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夔龙身上有两个地方最符合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特征,一个是不喜欢新事物,另一个就是懂得如何把官做大做强,做得了无痕迹,却又被人口口称赞。当然,这只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一部分。可也正是这一部分,才撑起了中国一千多年的文官制度。倘若人人都像李白那样,做出一种对官职不屑一顾的样子,或者像有些鲠直之臣一样,稍不如意就离开庙堂江湖,那真是国将不国了。作为传统士人典型的代表,陈夔龙的一生完全是按照士人宿命论走完的,毫无悬念,毫无可圈可点之处。
铺满鲜花的仕途
陈夔龙(1857—1948),字筱石、小石、韶石,号庸庵、庸叟、花近楼主,贵州贵阳人。幼时丧父,家境贫寒,母子二人相依为命,于困境中苦读书,大概也干过“凿壁偷光”、捉萤火虫当灯的事情。
清光绪元年(1875年),陈夔龙考取举人第一名解元。后来到四川总督丁宝桢那里做了幕僚。十二年(1886年)参加全国会试,中三甲五名进士。历任兵部主事、郎中、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内阁侍读学士、顺天府尹、大理寺卿等。
1900年8月14日,八国联军进入北京城,老佛爷西逃,陈夔龙其他七位大臣被留下,跟八国联军谈判,事后,再任顺天府尹。1901年十二月,调河南布政使,升漕运总督,历河南巡抚、江苏巡抚、四川总督、湖广总督等。
宣统元年(1909年)调任直隶总督兼北洋通商大臣。辛亥革命后,寓居上海,1948年在上海逝世,享年92岁。
我们从他的这份简历中可以看到,出身寒门的他只在短短十几年间就成为封疆大吏,用平步青云,扶摇直上来形容他一点都不过分。在这一点上,陈夔龙自己也承认,他说,跟我一同考中的人,虽然也是平步青云,但做到我今天这个位置的还没有。
他说完这话,又给自己总结了一下成功之道,最后认为,我之所以能平步青云,是因为乱世出英雄。也就是说,是这个乱世让我有了诸多机会,才使得仕途铺满鲜花的。
如果天下的成功人士都把自己的成功之道归结为一点,那他们无疑就成了僵尸,有多少成功者就有多少僵尸,与人与己没有任何启迪。陈夔龙的成功当然不仅仅是一个“乱世出英雄”就可以概括的。事实上,陈夔龙能让仕途如此圆满,就在于他会做官,懂得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什么样的事该认真的做,什么样的事可以打马虎眼,他都一清二楚,了如指掌。
陈夔龙长得好,又在文学上有相当建树,这对于传统知识分子来讲,就是先天优势,所以,他的起跑线就比别人高。
另外,陈夔龙在人际关系上的灵敏度相当的高。当初,他在兵部任职不久,就受到了尚书荣禄的赏识。有一次,他随荣尚书外出办事,荣禄对他说:“我看你的面相,五年内必有非常之遇。”陈夔龙立即就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想要有非常之遇,怎么可以不打理好这位直属长官呢。
但荣禄什么没有见过,靠物质是打动不了他的。所以,他就用自己的才华来为让荣禄心花怒放,为此,写了一首诗,在诗中他将荣禄比作父兄。荣禄得到这首诗后,果然高兴异常。
