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萧瑟,夜微凉。深蓝色的天幕上,月朗星稀,光线幽幽而下,投在遒劲的树枝上,在地面上打出一片斑驳昏暗的阴影。红衣红裙随意散落在阁楼上,胭脂水粉敞开盖放在桌上,无人问津。窗门上都已经贴着大红的囍字,陆离被一个老嬷嬷叫去,关照典礼的流程,服侍长公主嫁入九王爷府邸。
小阁楼之前,石凳石桌上,还有一旁树荫下的泥土地上,摆着三两坛的烈酒,三个人围坐一团,另有一个女孩子站在旁里,用看似细瘦的手臂带力,轻而易举举起酒坛,帮那三人中喝得最凶的那人一碗一碗斟满。
“今儿便是本少在这长公主府内的最后一日了。”夏锦衣微醉,竟是不给另两人喝酒的机会,招呼一旁大眼睛眨个不停的胡钦倒酒,举杯向方瑟:“你快滚吧。霖妃诞下龙种,姜屏大赦天下,你也可以威风凛凛地滚回去了。”她的声音是那样的嚣张和放肆,眼睛里也有着醉人的朦胧:“你可要记得……那个能让你被释放的皇子……
叫姜竹晟。”
方瑟脸色一白,低声说:“你是醉了?”
另一边,岳锦袖左手举着酒碗,也不看夏锦衣一碗接一碗,只等胡钦什么时候得空给他倒上,右手挑着桂花糕往嘴巴里塞,也不看他姐姐,只在心里默数她喝了多少碗。
夏锦衣闭上眼睛,举酒迎风。她的唇角衔着笑弧,嘴唇抿成倔强的一条线,她微微侧过脸,双颊绯红。她仍旧是对着方瑟,酒碗已经摇摇晃晃,不时有酒水洒落。
其实……方瑟看着她微醺的模样,心下动容……她并不似外人看着那般不可亲近。许多时候,她的心情都是写在脸上的,纵使常常淡漠,也是因为她曾经历过的磨砺,父母的突兀失踪,坠着她心头满满,沉甸甸满是心事。然而,方瑟见着过她几次坏笑,一次是在皇都初见那日,另一次是打雪仗时候。那时候她的神情实在像个孩子一般,狡黠顽劣。
这样的她,让人捉摸不透的她。
方瑟伸出手,挡住她的手腕:“别再喝了。”
夏锦衣甩开他,一仰脖灌下去,摇摇头,让胡钦再满上:“【浮生阁】不能没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是个什么——”她说着,指了指方瑟额角部位,醉眼朦胧:“琴杀……琴杀,呵呵……”她低下头,呢喃着:“若你就是个琴杀……又怎会得到落霞……”
方瑟无奈松开手,看着她大口大口地喝酒,轻声问:“你明儿不是还——”
夏锦衣摇摇头,微笑着:“不碍事,不碍事。你快走吧,难不成想看着迎亲队伍浩浩荡荡从你面前经过?”
“你赶我走?”方瑟颇有些无语。
夏锦衣放下碗,示意胡钦帮另两位满上。她又恢复了那淡漠的神情,仿佛几个时辰后吹锣打鼓要被送出长公主府的并不是她:“赶你走……因为我也有我的计划。”她看着方瑟,目光尽量澄清:“关于姜念衾……我欠他的我会还。”
清风拂动。
方瑟微笑起来:“那你,会按照我的计划进行么?”
夏锦衣举杯,与方瑟、岳锦袖碰杯,衔杯口在唇边,轻声说:“自然……”说罢,一饮而尽。胡钦站在一旁,黛眉微蹙,眨着眼,似乎是不喜看她这样胡乱饮酒,又不敢阻拦。
一边喝着酒,岳锦袖一边吃着桂花糕,斜眼看着夏锦衣:“姐,少喝点,明天我不负责背着你走哦。”夏锦衣坏笑着,不理他。
“危险么?”
夏锦衣抬眸:“你说呢?这几日你与锦袖混得倒是熟络,也该知道他不是善茬。旁边还有清杀——”她笑着瞟了一眼胡钦,算是坦白她的身份:“你觉得,会危险么?”
