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希白骂得很畅快。下面有几个男生笑得也很开心。好像别人的被贬低能满足他们平时难以被满足的优越感一样。坐在崔敬文前面的一男生还贼兮兮地转过头来问:“是吗?”除了他这种心智不全的人之外大部分人都觉得张希白讲得太过分了,都呆坐在位子上不说话。陆惠专心致志地抠着指甲,马骏拿笔在纸头上乱画,还有人自以为姿态优美地斜倚在墙边,不时唏嘘几声表示惋惜。有时张希白会停下来满怀期待地想听到一些笑声,却只有冷冷清清的几下坏笑,现场效果远不如自己预计的那样好。
崔敬文心里乱糟糟的,所有人的目光都像爬在他身上的蛆虫一样,让他坐立不安。双眼在张希白一次次的诋毁中渐渐盈满泪花,那么重,压得他抬不起头来。他突然想到拜伦的“我见过你哭,晶莹的泪珠涌上你蔚蓝色的眼睛,就像停留在紫罗兰花瓣上的一滴晨露。”并且祈愿这晶莹的晨露不要滑落。但那晨露显然并不觉得崔敬文褐色的眼珠有多少值得留恋,只停留了一会儿就悄悄滑落,事先连个招呼也没打。滴落在差点让张希白撕烂的考卷上,鼓起了一块,崔敬文用手抹了一下,就破了,碎了。无奈,只好故作高傲地抬起头来,试图通过地心引力平息自己奔涌激动的泪腺。但很快又低下去,因为此刻让张希白看见自己的泪水就是最大的失败。
张希白痛快淋漓地骂着,自己开心得过会儿居然笑了起来。大部分人事不关己地发着呆,崔敬文、马骏各自想着心事。一直骂到中午下课,张希白干脆也不上课了,拎着几张卷子就回到办公室去。张希白一走,教室里面恢复了一贯的活泼,大家叽叽喳喳,议论着刚才的惨案,几个受害者凑在一块牢骚一番,享受完鞭尸的快感之后也一个个散了。崔敬文正想出去溜溜散散心,班上良心很好的班长兼班花却跑过来用关切和微笑慰问一番,把崔敬文感激得欲仙欲死。
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马骏原本满怀希望地想看看崔敬文灰头土脸地出来,却发现他神经亢奋像临产的鱼一样摇头晃脑,大感诧异,上前问道:“你怎么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一样?”语气中充满希望他有点事的期待。
崔敬文却大度地拍拍胸脯说:“张希白这样的人你不要理他呀。”他当然不会告诉他自己开心是因为体验到女性温暖的缘故。马骏也自然不愿看到崔敬文就这样什么事都没有地过了这一天,于是两个人就都神神魔魔地重复一句话,一个是“出淤泥而不染”,一个是“我只看了三题,我只错了两道”。
事情好像又要这么过去了,崔敬文心情很好地跟父母说:“我考试作弊被抓了,张希白给我打了零分。”然后解释了一下经过,崔父“心情很好地”又送了些东西。张希白心情很好地拎着东西回家,跟自己赚钱了一样。
但不爽的人也有,卢谭就不爽得很,想必他也被骂得很惨。第二天就把崔敬文跟陆惠叫到身边(马骏由于太多遍重复“出淤泥而不染”,把几个同伴当成泥巴了,所以被排除在外)说:“张希白他妈的王八蛋太不是人了。”
陆惠说:“就是呀,长得跟猴一样,嚣张什么呀。”
崔敬文说:“王八蛋生出来的当然是王八了,是人才怪了。”
“呵呵”卢谭笑了一声,拿出跟随他多年,常常随书包携带的剪刀、铅笔刀等作案工具说:“今天我要把张希白的车子给搞坏掉。”
陆惠期待地“啊”了一声,他对张希白也不是一般的恨,虽然不会跟着干,但开心仍是开心的。
崔敬文说:“算了,昨天我们几个刚刚被骂过,今天他车子坏掉,他想都不要想就知道是我们搞的。”崔敬文倒不是害怕,他跟张希白已经闹到一定地步了,就是所谓的“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的地步,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大不了再被骂一顿,再写检讨。
崔敬文的这种状态说明老师一味凶其实什么用处也没有,人生不是一种绝对,而是一种比较。一直打骂跟一直不打骂都属于一种平稳状态,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前者会招致仇恨而已。崔敬文有次回家的时候看到一对母子,儿子考试没有考好,母亲一直在骂他,后来还使劲敲了他一下脑袋,儿子很愤怒地回头看了一眼妈妈,那种眼睛里面燃烧着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仇恨。仇恨,在我们周围的每个角落燃烧着,因为教育吗?仅仅因为教育吗?崔敬文脑子不够,想不清楚。
崔敬文现在已经一点不怕张希白了,但他也不想躲在背后拆别人的车,于是说:“你最好还是不要现在去,你实在火大也过几天,今天拆车子肯定还要被抓。”
卢谭听了有些失望,但仍然笑嘻嘻地说:“你不去没关系,我一个人去拆好了,到时候要出事的话,我就说是我一个人弄的。”然后就拿着凶器走了,崔敬文想:“要是真被抓到肯定还要找我。妈的,老子怕。
事情都在按预期进行,卢谭很快就去掐车了,放学回来说他剪断了两根刹车线,轮胎也被他戳爆,坐凳基本只剩下弹簧了。但剪最后一根刹车线的时候,政治老师来停车,多半是看见他了。
第二天早上张希白再次召见崔敬文,因为关乎自己的切身利益,张希白完全失去了往昔的悠闲,一见面就急吼吼地骂道:“我的车被人搞了,你知不知道?”