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在天津小站练成新军的袁世凯,被人参劾以“嗜杀擅权”,朝廷派权臣荣禄前往查办,陈夔龙一同前往。
事实上,当时的陈夔龙已经看出来,荣禄是一心想庇护袁世凯这位崭露头角的新军将领,所以,当他试探性地问自己对袁世凯新军的看法时,陈夔龙已经知道了怎么回答,他说“旧军诚不免暮气,新军参用西法,生面独开。”
荣禄听了当然很高兴,任何人都对别人与自己的意见详一致而高兴,他赞扬陈夔龙说得很对,表示袁世凯这个人必须保全,以策后效。陈夔龙按照荣禄的授意,代拟了曲全保护袁世凯的奏稿。这样,在北洋新出壳的袁世凯,不至于因此夭折,几年后,袁世凯终于发达。
后来,中日甲午海战,陈夔龙被派到李鸿章手下负责翻译电文工作。中国战败后,北洋水师全部覆灭,光绪皇帝大为恼火,把他踢出国门,让他去考察。两年后,李鸿章回国,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任职,许多人都认为李鸿章这辈子完蛋了,都不去理他。只有陈夔龙常常去拜会,李鸿章真是感激涕零。
不久,李鸿章被升任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主官,陈夔龙被李鸿章从荣禄手中抢来,在总理衙门给他谋了个官职。
戊戌政变后,清政府对当初支持变法的一些大臣全部清洗,当时的总理衙门大臣张荫桓就是其中之一。这位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所谓新派人物一向拿自负当美德。在戊戌政变前,张荫桓总想把陈夔龙拉拢到自己手下,陈夔龙的眼睛是雪亮的,他当然不肯就这样跳进火坑。自负的人往往是这样,他总认为别人不会拒绝他,而一旦别人拒绝了他,他心上就非常不高兴。陈夔龙没有跟他混,这让他始终对陈夔龙抱有恨恨之情,总找陈夔龙的茬。
一次,大家坐在一起谈天,张荫桓突然就问陈夔龙:“陈章京不愿做海关道乎?何对我落寞如此?”他直喊陈夔龙的官职,是一种极为鄙视的做法,但陈夔龙听了这话,似乎是听到了一件非常好笑的事,只是微微一笑而已。
张荫恒这种人就是这样,你给他脸,他都不要。有一次与英公使会谈,陈夔龙负责做记录,由于一时疏忽,没有写张待郎入坐的时间。张荫桓立即捉住了这次机会,他故意当着许多人的面大骂陈夔龙。有把这件事告诉了陈夔龙,陈夔龙只是点了点头,然后是微微一笑。
不过这个时候,张荫桓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张荫桓了,他成了罪犯。被判流放新疆。时值他的仇人押解他,给了他太多难堪,让他求死不能。
按照惯例,发配到外的罪犯,都要先到兵部。当张荫桓被押解到兵部时,陈夔龙刚好在职方司、而张荫桓的案子由武库司办理,陈夔龙急忙往武库司与他的那个仇人周旋,并为张买来月饼充饥。之后还将张荫恒送到署门外,看着他上车,让押解的兵士小心侍候,不准兵士三心二意。张荫恒这个时候非常感动,对自己曾经的所为懊悔不已。陈夔龙依旧是微笑着,看着他远去,才慢慢地回到衙门。
陈夔龙正是用这种不跟狗一般见识的处世方法赢得了许多人的称赞。而要做到这一点,是非君子不能的。他知道什么事该去较真,什么事一笑而过。张荫恒在他眼里不过是一条狗,而且,张所主张的变法,他也一直不看好。对待这样今日不知明日事的人,他何必去以牙还牙呢?
