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妈妈几乎不会任何“女工(音hong)”,连她自己也引为憾事,所以就更有理由恨那些鸠占雀巢的行为。
吴宪二十来分钟后从他们的爸爸家出来,吴菲正坐在驾驶座上抽烟,车始终没有熄火,她从后视镜里看到她爸爸和一个陌生的女人送吴宪到他们的院门口。
那两个人远远地、翘首往吴菲停车的方向望过来。
在吴菲印象里,这是唯一的一次,她在她爸爸脸上,终于找到一丝他对她有些期许的表情,虽然是远远的,但,这样一个表情,在她心里,似乎,已经默默地等了将近三十年。
吴菲忍不住泪眼婆娑,她忽然无力正视或承受她自己的期待,他们隔着反光的距离和吴菲自己的眼泪使一切显得并不真切。
车里那时正响放着卡拉丝如天籁一般的歌声,那是普西尼的作品《Gianni Schicchi》中的经典唱段,那也是吴菲最喜欢的唱段。没有人告诉过吴菲,那唱段的名字,正是叫做《我亲爱的爸爸》。
吴菲把CD的音量放到最大,脚下又用力踩了几下油门,等吴宪一上车,她就放下手刹,以起飞一样的速度绝尘而去,把他们父女间最后一次见面、和彼此终于的谅解都留在了北京郊区的某一丛无名的黄沙之中,不问过去,也没有将来。
等晚上到家,老远就看见莫喜伦穿着黑色的风衣瑟瑟地站在吴宪家公寓门口。姐弟俩停好车,吴宪挽着吴菲走上前去,等到了莫喜伦跟前,吴宪点了一支烟,抽了一口,用拿烟的那只手轻轻戳着莫喜伦的胸口缓缓地说:“姐夫,今儿,我是看在我姐面上叫你一声‘姐夫’,我不知道你们俩之间出了什么事儿,我就知道,我姐,她是个好女人!这么好的一个女人嫁给了你,是你前世修来的福分,你就必须得好好对她!听见没有?下回,你要再让我知道她受了什么委屈,我告诉你老莫,你就最好别在让你那个倒霉女儿出现在北京!否则,只要让我知道,我找人做了她,你听得懂什么叫‘做’吗?我吴宪说到做到!”说完使劲把烟头掷在地上,一脚上去用力碾了个粉碎,脚上穿着典范送他的那双钉着黄线的“Dr。马丁”的短靴,行为和装扮非常登对。
那是唯一的一次吴宪像个流氓一样说话而吴菲没有喝止他。
莫喜伦没跟吴宪争执,只是低头跟吴菲说:“咱们回家吧?”然后又回头平静地对吴宪说:“谢谢你这两天帮我照顾你姐姐。”
回家的路上,老莫一边开车一边试探地伸手拉吴菲的手,吴菲没有抗拒,他就抓地更紧了,甚而还把吴菲的手拉到面前贴了贴他自己的脸。吴菲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轻易原谅莫喜伦,她只是知道在那几天里,她特别需要有“家人”的感觉,是除了吴宪之外的,真正的“家人”,而只有莫喜伦身上,能散发出最贴近这种感觉的气息。
等过了两个红灯,老莫才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没告诉我你帮我救美美的事?”
“不要在我面前再提你女儿,ok ?”吴菲很懊恼自己的遐想被打断,就恶声恶气地嚷。
“ok,ok不提不提,我的好老婆!我老婆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老莫忙不迭地哄劝道。
又沉默了一会儿,吴菲忽然用哭腔自语说:
“我后妈得癌症了。”
“你后妈?怎么从没听说你有个后妈?”莫喜伦诧异地问。
“是啊……”吴菲答非所问,恍然发现自己是泪流满面。
莫喜伦回头看她,用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抱着她,安抚道:“我们来想想办法,没关系的,什么癌啊?要不要我来找个外国医生看看?”
