴菲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印象。就记得她少年时,一天吴爸爸下班回家,忽然从包里摸出一条鲜艳美丽的手织围巾给吴菲,这是在吴家历史上从没发生过的事情,吴菲完全没有收到爸爸礼物的经验,一时受宠若惊,不知道要怎么反应地张着嘴愣在她爸爸面前。
“傻孩子!好看吧!”吴爸爸两颧绯红,笑笑地说完,甚而还空前绝后地在吴菲鼻子上刮了一下,慈爱得像个正常的父亲。
奇怪的是,那围巾在吴菲脖子上系了没几天之后忽然消失了;更奇怪的是,吴爸爸并没有因此而打骂吴菲,只是更不搭理他们母子而已。吴菲一直都匪夷所思,因为“沉默”实在不是她爸爸对待子女犯错时通常表现的风格。等过了好多年之后,在某个只有吴菲和她妈妈共同度过的中秋节,那个答案才终于揭晓。吴妈妈很得意地回忆说,那条围巾被她扔到公共厕所去了,因为那是吴爸爸的那位相好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