崔敬文嘴角浮过一丝微笑说:“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
张希白咬牙切齿了半天,迸出一句话:“那你知道是谁搞了我的车?”说完这句前因不搭后果的话,自己也觉得有失身份。口气松了一点说:“嘿嘿,你不知道?那你就呆在这儿想,想出来了再走。”
不知道张希白对这些每次都雷同的话有没有感到厌倦。但总之两个人还是按惯例对峙着,周围的人习惯得连瞄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张希白没凭没据的,没法硬说那车就是崔敬文一伙人干的。只好开辟第二战场,另找一个借口折磨他:“你今年昏了头了,你知不知道?”
崔敬文并不敢嚣张地再说“不知道”,只好低头不语。
“你好好想想,然后总结一下,你今年干了什么事,犯了什么错误?”不知为什么,张希白就是要和崔敬文过不去,而且特别喜欢让他写检讨。崔敬文二话没说抓起笔就写了起来。具体内容这里不加赘述,大致都是明贬实褒的。比如笔记都直接记在书本上,满满当当毫无美感,实际是夸自己认真之类。张希白看完后鄙视地笑了一下,开始。
“昨天我骂了你,你生不生气?”本来是句挺软的话,不过经张希白的口说出来就像是“昨天我骂你了,你了吗?”
“生气的。”说不生气鬼信呢,坦诚永远比撒谎好。
“那我的车让人弄了,你开心不开心?”
崔敬文踟蹰了一下,不用问也是开心的,但这个说出来就不大好意思了。于是只好说:“我觉得这个有点过分。”因为过分不代表就不开心了。这次就算再被张希白以暴易暴,至少也有一种同归于尽的。
“你觉得会不会是卢谭干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没跟我说。”崔敬文又一次装起了糊涂。一般做了坏事被讯问时都会把几个嫌疑犯分开审,再对供词。大家在没有取得共识的情况下都应当尽量少说,自己说得越少,留给同伴自由发挥的空间就越多,也越不容易出破绽。昨天,几个人后来就取得了“尽量减少影响,少卷些人进去,另外去厕所一段省略”的共识。
张希白在心里已认定这事就是崔敬文一伙人干的,见崔敬文如此不老实,翻脸大怒说道:“你知道吗?我不是在问你,我是在确认。”见崔敬文沉默不语,更加摆出一副全知者的样子,用目光催逼对方,同时也沉浸在自己想象的威严形象当中。
“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要来问你呀?我是要看你小子老实不老实,这么问你还不说,太不把你张老师放在眼里面了吧?”
崔敬文觉得在对方横飞的唾液中无处可逃,只好稍稍站远几步并紧闭着嘴以防被淹死。张希白却愈加猖狂,上下摇晃着食指骂道:“我跟你说,昨天我骂你,你不要不满意,我打你骂你有什么不对的?你怎么着?还要来报复。你跟卢谭这种人混在一块没好处的。我对你够容让的了,你不要不识相。你以为你文章写得好啊?在我眼里狗屁都不是,你知不知道?你这个人也狗屁都不是,你听见没有?”他放肆地在别人面前进行人身攻击,丝毫没有注意到崔敬文渐渐变色的脸。
崔敬文今天第一次大声说话,响亮地对着张希白近乎吼叫道:“我听。
张希白向来习惯于学生对他的种种侮辱逆来顺受,以此来慰藉自己人生的不得意。此刻面对突然强硬起来的崔敬文一下子竟愣住了,呆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又恶狠狠地盯住崔敬文看,似乎里面有无数威严似的。崔敬文一下子让张希白给骂得除了愤怒已经忘记了一切,抬着头也定定地看着张希白。两人就这么对视着,过了半天,张希白的那股凶神恶煞之气渐渐淡了,再就变得温和起来,笑着打圆场说:“啊?不服气是吧?你先回去好了,这事情以后再说。”
崔敬文理都没理他,转身而去。此刻他才知道原来张希白貌似强大的威权背后竟然是那么脆弱,而自己比他强大得多。
崔敬文现在才发现,原来很多人就是那么下贱,你若是尊重他,畏惧他,做事软了一点,他就会看不起你。倘若你对他凶一点,立马就服服帖帖,毕恭毕敬。这是最可鄙的,但可能也是大多数人都有的性格。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都有那么一两个人常被欺负,但他们每个人却几乎都是最最善良,最最无辜的。欺凌弱者能带给我们什么?心理上的优越感吗?欺辱弱者而惧怕强者的人才是最最懦弱的。张希白或许就是。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比谁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