把眼光放长远,得到的就会比你每一步都不肯让多出许多。1900年,朝廷举行京察大典,荣禄的两名亲信被查出有问题,被罢了官。按照惯例,要有官员补上这两个人空出的职位。当时,荣禄的另一个亲信和陈夔龙同在补授之列,而陈夔龙排在第一位。当他看到荣禄始终闷闷不乐时,主动提出将自己的第一位让给荣禄的那位亲信。这让荣禄感激不尽。
要知道,在清末明争暗斗的官场中、大多数人为升官发财不择手段,而陈夔龙却肯将难得的升迁机会让给别人,实为失—时之利而得长久之益的高明举措。事后,他得到了同僚们的一直称赞,就是这些小事为他日后的扶摇直上打下了别人不可能动摇的坚实基础。
果不其然,八国联军进入北京后,2月府丞出缺,先由工部给事中王培佑奉差出京,兼署府尹一职则非陈夔龙莫属。6月13日,王培佑奉调别处,陈夔龙正式成为暑理顺天府尹,这是他一生官宦生涯的一个转折点,从此后,陈夔龙真的就是扶摇直上,白日飞升了。
1901年5月,陈夔龙改任河南布政使,李鸿章此时年老体衰,要他协助办完与八国联军的和议再去上任。他义不容辞。这年冬天,他离开北京到河南上任路上,碰到老佛爷从西安返回,受到了老佛爷的召见和奖赏。1901年末,陈夔龙署理令人羡慕的流口水的漕运总督一职。
1903年春天,陈夔龙调任河南巡抚。1905年4月,陈夔龙转调江苏巡抚,到苏州就任。1907年9月,陈夔龙调任四川总督,不久又改任湖广总督。
1909年十月,他调任“北门重镇,屏蔽京师,筹饷征兵,关系最为紧要”之处的山东,做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由此成为清代最后一位直隶总督。
这个职位,熟悉清末历史的人都不陌生,李鸿章做过这个职务,袁世凯也做过。袁世凯尤为由此职务得利,以至后来民国年间各派原袁世凯的手下统称北洋军阀。
当陈夔龙被调到直隶当总督时,宣统皇帝还是个小孩子,在这个小孩子的任命下,已经白发满头的陈夔龙上任,一个成为末代皇帝,一个是末代总督,少君老臣之间上演了一幕清末“相映成趣”的戏。但两人又有不同,宣统皇帝不能实际理政,可陈总督则是在直隶乃至北洋区域施政舞台上末场“亮相”的主角。
总督的日子不好过
陈夔龙到直隶后的日子很不好过,依他自己后来的回忆记录中谈到的,我们看到,此时的山东已经是一个烂摊子,纵使尧舜复生,也难为计划。
他在没有赴任前的一次酒会上,跟众人说,“直隶为各省领袖,屏蔽京师……形势较他省为要,体制亦较他省为肃。”大家很少见到他这样得意过,不过他说的的确也是实情,作为京师门户,山东直隶一直就被清政府所重视,特别是被外国人把门打开后,北洋大臣一职非经过政府反复协商,根本不可能轻易就派个人去。可是,他的这份得意和他所感到的荣耀在到山东后就灰飞湮灭了。
在陈夔龙没有上任之前,政府让该省的布政使叫崔永安的暂时护理总督,这个人是他妈的一人渣,是一条被那个官场训练有素的狗,“一意徇情见好”,乘机笼络和收买人心,在一个月内竟“札委差使达一百五十余人”,造成严重的人浮于事和开支浪费。崔永安这样做的目的当然很明显,他想趁着新总督未来之前,把一切都为自己打理好。如果新总督在这里呆不下去,他就是总督的绝对人选。拿官家的饭来给自己收买人心。崔永安做起来非常顺手。
陈夔龙一到任,看到当时的情况真是欲哭无泪。当然,崔永安不过一个小人物,即使再能折腾,也不可能把一个直隶折腾成陈夔龙眼中的乱糟糟模样。他追本溯源,谈到了几个人,这几个人就是他的前任端方、杨士骧、袁世凯。
陈夔龙深深地感到,这几个人根本就没有给他留下一个好的施政基础。事实上,李鸿章在任上时,山东省的存款“不下千余万金”,而继任者(他并没有提到袁世凯这三个字,但人人都知道他就是在指袁世凯)借“练兵”之用,不到三年便支销殆尽,又奏准从各省筹集练兵经费,每年大约数百万金,“竭天下之膏脂,供一己之挥霍”。不但如此,他还通过调查得知,袁世凯这小子在任上不择手段地夤缘贿赂,接纳权贵,玩弄权术。
