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已经有小鸟啁啾,虫鸣殷殷,雪很快就要化干净,树枝上也稍微添了绿意。姜夏帝都处地偏北,此时此刻,却也有着春回大地的预兆。
温暖的日光之下,长公主府邸高大宽敞的小楼里,丫鬟们推开窗子,让清风吹进二楼,方瑟一副生人莫近的模样,拿着干净的面巾,笨拙地为夏锦衣净面,然后把面巾扔进桌子上的水盆里,表情淡然,心中却想着,今后定要让锦衣加倍偿还。水盆边安然放着盛装九泉绿霁蕊的玉石盒子,旁边有绒绒的布包。
陆离端着滚烫的红褐色药液一溜烟跑进来,小心翼翼地将瓷碗放在桌子上,一边咝着气,一边用手指捏住耳朵,嘟着嘴吧喃喃:“烫死了烫死了。”
旁边有丫鬟过来,将水盆挪走,水渍擦干,陆离坐下来,从一旁的布包里取出玄铁打造的锋利匕首,挪转到玉盒旁边,轻轻打开。
那是一只干瘪的花骨,叶子几乎被剃干净,只剩下一只墨绿色皱皱巴巴的小叶,花瓣早已经不知踪迹,独留几支翠色欲滴的……花蕊。
陆离耐心地捏着匕首,对准最后的小叶,狠心插下去,嘴里念叨着:“诶,婉玉也真是的,非说让我用玄铁来取,还说否则就会失去药性,奇了怪了,这东西有那么娇贵吗?”
方瑟微笑着耸耸肩,眼神眺过去:“可得小心着,这些奇葩都是要特殊对待,倒是齐国这毒太过刁钻,竟是压着她大半月也不见太大好转。”
“是了,是了!”陆离继续嘟囔着,将叶子扔进苦涩的药液里:“这蕊子,才巴掌大小,叶子比指甲也大不了多少,还被我不小心浪费了一瓣,虽说今儿就剩最后这一剂了,不过还是很奇迹的。”
“这半月来,长公主都只是迷迷糊糊地醒了几次,喝了些粥,却又昏昏沉沉地睡下呢。”一旁打扫屋子的丫鬟担忧地说着:“看看,都瘦了一圈呢。”
方瑟插话道:“且锦衣乃是习武之人,这么久不活动筋骨,怕是功力都要有所减损。”
陆离吐吐舌头,一边调着药汁,一边说:“可怖,还是徐——徐邦呀,他在大红袍上动了手脚,品茶时候只需要将趁人不备,在茶水里搀和些佐料,毒素就会散逸出来。这毒素可真是恼人,还好有九泉绿霁蕊。”
方瑟收起笑容,板着面孔转向陆离,一双眼目目光清澈而寒凉,陆离一怔,却听对方说道:“陆离你也很神奇。当日大殿之外,若非你嗅到气味不对,率先配置出药丸,交我分发众人,姜夏的损失恐怕会极其惨重。”他站起来,身高正好超过陆离一头,“你对徐邦的下毒手法也很是了解,虽然你手里的医书煞是诡异,不过……还是你这个人,更加……”他不说下去,将隐晦的目光投给她。
陆离被这般俊逸的美男盯着,霎时红了脸,心脏咚咚咚跳着,低下头,不敢言语。
方瑟弯起嘴角,凑近她,轻声说:“你觉得,你——”
“闲啊,你们。”这声音虚弱,慵懒,有气无力,但这声音的主人,却能叫这屋子里的任何人立刻战战兢兢僵直着不敢动作。
唯有方瑟第一个反应过来,笑吟吟迎上夏锦衣虚弱的目光:“自是闲着,专等着你醒来呢。”陆离也双眼放光扑过来,却又不敢靠近,略有些尴尬地笑笑,问:“长公主先服药吧?”方瑟却是摇了摇头,道:“今儿看锦衣的模样,想是大有好转了,你去弄些素粥来。”陆离闻言,做个鬼脸,调皮笑笑,对夏锦衣眨眨眼,然后贼溜溜地转向不知何时蹭到床前的方瑟,动作标准利落地给他施礼,轻声说:“是,姑爷!”话音未落,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这丫头……”方瑟心中窃喜,耳根却是发烫,偷偷看向夏锦衣,却见她一脸嗔怪地看着自己,当即微笑道:“可不是我教她这般说的,先服药吧。”
