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9月1号,又一个开学的日子。开学典礼照例要为新学期蒙上一层冗长枯燥的阴影。校长在主席台上炫耀自己抹布一样的口才,勉励同学们要在新的一年里以全新的精神面貌迎接更加艰巨的学习任务。校长艰难地背着稿子,想不起来的时候就作意味深长状,似乎是要给学生时间去体会其中深意,实则是给自己时间回忆。不过这种稿子能脱稿讲也实在不容易一一无聊得跟读数字一样。
教导主任则刻意营造一种令人悚然的压迫感:“这个学期对你们初二来说非常重要啊,初二是承上启下的一年。是同学们实现成绩飞跃的最后的机会,到初三就没有时间了。”当然,教导主任是属于全校的,不会厚此薄彼。对预备班她说:“这个学期对你们预备班的同学非常重要啊。这是你们初中生活的开始,这一年里的成绩基本就会奠定你在学校里的大致层次。将决定你们未来人生的走向。”对初一她说:“这个学期对你们初一学生很重要啊。这是你们初中的第二年,也是你们完成适应期之后正式步入初中节奏的第一年。预备班其实还是小学的教学模式,现在你们要学会在这种快节奏的学习生活下养成正确的学习习惯,这对你们未来三年乃至终身都是至关重要的。”对初三她说:“这个学期对你们初三学生很重要啊。这是你们初中学习的收官阶段,四年的努力就是为这最后一搏。这是决定你们终身的一学期,千万不要掉链子啊。”
这种压迫感对大部分只觉得脚麻的学生来说基本就是危言耸听,但崔敬文却着实感觉到了这种压迫感。很多时候似乎他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活得开心,还是活给别人看的。还是那句被重复了许多遍的很伤感的话:“我们努力学习,努力工作,就是为了光荣而体面地死去。
因为要活给别人看,因此进8班更加让他伤心羞辱。因为要上学,每个周一早晨的空气都异常压抑沉重,更何况是结束暑假的周一,要进入8班的周一。崔敬文拖着步子走进校门,门口执勤的祖国的花朵们像居委会大妈一样右臂绑块红布。看见崔敬文进来,都直勾勾地盯着他看,想找个能扣分的地方出来。崔敬文被看得脸红,幸好团支部书记正好推着自行车进来,几个人立马把目光从崔敬文身上移开,齐声高喊:“老师好。”
好不容易坐到教室里,满是涂鸦的桌椅便提醒他“你今天要在8班上课了”。刚一坐下,英语课代表便跑过来追讨作业:“崔敬文,预习本。
崔敬文脸一红,心中微怒:“老子都进8班了,还做什么预习作业?有得做我倒开心了。”脸上却堆满笑意,装作佯装火大的样子说:“我8了。
课代表“哦”了一声,没回答句人话就走了,脸上却也积聚起些笑意,看到周围人受苦总是开心的,幸福是比较后得到的。
又过了一会儿,上课铃响了,8班在二班上课,要拎着书包搬家。崔敬文与同桌陆惠凄凉地对视一眼,叹了口气,缓缓站了起来。崔敬文原来总是很大爷地坐在椅子上对背井离乡的陆惠说再见,此刻才明白守候这声再见有多么痛苦。
教室外面人流滚滚,崔敬文低着头躲在身材高大的卢谭后面,生怕被人看见。头深深地埋在胸口,眼睛却发挥了超能力,觉得周围的人都在看自己:幸灾乐祸的,怜俩的,木然的,惊讶的。种种情感穿越他满是悲怆的心,全都变成一种燃烧般的耻辱。崔敬文学电视剧里的人回头看了一下原来的教室,许多原本普通的回忆再次涌上心头时都变得美好起来。这些回忆像故乡早晨田埂边那些低矮青草上的露珠一样星星点点地闪耀在他的心头,又蓦地滑落,与回忆一起涌上他的眼睛。
崔敬文觉得眼睛里水有点多,连忙不敢多看,走进人群中,好在喧嚣里淹没自己沉没的呼号和雷霆般敲击着他心灵的痛楚。
8班的几个人一见崔敬文进来纷纷起身表示欢迎,问道:“你过来干什么?”
