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菲听了一慎,陈蓝蓝的话让她无比触动,她完全没想过,她和老莫,这一桩简单的由地下转为地上的姻缘,竟然又被陈蓝蓝跟民族大爱恨联系在了一起,吴菲对这个说发肃然起敬,一路再也没说出半个字。
自此以后,吴菲也没有再尝试带老莫见她任何朋友,陈蓝蓝的话提醒她不得不面对一个真理:她和老莫始于乱的关系,千疮百孔,就算等终于浮出海面,但因为他们之间互相不爱也不屑的背景差异,让他们根本不可能有共同的朋友。
就是这样一个没有共同朋友的婚姻,两个人捏着鼻子过了一阵。再后来,莫喜伦生意不顺,脾气变得越来越坏,常常在失控的边缘,动辄就抱怨政府,且越说越难听。
一回,吴菲在公司里被提升,约了老莫吃饭,吴菲还特地把地点定在了亮马的一家韩国店。那饭馆是莫喜伦的最爱之一,吴菲自己并不喜欢,不喜欢的原因是她一直奇怪,为什么老莫吃完韩国菜之后连皮肤里都能渗出一股辣白菜和大蒜的混合味儿,且那味道能延绵在他们的浴室里绕梁三日挥之不去。
吴菲这天想着自己的一时得意和老莫的短暂失意,决定放下个人憎恶,曲意逢迎。那天老莫开车,三环路照常堵得像个停车场,并没有因为一对平凡的夫妻要搞个庆祝仪式而网开一面。
两个人从国贸到京广居然堵了将近半小时,等路过京广桥才发现是因为有两个车追尾,这在新手云集的北京本来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老莫的火被堵上来,一路上已经骂骂咧咧,及至看到这副情景,忍不住又开始怨天尤人,把北京的市政管理批评的一无是处。
那些批评都是吴菲已经能烂熟于心的句子,吴菲先忍着,忍了二十多分钟看老莫并没有收兵的意思,就打岔,强颜欢笑地问老莫,说你知道我这回提升加了多少钱吗?老莫不识相,又在火头上,就想也没想地回答说:“你能加多少?你一年加的那点儿钱还不够我一个月付的管销呢,有什么好讲!”
吴菲被这话噎了回去,就不再说什么。老莫并没有在意,又回到老主题继续批评,且批评的句子里“F”打头的字眼越带越频密。等他一路骂到亮马停车场,吴菲终于忍无可忍,扭头回骂到:“既然你这么讨厌北京,你他妈的还不快滚!又没有人求你留在这儿!”说完摔了车门出去。
老莫懵了,也并没有追吴菲,两个人气鼓鼓地在深秋北京的大街上各自漫无目地逛了一晚。他们都在思考着同一个问题,那也是人类延绵了几千年的疑问:生命的意义,爱情的道理。
似乎那一刻全世界的人都搞不懂,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以及,男人和女人除了做爱之外,干吗还硬要在一起?
事后很多年,他们都还在想,世界上有比偷情转为正室更让人郁闷的事情吗?
答案还是:没有。
到了夜里,吴菲回到家,老莫正在煮泡面,看她进来,问了句“要不要吃?”
吴菲没接话,换了鞋,把自己关进浴室,在里面磨磨蹭蹭,足足耗了四十分钟,等出来的时候,发现莫喜伦穿着睡衣倚在门边,换了副嘴脸笑着对吴菲道:“娘子,早些安歇吧。”
吴菲低着头绕开他走到客厅,半躺在沙发里看电视,也没有真的在看,就一直拿着遥控器漫无目的地换台,电视里前言不搭后语的声音充满了整个房间。
老莫讪讪地站在沙发后面,试探着问吴菲“你想看什么节目,要不要我陪你一起看?”