“我们回家吧,小爸。”吴菲没有接老莫的话,又对他用以前他们恋爱时的称呼,然后顺势歪过去躺在他腿上,像当年偷情时一样,伸手紧紧抱着老莫的膝盖,努力去感受她一直不确定的,在他们之间曾经似有若无的爱情和已然木已成舟的姻缘。
吴菲很奇怪,她和莫喜伦认识以来,每次他们之间关系的递进,总是要借助着其它的因素。她也始终不愿承认,她和莫喜伦之间有一些彼此都存在着的错觉,那错觉让他们相信爱其实也曾经眷顾过他们之间的关系,即使,从物理表现上来说,那是比任何人都更密切的关系。然而,错觉,到头来,似乎那充其量也就只能是个错觉。
“爱”在他们之间,像在很多其他平凡的夫妻之间一样,为了继续,才偶尔吝惜地挤出个别错觉,让大家的生活仿佛像放烟火,靠一瞬间依傍出的美丽,继续踽踽独行。
吴菲有阵子月事很不正常,等到公司体检,果真查出她有个子宫肌瘤。大夫对吴菲说那个瘤已经大到一定程度,建议尽快开刀切除。吴菲对此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一时慌了,向大夫提了好几个问题。可能问的太不专业,大夫不耐烦,最后说:“随便,你自己的子宫你自己决定!”中国的大多数大夫都是这种风格,多严重的病情反正不在自己身上就都能说的无足轻重,再被问多了就拿出术语搪塞,仿佛这样才更容易保持权威。
吴菲受了打击,刚一出医院的门就赶忙打电话问莫喜伦的意见。
老莫一听,轻描淡写地说:“既然大夫让切,不然,那就切吧。”
他顿了顿又说:“对了,不过我已经定好了机票,这个周末要带美美去英国一个星期,然后再把她送去香港她妈妈那儿,要不你这事儿等我回来再说?”
吴菲刚要抱怨老莫对她的病情反应冷淡,再一听他的安排,更是心头火起,对着电话嚷:“你怎么总这样?如果我今天不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才跟我说你要去英国?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是这样,总是你要干嘛,你女儿要干嘛!那我呢?你觉得只要事到临头通知我一声就好了吗?你也……”
“好了好了!”老莫还没等吴菲说完就打断她说:“你怎么就不能心平气和地去想事情呢?难怪你会长瘤子!”
“你混蛋!”吴菲哭骂。
那头老莫已经把电话给挂断了。
过了两天,老莫果然没管吴菲的瘤子,如期带美美去了英国。
那瘤子没耐性等老莫回来,有一天吴菲正在加班,隐约觉得肚子里有些异样,等她察觉,已经到了需要叫救护车的程度。
吴菲第一次看到从自己的身体里涌出那么多血,吓坏了,又加上尴尬,当即昏过去。
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在手术之后。
虽然手术成功,且没有在吴菲的子宫里留下任何后遗症,但在她心里,却是为此结了个痂。之后每次跟老莫吵架,吴菲都会把这件事拿出来说,企图唤醒莫喜伦的愧疚,老莫开始的几次还会陪个笑脸,后来就不耐烦起来,回敬道:“文青竹生了美美第三个星期就去上班了!生个瘤子难道还会比生孩子更‘那个’吗!”
吴菲一听,气的七窍生烟,说:“那你回去找她啊!你觉得她那么好干吗要跟她离婚!”
“我怎么离的婚你还要问我吗?还不是你干的好事!”
“哼!你早这么想,我在美国好好的你干嘛三求四告地让我回来!”
“三求四告?你不要搞错!如果不把你叫回来谁知道你在美国会做出什么好事,哼!”
“What‘s your fucking problem?”
“哼,我有什么problem?你先想想你自己的problem,你都把自己搞上报纸了!你还真是了不起啊!”
“你别无聊了!别因为你自己没朋友,所以就认为天下人都没朋友!”
“朋友?天下哪有这种朋友!谁会相信!”
“你当然不会相信,因为像你这种自私的混蛋永远都不会明白人和人之间什么是无私的关心!”
“哼哼,‘无私的关心’?可笑,天知道,我一直都怀疑,那那个到底是瘤子还是什么来路不明的种子?不然你干嘛非要趁我不在的时候去动手术?鬼鬼祟祟!搞不好是有人自己做了亏心事而已!我早就觉得你跟那个戏子关系不正常!”