崔敬文对此早有准备,装作很豁达很大度的样子说:“我过来陪你们呀。脸上还笑嘻嘻的,自己都不知道以前开心的时候有没有这样笑过。或许他也不记得上次的幸福是什么时候了,一个初二学生的世界里,他家境一般,不会有肤浅的优越感;他现在成绩不好,不会有事业的成就感。他有的只是寂寞,沉默和伪装出来对成绩的淡漠。
陆惠以前也来过好多次,怕自己也被常驻8班人员拉来发言,连忙拉着崔敬文找了块风水宝地坐下。风水宝地是内秀型的,桌面已经被前辈毁了容,一看就知道前辈是脑子不好用的那种,学孙悟空“初二(三)班某某某到此一游”,就差没往上撒尿。不知道他是真想领导去三班找他,还是要陷害人。边上还有一串歪歪扭扭纠结在一起,蛔虫一样的英文,崔敬文辨认良久才知道是“01160111110861108”。
“蛔虫”上面是一首现代诗,句子被搅烂后扔得一堆堆的,前后都不认识。崔敬文先以为人脑有时候也会中病毒,然后写乱码,借着边上一个小女生的留言才知道这是诗。那女的说:“很有意境啊,我也很喜欢的。有空聊一聊。
崔敬文看着这些车祸现场一样凌乱的文字觉得恶心,开始掏书包等老师。毕竟据传这里是风水宝地,而崔敬文又一向迷信,曾经考试前早饭专门买大饼油条吃,起初颇为有用,后来满分上升为120、150之后妖术被破。风水宝地据说也确有其事,据《中国高考调查》记载,某地高复班有一个着名的风水霉地,一般人都不敢坐,一直空在那里。
高考却落榜了。第二年又有人觉得自己手腕比老天硬,结果大学是考上了,人却在路上被卡车撞死。
崔敬文正在总结历史经验,张希白拎着本书跟一个老师说说笑笑地过来了,一进班级,脸色立马阴沉下来,好像给学生好脸色他要吃亏一样。张希白以前是某某初中的英语老师,后来因为体罚学生被校长开除,他无路可去,竟然混到初中来接着上课。可见校长很有曹操唯才是举的味道,不管人品如何,只要能教好书就来者不拒。张希白的书不能说教得算好,但凭借一股杀猪一样的杀气,逼得学生把空闲时间都花在英语上,因此班级平均分一直年级第一。崔敬文为此也曾感激过他,因为这层感激,他现在看到张希白还有点不好意思,坐在椅子上,一点声音都不敢出,生怕一回答问题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进8班了。但崔敬文在8班学得很卖力,很认真。有些话他不跟别人说,却在脑海的深处呼啸:蹲得越低,跳得越高。
心理受到强烈刺激的崔敬文决定发飙,找来一本《最伟大的演讲一一你学英语的好助手》猛背一通。好几天里满脑子都是:
约翰肯尼迪几天之后崔敬文渐渐幵始原谅自己,学习也因此越来越和气了。背诵全文渐渐变成了背诵经典段落,再变成了熟读,之后成了阅读,最后崔敬文就开始忍不住看译文。
崔父发现问题之后认为崔敬文是对英语缺爱,就拉着崔敬文听歌看电影以培养感情。感情慢慢真的被培养起来了,崔敬文成天就在家里给电影里的男男女女搞配音,反正总比做数学好吧。马骏听说之后问:“你精神分裂啊?”崔敬文说:“没有,我和我的精神分裂症都好了。”
发飙之后的崔敬文英语成绩突飞猛进,和另一个高手一起被张希白挑中参加区英语演讲比赛。考试成绩也突然升到班级前三,崔敬文对语法几乎一无所知,一拿到题就想,这句话和那句台词很像啊;这句话跟那句歌词很像啊。然后稍微推广一下就做对了。
由于那时已经有了月考,崔敬文只在8班待了一个月就回去了,陆惠趴在另一块风水宝地上没动。于是又一个崭新的早晨,崔敬文有些欣喜有些伤感地和陆惠道了别。不过虽然回到班,但那位子终究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原来第一排的位子被某好学者抢走,崔敬文只好稍微背井离乡一下,搬到后排去,心中还挺高兴的,不会有老师特别关心地站在身边,做错一题就掐人。于是在最后面挑个位子坐下。
坐到末排发现,原来自己近视了,于是便去医院检查。医生检查一番说:“用眼过度,近视了。”