琴声突然响起,方瑟的声音混合着琴声,缠缠绵绵:“无论如何……照顾好自己。”
“我会的……三个月内,我会去晋元东堂寻你,你可要等着我……”醉意又侵入几分,她的目光也显得有些迷离,她仍旧举杯不停喝着,目光却渐渐温和下来,看着方瑟:“你……你等我……”
“是,我的……锦衣。”
夜深了,方瑟已经转到夏锦衣身边,由熟睡的她靠着,微薄清香的酒气在他颈边环绕,混合着她的体香钻进他的鼻孔,方瑟并未端杯几许,却已经微醉。这时候胡钦终于松口气坐下来,看着夏锦衣,微笑着无奈地摇摇头。
岳锦袖这时候站起来,举杯面对胡钦,十分严肃地说:“姐姐的情况,我只是略知一二,这些年来都是清姐照顾,锦袖在此多谢了。”说罢,高举酒碗过头,深鞠一躬,算是大礼。
胡钦俏脸微红。
岳锦袖这名字说来甚是陌生,这多年来她竟也只是知道有着个人物,却不知他身居何处,然而听到那简单的“小筱”二字,却如雷贯耳!
人闻南府肖泽,乃【浮生阁】南府前任府主,现任外府总管,手下只有一名弟子,虽时常调皮,但却聪颖过人,赐名为“小筱”,便是面前这位!如若不出意外,假以时日,他必将成为南府掌权者,而胡钦只是晋元东堂的一个平凡刺客,又怎能担他的礼遇?
不过……胡钦笑笑,爽快接下,也举杯,与岳锦袖对饮。他毕竟是锦衣姐姐的亲弟。
接着,岳锦袖转向方瑟,面色依旧严肃。看他这般,方瑟有夏锦衣依靠,不好起身,半边身子也不敢动,只好以左手端着酒杯等他说话。岳锦袖紧抿薄唇,目光深沉,身边渐渐聚集了凝重的气息:“姐是我唯一的亲人。”
方瑟也一改温和随意的脸色,换上正式的神情,举杯点头:“我会好好照顾她。”
三人碰杯,一饮而尽。
别看胡钦总一副恬淡的模样,端着酒杯,她是十分豪爽,笑颜如花。
“如今坐在这里,都是锦衣身边最亲近的人。”方瑟轻声说:“今后,都是一家人。”
这时候陆离正好从外面回来,听见碰杯的声音正想凑个热闹,却突然看见这番景象,心中霎时觉得不是滋味,低下头偷偷抹泪,赶忙要走开。毕竟……她只是夏锦衣一时有心,从青楼中救出的一个小丫头罢了!
然而……
“清儿,”方瑟低声交代:“锦衣的事情很快就会过去,你一定要照顾着陆离,这女孩一向单纯得很,万不要被宫里的深水搅合了。”
胡钦点头。
方瑟又说:“锦衣对我说过,陆离性子好,活泼开朗,且悟性超人,毕竟当今世上,能够如此轻松地学到《霁兰经》入门的,实数凤毛麟角。她是打算着认她做个妹妹,只是最近事情多,一直耽搁着。”
是这样么……陆离笑笑,然后偷偷绕开了去。
“话说到这里……”方瑟也有了几分醉意,身子有些摇晃,转向胡钦,轻声询问:“清妹妹一直是堂主的心腹之一,不知这次堂主默认刺杀锦衣一事……”
胡钦不答,却转向岳锦袖。那小子心领神会,放下桂花糕,窜上房顶四下看看,确定无人,这才下来,跑到夏锦衣身边,轻轻拽她的衣袖。
胡钦开口:“我……不知……太详细……”她的声音干哑难听,与温柔恬静的外表着实不同!饶是早听锦衣偶尔提过,有了心理准备的方瑟,也不由心尖一颤!一个如此完美的姑娘,竟然配以这样的嗓音……他皱眉。
胡钦又说:“只是……我曾见过……给逆杀的每个任务……都来自同一个人……”
方瑟疑惑:“叫什么?”
胡钦沉吟片刻,轻声说:“漠谣。”顿了些许,她又压低声音说:“字同夏漠谣的……漠谣。”
三更过后,方瑟才散了几人,将夏锦衣抱回小楼阁,将她轻轻放在床榻之上,蹑手蹑脚退到一旁,正放下帐子,忽听那女子轻轻唤着:“琴……别走……别走……”她的声音渐渐隐匿下去,仿佛梦呓。
方瑟听着心尖一暖,不由地唇角上扬,只等到收拾了四周,往出走的时候,却等不得她再说什么,只好自己捅破窗户纸,语气里带着温柔:“你只有装醉,才肯留我?”
他回眸一笑,那乌发垂下的女子,正靠着床边,衔着一丝坏坏的笑意。
方瑟犹豫着,走过去,手脚不知往哪里放,还是夏锦衣微红着面颊,轻轻拉扯他的衣襟,叫他坐在床上,然后靠在他的肩膀上。
于是这一夜,两人和衣而睡,同床共枕,不越界,却颇具温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