话音刚落,老莫的脸上早挨了一鞋——吴菲气急之下手里找不到别的东西,就顺手把自己的鞋拔下来用力丢将过来。
老莫哪肯示弱,拣起鞋又丢回来。
世间庸俗的男女之间大抵如此,凡事有了第一次,以后就可以驾轻就熟,直到登峰造极。老莫和吴菲夫妇就是这样,因为突破了第一次,所以,之后所有的打架都打得有声有色,只见吴菲的一只棕色翻皮新款的miumiu在他们夫妻之间来回飞了几个回合,越飞越起劲,最后一轮的时候时速已然达到阿加西的发球水平,那动力加速度好像随时要打碎一个传说——传说夫妻间会有一种小恩情,那是至少会因为性而产生某种异于其他情分的东西。
性在夫妻间就是这么奇怪的,有时虽然的确不能指望它产生恩情来拯救夫妻关系,但却也能籍着某种莫名的力量在某个时刻出奇制胜。
老莫夫妇在那个深秋的夜晚丢了十几分钟的高跟鞋之后,都觉得不足以平息愤怒,就开始了短兵相接的巷战。
两个人从客厅一路打到卧室,吴菲凭着个头优势一把抄起老莫的衬衫领子狠命地撕开,在他胸口留下如猫爪般的一绺指甲印,红的鲜艳欲滴,颇有几分性感。老莫看着自己被抓伤的性感胸口忽然被激起了肉欲,揪着吴菲一边蓄意往后退,一边趁乱把吴菲的文胸后面的扣子揪断,他就在吴菲的衣服里上下其手一通狂抓乱摸。彼时两个人刚好打到床边,就势翻滚开来,等滚了几个回合之后,各自业已把身体最隐秘的部分再次袒露在敌人怀里,吴菲满腔仇恨不能平息,穿着鞋的那只脚蹬在床边上,使足了全身力气骑在老莫身上,以前所未有的奔放猛烈动作起来,一头就势揪着老莫的领带,誊出另一只手噼噼啪啪连续给了老莫十几个嘴巴。
老莫在吴菲猛烈的攻势之下淫乐地喘着气,手下不忘发了狠在吴菲腰际拧出一片瘀紫,权当是回报。莫喜伦就是这样,他在生活的各方面都从不对吴菲或任何女人谦让。
等完事之后,老莫躲进浴室镜子前疼惜地摸着自己的肿脸露出满意的微笑,对刚才的一幕回味悠长,忍不住注视着镜中的自己重复地啧啧赞叹:“老当益壮”,实在是又忍不住对自己平添了几分敬佩。
那不过是他们无数两败俱伤的夜晚中的一次,夫妻间的战争大抵如此,即使不是因性而起,亦可能因性而止,只是起止之间,被破坏的倒全是性以外的东西。到后来,大家都在回避,原来那些才能真的维系出恩情,只是知道的时候常常都已经晚到不能后补了。所谓床头床尾,沟壑之间想要掩盖,却不曾想那早已是另一番天大地大的裂痕与伤害。
吴菲那天独自开车出门,先是顺着三环转了三圈,等再到西三环的时候,就顺着路标去了香山,在黑暗的山脚下,锁了车门,绻在里面听唱片。
等天色渐白的时候,吴菲在车里醒过来,带着浑身的酸痛准备去上班,路过香格里拉饭店停下来,在卫生间洗了个脸,又在咖啡厅慢慢地吃了点早餐,略平息了一下,才故做抖擞状在清晨第一个来到办公室。
从那天开始,吴菲几乎每天都是早上第一个到办公室,在无声无息之间,她变成了一个颇爱工作的女人。吴菲原本就不笨,加上努力,很快就更有些声色,工作上的成就感给她很多抚慰和信心,她也因此就更投入地工作。
莫喜伦这时候又有微词:“文青竹就是个工作狂,现在换成你,又成了工作狂,我怎么这么倒霉!如果女人都是这样,我干吗又离婚又结婚?发神经吗?”
吴菲反诘:“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好好的一个女人跟你在一起,弄不弄的就成了工作狂?因为你让人没有安全感!”
老莫厉声叹道:“安全感?说的好!我就是因为你,才让她们母女没安全感,你还跟我提安全感,想想真是我为了你而辜负她们!”