吴菲不答,等几十个频道浏览了两圈,发现老莫还在原地,她头也没抬一下冲老莫说:“不用,你先睡吧,我不困。”
老莫又伫立了一阵子,才长叹了口气,悻悻地回卧室了。
之后的几天,两个人表面上都表现出空前的客气,举案齐眉,若无其事。等到了夜里,吴菲就借故整理资料,总是耗到老莫打鼾之后才偷偷溜上床,冷战持续着。
过了几天,吴菲公司里的上司约她去陪一个美国来的同事逛夜店,吴菲想到终于可以卖弄一下自己的英文,技痒难忍,高兴得很,下了班赶着回来打扮。
老莫到家的时候发现吴菲正躺在浴缸里刮腋毛,且没有关门,以为象征着和解,顿时大喜,试探着跟吴菲聊了两句,看吴菲的反应颇友善,老莫索性就倚在浴室的门边上凑趣,频频赞美吴菲的身材。
吴菲因为工作顺利,心情好起来,就表现得不记前嫌,开始两个人还在聊天,聊着聊着,老莫就有些蠢蠢欲动。他走到浴缸边上蹲下来,把一只手伸进水里在吴菲身上抚摩,吴菲一边继续跟他聊天一边跟着他手的动作胡乱哼哈了两声——吴菲的哼哈原本只是基于夫妻间的基本尊重,像偶尔装出来的性高潮,女人就是这样,她们的不直接有时候表现成含蓄掩饰,有时候表现成夸张渲染。老莫于是错会了吴菲的好意,一边伸着脸够着去吮吴菲的脖子,一边啧啧赞叹她在水里的皮肤如何像丝一般顺滑,手下就开始脱起自己的衣服来。
吴菲一看不好,立刻停止了哼哈,一边使劲推老莫,一边带着一身泡沫从水里匆忙逃出来。老莫在兴头上哪肯罢休,两只手只管在吴菲裸着的身上还胡乱抓捞,结果吴菲为了躲闪,脚下一滑,就摔倒在浴室的地上。
接下来不免又是一场家庭战争,所幸吴菲摔得并不严重,所以跟老莫吵完之后依然坚持着把自己弄的光鲜亮丽去和陌生人逛了夜店。
老莫这一头求欢未遂,又吵了架,几天的积怨恼羞成怒,憋了一肚子的气,晚饭也没吃,就和衣睡下。吴菲狂欢到半夜才回来,一看老莫在黑暗中的蜷缩的身影,又有些奇怪的怜惜,把之前的战事抛在脑后,想主动示好,就在黑暗中爬上床,隔着被子抱着老莫发嗲。
莫喜伦本来就没睡着,只是备感无趣,对吴菲的示好也没多少积极的回应。吴菲只好若无其事跟她的丈夫讲在夜店的经历,好的不好的都讲得夸张,虚张声势,想把刚才的不愉快掩过去。
老莫先是默不做声,等勉强听了一阵之后,冷冷地闷声打断吴菲说“好了好了,你去换衣服吧?一股烟味儿!”
“好呀!”吴菲不气馁,没在意老莫的冷淡,继续故做欢快地应着,一边抬手在自己的腋下闻了闻,又搭讪道“老公你知道吗,美国人是刮腋毛的,反而欧洲人好像不刮。”
莫喜伦帮自己卷了卷被子,翻了个身,眼睛也没睁地不屑道:“你一个北京乡下来的,能认识几个欧洲人几个美国人?哼。”
吴菲正站起来要去换洗,听到莫喜伦这句,忽然刚才强装出来的精神全都泯灭了,她站在原地对着他蜷缩的身影冷眼望了望,没有回话。
莫喜伦大约也觉出刚才的话有些不妥当,虽然憋了一晚上的气因为终于挖苦了太太而舒畅了些,但又有点敢做不敢当的挫劲儿,所以,听见吴菲不出声,就埂着头看她。看到她在黑暗中伫立的身影,老莫就努力换了个比较柔和的腔调说:“好了好了,快换了衣服好睡觉了。”
吴菲继续冷在那儿,没开灯的房间,虽然两个人都看不到对方的眼神,但互相都能感到对方剑拔弩张的气势,所以依然坚持冷冷地在黑暗中又互相瞪了几分钟。然后吴菲走出去,掩上卧室门,到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走回客厅,躺在沙发里,从包里翻出刚在夜店里买的烟,拿出一支,点燃,深深吸了一口,无可无不可地发了一回呆。
那是他们结婚之后吴菲首次抽烟,莫喜伦不抽烟,因此也不闻不得吴菲的二手烟,这是他们结婚前谈到的若干细节之一。
