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邺南周末去了趟玉渊潭,本是给老先生稍了点儿茶叶,却撞见正在剥花生的郝东升,他倒不觉得意外,意外的是老钟,夹枪带棒地讽刺他:“撂了一摊子正事儿不干,大老远跑这儿剥花生,你这行事风格很特别啊。”
郝东升脸上红白一阵交替:“我也正赶上周末过来看看,早知你们要来,我就不跑这一趟了。”
季邺南抓了几颗红皮花生往嘴里塞:“听说老太太来了,人呢?”
“你还知道家里有一老太太呢。”季老太跨过门槛,眼神尽是埋怨,她穿着真丝褂子,右手戴了只玉镯,看上去精神不错,“隔三差五打一电话,还老说忙,知道往老先生这儿跑,却把亲娘忘个干净,您可真孝顺!”
老钟哈哈笑着打圆场:“他本计划晚上回怀柔吃饭,哪知您上午却过来了,这不紧赶慢赶才赶过来。”
老太太不高兴:“合着这一趟我不该来?他不来我看我,我专程跑来让他看,这还错了?老钟你甭替他说话,多大人了还这么惯着?”
老钟依旧笑,有些腼腆的意思,季邺南伸胳膊给亲娘捏肩:“多大人了还耍脾气?开饭吧,饿了。”
老太太说:“开不了,先等着吧,有贵客到。”
季邺南看了一眼老钟,老钟一脸茫然地表示他不知道这贵客是谁,再看郝东升,比老钟还茫然。正巧老先生摇着轮椅出来,拎了棋盒道:“你陪我杀几局,他们几个太次,老赢也没意思。”
郝东升恭维:“老先生的水平我们哪儿跟得上,也只有小季尚且是您的对手。”
一语将毕,便殷勤地跑去摆棋盘,抬眼间撞上老钟鄙视的眼神,面上又是一红。这棋下了半小时,正剑拔弩张的时刻,耳闻季老太欢声笑语的招呼声,想是她口中的贵客到了,季邺南还未抬头,便听见老太太招呼:“儿子,你看这是谁来了!”
看着顾佳靓的第一眼,季邺南着实愣了愣,尔后恢复一派自然,脸上浮现几丝笑意。顾佳靓穿着背心短裤,留着清爽短发,她晒黑了些,妆容却明艳动人,看见季邺南便松了拖住行李箱把手的手,说了句:“好久不见。”
季老太十分热情,招呼着把行李放下,又招呼人洗手吃饭,吃饭时还不住地往人碗里夹菜:“这几年你们各奔东西,留我一人在北京可是寂寞,除了周礼那小子隔三差五来看看我,你们连个影子都瞧不见,尤其是你啊佳靓,出国这么久也不给我来一电话,是不记得我了还是怎么?”
顾佳靓笑容满满:“我可不能忘了您,可我更不敢给某人添麻烦啊。”
一句话说得模棱两可,季老太瞟季邺南一眼:“你甭理他,他的意见不重要。”
熟知一切的老钟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是狂风暴雨的前奏,论谁也能看出顾佳靓眼神里的爱意,再碰上炸毛小绵羊温渺,他少爷这回保不齐又有好戏上演了。
思绪正活跃得紧,却听老先生不紧不慢道:“三环东南面那块地政府收了?”
谈到公事,大家齐刷刷安静,季邺南喝了口汤,应了一声。
“原计划撤了吧,改明儿我打声招呼,叫他们盖一间小博物馆,原民族路那块本来有一间,但是要拆了,这东西和文化遗产沾边儿,面上也好说。那馆里东西虽不多,但挺有价值,合并到别的馆也不大合适,留着吧。”
季邺南捉筷子的手顿了顿,方才那口汤似乎太烫了,胸口闷闷的,他说:“盖博物馆不行,那块是城中村,老胡同多了去了,近年外环发展太快,那片成了遗留地,什么也没有,居民看病不方便,叫一救护车都跑大老远,车还没到人先死了,太费事儿,已经定了盖医院,决议书也盖过章了。”
老先生抬眉看他一眼,精瘦的手背青筋突起:“你说了不算,计划再好到头来还不得看上面的意思,照我说盖博物馆合适,老胡同也是遗产,都是遗留文物,合一块儿怎么了?下午我就安排他们敲定这事儿,别的你就不用管了。”
季邺南的太阳穴突突的跳,撇开这几年对老先生言出必行不说,他在盖医院这件事儿上费了很大劲儿,光白酒都陪了五六桌,好不容易敲定了,到头来却被他老人家一句话推翻。近来他越发觉得可疑,老先生行事专断又不听劝,全不像季渊的行政作风,也不知看法相悖的两人是怎么成为朋友的,但是在工作上,季邺南全然秉承了季渊的风范,就是坚持对的,不和错的妥协。
他慢条斯理搁了筷子,刻意压了压涌上来的脾气:“是人都会生病,生病都会找大夫,我还没见过病了不去医院反而去逛博物馆的。”
老先生本也不是脾气好的人,当即便摔了筷子训人:“什么态度!”