吴菲不听则已,一听就立刻提高了声调嚷:“你对得起谁呀你?我好好的一个人,莫名其妙跟你蹉跎了这么长时间,你自己做的好事,现在倒赖上我了!我青春最好的几年,还不是都跟你在一起给浪费了!”
“够了够了!”老莫更不耐烦起来“你的青春?谁没有青春?怎么见得你的青春就比别人的高级到哪里去?什么叫你的青春跟我在一起就是浪费?那请问小姐,什么才不是浪费?你以为你不跟我在一起你就是‘睡美人’吗?你以为你不跟我在一起你就可以生活在零下30度的冰箱或是真空里,过了十年八载睁开眼还是‘姑娘十八一枝花’吗?你做梦!”
和所有不睦的夫妻一样,每隔一阵子,老莫和吴菲就开始用这样的车轱辘话攻击对方一次,频率越来越密,用词越来越狠毒,在那一刻,婚姻绝不是坟墓,而是一个盛大的角斗场,不在里面拼个你死我活岂肯罢休!所谓“门当户对”大概讲的也是这个意思,怕实力悬殊太大,在一个婚姻里征战不起来,失去了婚姻的价值与意义。
老莫有阵子招了个新助手,女的,很年轻。这女孩在公司并不做别的,只专门负责帮老莫炒股票。也许是偷过情的人对偷情更敏感,吴菲料定这个女孩肯定不是什么等闲之辈,恐怕跟老莫之间没有股票交易那么简单。
不过吴菲开始的时候还打算装糊涂。她装糊涂的心情非常复杂,一是回想起自己跟老莫当年不堪回首的经历,二来,只有吴菲自己偷偷地知道,自从老莫这秘书苟且之后,反而对她比以前客气。不管是出于什么心理,总之他和她之间的战争的频率大大降低,吴菲乐得个清净,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继续忙她自己的事情。
老莫许是以为吴菲没察觉,胆子就大起来,甚而故伎重演,明目张胆地假借出差之名跟秘书苟且。
吴菲忍了几次,就快濒临忍无可忍的边缘。那天,夫妻两个正闷头吃饭,那秘书又打电话来。老莫接完电话就开始神情恍惚,一边盯着菜,一边眼珠子在镜片后面快速地转动。吴菲对他那个表情相当了解,知道是他心里又在盘算怎么说谎。果然,又胡乱吃了两口,老莫就编了个借口说必须马上出去一趟。吴菲一边指挥着阿姨收拾碗筷,一边琢磨,越想越气,就拿起外套就出门。
本来就打算开车出去兜个风,没想到才没开出去两公里,一眼看见老莫的车就停在不远自行车道上的一棵大树下面。
吴菲调了个头回来,也把车开进那个自行车道,紧贴着老莫的车停下来,然后开了远光灯,她就坐在车里等着。等过了二十分钟,才看见女秘书从车里出来。
那秘书出来的时候并没有任何情理之中的慌张,恰恰相反,她甚至故意路过吴菲的车窗,步伐铿锵,面不改色。一瞬间她令吴菲想到,即使她在前二十分钟里真的跟别人的丈夫发生了什么不洁的行为,那也只是步了吴菲的后尘。而作为榜样的吴菲,似乎并有什么资格对以上的情节有任何愤怒。
那秘书在主路上截了一辆出租车离开。又过了几分钟,老莫才从车里下来,又很慢地走过来,敲了敲她的车窗说:“别闹了,回家吧。”
莫喜伦一贯善于先发制人,因为他说“别闹了”,所以,那天很奇怪,两个人前后脚到了家,没有任何一方失控。他们甚至各自还从容地给自己倒了喝的。
老莫晃着手里的红酒,对着台灯仔细地研究了一回那红酒的成色,然后,没等吴菲问就主动承认了他和秘书的关系:“没有任何‘暧昧’,都‘清楚’得很!”老莫回答的很是理直气壮:“你这半年都不怎么理我,我是男人,我有正常的生理要求。”
“生理要求是不分阿猫阿狗你随时都可以上的吗?而且,你不是以前跟我说,你和文青竹,一两个月都没有一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