夏锦衣深呼吸,运作内力,确保体内无恙,才说:“扶我起来。”方瑟赶忙扶着她的肩膀,招呼丫鬟在她身后放了被子,垫起来,然后扶她靠着被子垫子什么的坐好。方瑟又伸手去摸摸药碗,觉着温度差不多了,端起来,送到夏锦衣唇边。
药液苦涩难耐,喝了第一口,夏锦衣皱着眉,闭上眼许久才缓过来,转而接过药碗,在方瑟惊愕的目光下一饮而尽,接着将喝干净的瓷碗丢到方瑟怀里,然后转过脸去,满面痛苦的表情。
“这药,这么苦?”方瑟有些难以置信:“能让锦衣你有这般反映,啧啧。”
咽了药,夏锦衣说话都有些不清楚:“你……方瑟你……没大没小。”
方瑟耸耸肩,无奈地笑道:“锦衣,我相信你是不反感的。”
夏锦衣不理他,两人默默相对,又过了好一会儿,夏锦衣突然问:“你的琴呢?”方瑟赶忙站起来,把瓷碗递给丫鬟,又往旁侧一捞,便是一张古琴,放在桌面,伸手轻轻拂动。琴音绕梁,如清风拂面。夏锦衣闭上眼,衔着微笑。
不多时陆离回来,端着米粥,上面漂着翠色欲滴的青菜,她不停地给方瑟使眼色,然后看着方瑟略有些狐疑地停了琴音,接过碗。方瑟一眼便是看懂了,回给陆离一个表扬的表情。
“当日大牢里,或许你就是这般心情罢?”方瑟的声音,突然温柔得如同她梦里的琴声:“一样的粥,今日,换我来喂你了。”他轻声唤着:“锦衣,锦衣。”
两个人挨得很近,方瑟看见夏锦衣面色莹润细滑,活色生香,竟是不自主地靠拢过去,温热的呼吸打在她面颊上,夏锦衣慌了神,赶忙转过脸,耳朵却也红着,煞是好看。
原来,如此英武的铁血梅花,也是可以被征服的。
最主要的是……可以被他征服。
方瑟心情大好,倒也不得寸进尺,这梅花看似较弱,却威严傲然不可冒犯,他这般亲昵的称呼、陆离一句姑爷的调笑、再加上这旖旎的气氛,如锦衣这般爷们的女孩子,定然是会犯难的,恐怕她对自己的示好的承受能力,也已经到了极限,此刻不能贸然,只得按兵不动——否则,她若是不喜,他也会难过。
一勺一勺喂她吃着粥,方瑟看着她的眼,知道她在想过去的事情。
牢房阴暗,如花美眷。
吃过些东西,夏锦衣只觉得四肢都有了力气,她意犹未尽地看了看空碗,却又狠狠瞪了方瑟一眼。方瑟对夏锦衣可是半点辙都没有,只得缴械投降,老老实实地问:“还问长公主,小可何处得罪了长公主?”
夏锦衣不语,笑容却是毫不吝啬。
方瑟轻轻握住夏锦衣的手,也不容对方反抗,看着她的眼,轻声,一字一顿:“锦衣,我想知道那一日,你究竟想要对我说什么?”
有些话如果不说,她死不瞑目。因此她时时刻刻念着,要活下去,活下去。除了国仇家恨,她还想要让他知道那些事实。可如今她已经脱离危险,来日方长,此时此刻或许并不是和盘托出的最佳时机。她活着,便不能让那件事大白于天下,因为她答应过一个人,要完成他对她的嘱托。
夏锦衣想着,笑出来,抽手,反过来紧紧盯着方瑟。气场交锋,永远是夏锦衣获胜,她莞尔,淡笑着说:“现在说,为时尚早。”
方瑟唉声叹气,转过去继续弹他的琴。十三年前,十三年前,你此刻不说,我便守着你,只等到你说的那一天。
夏锦衣看着他的背影,想着他憔悴的面容,想着他苍白的脸色,想着他参差的胡茬,突然间觉得,春日的暖阳自天边倾泻而下,照到她的屋阁,她的窗棂,漫射在她的心田。
活着,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