恋爱的时候凡是相悖的习惯都有可能被感情掩盖着,可等到婚姻里,就总是要有谁妥协的,或是,两个人都觉得自己在妥协而对方又不知道领情,然而委屈总归是不能代替爱的。
莫喜伦在屋里等了半天,没听到动静,就趿拉着鞋出来看个究竟。
“怎么又抽上烟了!”莫喜伦皱着眉问,语气很不耐烦,跟他心里的实际情绪略有些出入,他原本只是想叫吴菲回房而已。
“不用你管!”吴菲用更不耐烦的语气提高声调说到,头也没回。
莫喜伦又在原地僵了一会,看吴菲继续拿着她的烟吞吞吐吐,他也想不出什么更有力的措辞,只好回到床上——像所有平凡的夫妻,这不过是很多人都会经历的各自和衣而卧的夜晚,也没什么特别。
老莫和吴菲本来相处的就磕磕绊绊,两边的家庭成员又都个性十足,互不相让,无法给这桩婚姻起任何积极作用。美美不喜欢吴菲早已成定局,那一头老莫又常常看吴宪不顺眼,总在吴菲面前批评吴宪不学无术还总是换工作。就这样,他们各自爱着的人非但没能帮他们谱出共同的安定祥和,反而使这夫妻俩吵架又有了新素材,真叫嫌隙人有事没事生嫌隙。
吴菲和弟弟吴宪的感情一直都相当不错,她常常觉得,他们姐弟的感情中,有很多都是莫喜伦无法理解的东西。
吴菲小时候,吴爸爸是个鸽子迷,养了几十只鸽子。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对吴菲他们发火,但对鸽子的态度始终很好。即使是他心情好的时候,好像也就只会只对鸽子更好,而保持对家里另外三个人的冷淡。
有一阵子,不知道为什么,吴爸爸常喝了酒回来撒酒疯,每次都会寻衅揍吴宪,揍得吴宪七荤八素。
吴妈妈心疼儿子,对不敢抗老公,唯一能补偿的,就是偷偷摸摸地在吃穿用度上给吴宪搞点特殊待遇。吴宪得了这个巧宗,就更在他妈妈面前夸张冤情,有时候他爹的棍棒还没挨到他身上,他就已经开始鬼哭狼嚎。
吴菲也心疼吴宪,但又很讨厌吴宪挨揍时表现出的那种过分作态的懦弱样,所以,等爸爸不打吴宪的时候,吴菲就打,旨在端正他挨打的态度。吴妈妈想必是怕世界上一切脾气大的人,所以对这个女儿也是完全没办法。
有一天中午,吴爸爸照常没回来,吴妈妈就煮了阳春面,娘仨坐在屋里吃。吴菲和妈妈的碗里除了面条、酱油汤就还有些葱花儿,吴宪的碗里除了面条、酱油汤和葱花儿之外,还在碗底被他妈妈藏着一只荷包蛋。吴宪吃到一半发现了荷包蛋,就夹起来挑弄,吴妈妈用眼睛瞄了吴菲一眼,拿筷子轻轻敲了吴宪的碗边一下,说“砍头鬼,还不快吃。”
吴宪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夹起鸡蛋问吴妈妈:“妈,你吃?”
“妈不吃,鸡蛋胆固醇高,妈吃了要得病的。”
吴宪又夹着鸡蛋往吴菲碗里送:“姐,你吃!”
吴菲为了躲那个鸡蛋,就把碗往回使劲一撤,结果汤就洒在白衬衣上。那天是星期四,吴菲他们学校照例又活动,规定了必须要穿白衬衣蓝裤子,和很多那个年代的孩子一样,吴菲也就只拥有那么一件白衬衣。
就这样,眼看自己的衬衫染了酱油汤,吴菲几种火燃在了一起,只见她二话不说,“啪”把碗往桌上一摔,抄起桌子上的苍蝇拍照着吴宪的脸使劲抽了两下。
吴宪手上的碗连带筷子上的鸡蛋全都应声落地,吴妈妈心疼地站起身原地转了两圈,拍着手叹了数声气,无计可施,放下碗回屋躺着去了。剩下吴菲又满屋子追着吴宪打了几下,然后强迫吴宪把地上的鸡蛋拣起来,用清水冲了冲,硬让他给吃了下去。
吴菲整治完弟弟,心里不忍,又切西瓜给他吃,吴宪吃到一半,斜着眼睛对吴菲说:“姐,我知道你觉得老妈偏心我,你要是心情不好,想打我,你就打!跟咱爸比起来,你打那两下就跟挠痒痒一样,一点儿都不疼!这打人呀,没两把子力气还真是不行啊!”