季邺南禁不住激,将欲反驳,却被老太太扯了扯胳膊,右边老钟也不轻不重碰了他一下。这便是烦恼之处,因老先生救过他们一家,要不是他,他季邺南也不会坐在今天这位置,家里人都承老先生的情,处处为首是瞻,他们善良知感恩,却不知就事论事。
他掏出支烟点燃,撂了火机,站起来往外走了,剩下季老太和老钟左右劝解老先生。出了前厅,有一浅池,池里的鱼在太阳下摆尾,搅得一汪静水哗啦响,水花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他眯了眯眼,接着闻见淡淡的香水味儿,回头一看,果真是顾佳靓。
“人年纪大了就固执,又是官场上的人,自然会有些脾气。”
顾佳靓站在水竹后面,看他的侧脸,颓靡之间承了几分漠然,她说这话他仿佛没听见,她便推了推他的肩:“唉,我为你一句话大老远赶回来,时隔几年头一回相见,你就拿这表情应付我?”
季邺南皱眉:“一句话?什么话?”
顾佳靓无奈地耸肩,似早料到他会忘记:“你不是打电话说要调查我爸么,身为女儿,我总该回来看一看。”
他往水竹泥巴里点了点烟灰,只听顾佳靓接着道:“你只管放开了去查,我可是帮理不帮亲啊,我爸要真干了对不起你爸的事儿,到时候没人管我,我的后半生可都得靠你了。”
季邺南没抬头,只笑了一下。这国外待久了,性格也变了,不像以前转着弯子说话,直白幽默倒也挺有意思。
“唉,我这一回来就直奔你这儿,连自己家都没回去看一看,这头一顿饭就吃成这样,你也太没良心了吧。”
季邺南想了想,她似乎是拖着行李来的,于是将烟头灭在地上,边往外走边说:“带你出去吃。”
顾佳靓笑意展开,眉眼间都神采飞扬,不容分说跟着他走。
另一头,老钟看郝东升的眼神都变了,吃了饭散了席,便邀人出去喝酒,郝东升倒是一派担忧,一边品酒一边吃青豆,末了还悠悠一叹:“小季和老先生这形势不太乐观啊,一样的有主意,一样的倔脾气。”
老钟将嚼了一半的青豆啐了出去,仰头灌一口啤酒,拍桌子道:“别他妈装好人,早看你不顺眼了,你就是老先生安排在小季身边一棋子吧,回回办公室找不见人,倒在玉渊潭碰见你跟前跟后地伺候,这回你又在老先生面前透露了什么风声才让他那么固执,非要小季腾出那块地不可?”
郝东升火急火燎,气得胡子飘起来,也哗啦一下碎了酒瓶子:“我和老先生是旧识,常看看他怎么了?他老人家什么地位,想知道什么事儿还需要我给他透露风声?”
老钟转念一想,他说得也有道理,但酒意上来,甚觉抹不去面子,接着道:“当你说得有理,但你甭老摆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阿谀奉承给谁看?那老先生就那么好?”
郝东升酒量也不好,听他这么一说,顿觉不爽,晕头转向都看不实在人在哪个方向,朝着路边没人的空荡瞎嚷嚷:“你甭提这,好意思说我,你在小季面前什么样?”
老钟得意洋洋,又给自己倒了半杯,自豪道:“小季怎么了,小季费心费力盖医院总好过有些人独断专行硬要盖那华而不实的博物馆。”
郝东升不吭气了,嘟嘟囔囔地继续喝酒,其实他也很赞同盖医院比盖博物馆来得实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