不过抱怨归抱怨,朝廷派他来,不是让他诉苦来的。而是让他来做事来的。此时的陈夔龙就好象是几千年前被周武王派到山东的姜子牙。要什么没有什么,都得从新来过。政府名义上是给了你一个总督的大旗,可扛得起来与否,还得靠你自己。
他首先做的一件事就是在人事上进行大刀阔斧的变动。破除情面,不顾同僚的开怨,将新委差的人全部裁撤,以杜绝浮冒,节约开支,并且肃整风气。
这一招人人会用,只要你想做事,但别的事就不那么简单了。直隶是清政府开放的较早的门户,另外,当时的清政府屡屡推行新政,许多新政事项件件需要打理,像整顿军队、兴办文教、发展实业、改革官制、筹备立宪等等。
其实所谓新政,就如同一个要死的人往身上打各种药品一样,死马当成活马医了。当时,各地的形势和中央一样,都是危机四伏,困难重重,直隶更是如此。
陈夔龙到任理政不久,顿感身心俱疲,他在后来的日记中这样写道:“直隶地大政殷,最称繁巨,百端丛集,如理棼丝。兼值预备立宪新政克期举行,并进兼营,非英敏宏毅之才,难以措施。”
也就是说,即使是最善于治理的人来到这里,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披星戴月努力应对,恐也难有大效。所以,他到任才四个月,本有的“风光”心理就大打折扣,甚至以生病为由提出辞职,清政府先是安慰了他几句,然后告诉他,辞职的事免谈。
因为清政府相信陈夔龙能把直隶搞好,这当然不是政府一相情愿的想法,而是有真凭实据的。在陈夔龙官场生涯中,许多难事或者是别人注意不到的事到了他手里,都能轻松化解。似乎在政府人士看来,陈夔龙眼中就没有难事,他如今要辞职,不过是信心的暂时丧失,不久就会好的。
陈夔龙的确是个办事的材料。
1898年9月,戊戌六君子被捉。当时,陈夔龙对荣禄说,太后对这几人深恶痛绝。审理此案的过程完全可以忽略,不论他们是否想要实行兵变,直接送上刑场就完了。9月28日,清政府提审六君子,老佛爷指令军机大臣、内阁学士和刑部长官等人亲自审理。荣禄就把陈夔龙带在了身边。也就是在这一天,六君子被杀。
如果说,这是老佛爷的心中所想并最终要实施的话,那么,陈夔龙对荣禄的建议就推进了这一想法的实施时间。
其果敢,手黑的作风的确另人佩服。
老佛爷将光绪皇帝囚禁之后,荣禄被其钦点管理各部事务,在军机大臣上行走,荣禄特派陈夔龙以兵部司员参议一切事宜。在此期间,陈夔龙曾多次向荣禄报告各军情况,建议成立最高幕府,更番调动各军入卫京师,以便对他们加强监视和控制。荣禄对这一招很是赞赏,老佛爷听了这建议后,也对陈夔龙的办事作风和想法有了很深的印象。
陈夔龙的办事能力最主要体现在庚子之变时。在老佛爷向八国宣战后,军机大臣刚毅密令陈夔龙护送各国使领人员到天津,让他们从那里乘船回国,借此想给日后进城的洋人拍一次马屁。但陈夔龙接到任务后,考虑到此举不仅危险太大,还会给人以“勾结洋人”的口实,于人与朝廷都没有好处,就含糊其词,设法拖延。两天后,各国公使就联名给清政府写信,说不愿意离开北京。
6月14日,义和团对洋人采取了暴力行为,将北京的金融中心四恒银行烧毁。第二天,老佛爷召见陈夔龙,要他借官钱给四恒银行,务必在三日内开门,以免引起更大规模的市民暴动。但是,官员不想把钱借出来,就希望陈夔龙能向当铺借钱。
陈夔龙脑袋大了,当铺的钱是好借的吗?那可都是朝廷要员开的,如去触犯这些人的利益,自己的官位不但不保,重的连性命都没有了。所以,他不理会,依旧向官员借钱。
这个月的17、18、19日,陈夔龙连续萨那天被召见,对八国联军正式开战事宜进行商议。但陈夔龙知道,战争很快就会结束,中国必败。
于是,身为“京兆特区”顺天府的府丞、府尹的他提醒老佛爷,必要的时候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老佛爷对前线战事的频频吃紧也非常慌张,但如何逃跑,以什么名义逃跑,如果在这个时候逃跑,岂不是被天下人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