说完冲吴菲晃了晃西瓜,笑得洋洋得意。
吴宪那时候已经快上初中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个子就才有一米五几,头发枯黄,一脸的皱吧,像个小猴子一样。
吴菲看着他的样子,忽然鼻子一酸,把西瓜刀往案板上一摔,对吴宪说:“弟,姐以后绝对不打你了,也绝对不让爸爸打你,等着瞧吧!”
吴宪憨笑了两声,没当回事,继续低头吃他的西瓜,吃的吸溜有声。
事隔没两天之后,一夜,吴爸爸又喝了个酩酊大醉回来,吴妈妈不敢做声,赶紧沏了浓茶打了洗脚水小心侍候。吴爸爸喘着粗气脱了鞋,把脚刚把往水盆里一探,立刻骂了句“想烫死老子啊!”然后飞起一脚把那盆水踢翻,赤着脚在原地转悠。等转了两圈,心生一计,于是冲到吴宪床前,一把镐起被窝里假寐的吴宪,咬着牙问:“你这么早就挺尸!作业做了吗?”
“做了,爸爸!”吴宪用哭腔回答,早抖成一团。
“你他妈做也是白做!个不争气的东西!”说完把吴宪往地上一丢,回头就去找棍子。
吴宪只穿着背心裤衩冲上去跪着抱住他爸的腿哀求道:“爸爸,别打我呀,我再也不敢啦!”
吴宪这老一套的回答更激怒了吴爸爸,他回身用力先给了吴宪一巴掌,叫骂道:“瞧你那嵩样!你他妈是我儿子嘛?我不打你,不打你你能有个男人样吗!”
吴妈妈这时候只管躲在远处的角落里瑟瑟发抖,用谁都听不见的声音哀求到:“别打了,别打了!”
说时迟那时快,吴爸早已经抄家伙冲到吴宪面前,举起棍子刚要下手,只听吴菲在背后大声喊道“不许动!”
所有人都很意外,吴爸一回头,看见吴菲手上抓着一只白色身体紫头紫尾的鸽子正冷冷地瞪着他,那是吴爸最喜欢的一只,他叫它“霍元甲”,是唯一给他拿过奖的一只观赏鸽。
吴菲当时一手抓着“霍元甲”的身体,一手揪着“霍元甲”的头,一字一顿地对他们的爸爸说:
“你再敢动我弟弟一下试试?你再打他,我就掐死‘霍元甲’!”
吴爸一看自己的爱物身陷绝境,酒立时醒了一半,寻思了一下,觉得这个平时蔫儿不出溜的女儿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一想要维护父道尊严,就再次举起棍子,对准吴宪就是狠狠的一下:“我就打了怎么样!我打死他!”
就在吴宪的一声惨叫之后,只听“咔啪”一声,“霍元甲”的脖子断成两截,生生死在吴菲手里。
吴爸扑倒过去从吴菲手里抢过“霍元甲”,可惜已经晚了,吴爸眼看着跟“霍元甲”天人两隔,抱着“霍元甲”大声地哀号起来。没号几声,抬眼看见吴菲还不知死地站在原地,吴爸怒上心头,先小心翼翼地把“霍元甲”放在旁边的写字台中央,还摆了摆正,然后转身,掸了掸身上的土,再转过回来,所有动作都很缓慢,直到走到吴菲面前,才忽然加快了速度,一把揪住吴菲的头发,没头没脸地给了吴菲一顿拳脚。
那不是吴菲第一次挨她爸爸打,但绝对是挨的最重的一次。尽管如此,吴菲还是觉得很对不住“霍元甲”,姐弟俩后来偷偷在家里给它立了个牌位,藏在床底下,逢清明,两个人还学着电视里演的那样,给“霍元甲”摆些供品,嘟嘟囔囔地说些学来的话,甚至还磕过头。其实,吴菲自己也很爱鸽子,她爸不在的时候,鸽子都是她伺候的,每天添食喂水打扫鸽笼,吴菲比谁都更了解它们的习性成长,而且,家里的事,比起性格懦弱胆小怕事的妈妈,在很多时候吴菲更多的担当着女主人的角色,“霍元甲”是吴菲最爱的一只鸽子,要不是为了弟弟,她这辈子也不会有“杀生”的经验,更不会杀害她爱的那个。
自从那以后,吴爸爸倒是真的没有再打过他们姐弟俩之中的任何一个,确切地说,他也不怎么回家了。当吴宪的脸慢慢长得比较舒展之后,吴妈妈有天忽然悲悲戚戚地告诉他们姐弟俩,说爸爸在外面有了别人——别的女人,而且是早就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