崔敬文问:“用眼过度?谁的眼睛不是拿来看东西的?我又没拿眼睛吃饭怎么会过度呢?”医生先窘了一下,不知如何作答。但他应变神速,做出一副手握真理,不屑与崔敬文争辩的神情开始写病历。
崔母不知道崔敬文是真性近视还是假性近视,忙问:“还有救吗?”好像崔敬文患的是绝症一样。
医生摇摇头说:“不行了,你要是实在不相信,我也可以开眼药水给你,但没用的,近视就近视了。”
崔敬文听此略有感动,这医生不为医院牟利而骗人,医德还可以噢。
医生写完病历卡说:“近视了一定要配眼镜,不然视力会越来越差。你就在我们医院配吧,这里价格跟外面一样,你到外面去还要跑的,很快就可以给你了,别的地方都要等一两天的。”
崔敬文第一次配眼镜没经验,就信以为真地买了医院的眼镜。出来后恶评如潮,同学都说:“400?你这种眼镜最多只值200。”高二去别的地方再配时才发现别的地方都是免费验光的。因此崔敬文至今仍然很佩服那个医生,有太史公遗风,懂得舍车保帅,放弃眼药水的钱,赚眼镜的钱。
再回到当时,崔敬文还是很兴奋的,考虑到自己属于知性帅哥的那种,虽然周围一窝窝的男男女女都学周笔畅,戴个厚框的熊猫眼镜,他还是选了一个无框的。戴上之后,个人感觉不错,崔母也说秀气,于是崔敬文还想多看几眼,但苦于一个男人很妖媚地在镜子前面搔首弄姿有损形象。只好在那边乱晃,路过镜子时瞥一眼自己伟岸的样子。
卖眼镜的长期受医院熏陶,心理也相当病态,坐在边上给崔敬文作解说:“戴上眼镜高兴吧?我知道你们小青年都是高兴的,终于戴上眼镜啦。”整个一民间弗洛伊德,吓得崔敬文后面等镜片的两个小时里一直故作苦恼状。可是当时生意清淡,卖眼镜的闲着也是闲着,于是噪喋不休地说:“读书读这么多年终于戴上眼镜了,开心啊”一句话讲了不知道多少遍。
重见天日的崔敬文戴上眼镜后,觉得眼前一亮,好像世界的荧屏瞬时都为他升级为高清一样。但清晰是有代价的,当崔敬文再自信满满地转到镜子边时,发现自己变丑了,很多原来看不见的细小缺陷都一一被清晰地展现出来。只好感谢上苍让那些女的都学成了近视,其中很多人还爱美不肯戴眼镜。
回到班后,崔敬文虽然学习不像原先那么拼命了,但坐在张希白鞭长莫及的地方却少了些干扰,因此学习成绩稳定了起来。
张希白为什么那么喜欢找崔敬文麻烦呢?当时他搞不明白,后来想想说不定是崔父的错。
某天崔敬文作业忘做,到张希白那里去自首争取宽大处理。而张希白那天正好被老婆欺负了,一口气没地方出,被崔敬文赶上。张希白先是在全班面前拎着他耳朵骂,拎得手酸了就拽着耳朵猛地一拉,然后才松开。接着又骂道:“你小子是不想学习了是吧?不想学习你给我滚家里面去,不要在这学校待着。你给我出去。你要不要学呀?”
说着就推搡起崔敬文来,崔敬文红着眼睛红着脸说:“要的。”
“要的你还这么吊儿郎当?”
崔敬文本来想说:“我没有吊儿郎当,就是作业忘做了,我不是故意的。”但一般人在被欺负或者什么时候是说不来长句子的,只好很无厘头地说:“没有。”
“没有?你不是第一次了啊。走,你滚回家去。”
“不要。”
“我要找你爸爸谈谈。说着又拉着崔敬文耳朵往学校外面走,途中有好多学生温顺而好奇地看着,也有几个老师路过,居然没有制止的人。张希白的手一直到校门口才松开,好像学校里面可以有暴力,学校外面不能有一样。呵呵,太搞笑了。这是学校还是监狱;张希白是园丁还是狱警啊?
家里是崔父开的门,崔敬文原来只听过女人善变,那天才发现原来男人现在也妖孽的很。张希白一看见崔父后,脸上表情立刻和蔼得崔敬文都不认识了,崔父也立刻满面春风跟中彩一样。两人凑到一块,又礼貌又亲热,不知道的人以为他们是十年没见一面的老同学,看得崔敬文直恶心。
张希白先开口说:“你儿子今天作业没做,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以前一直忍他的,今天又不做。学习态度相当恶劣,这个我一定要跟你家长讲一下。”
讲话的口气好像崔敬文天天故意不做作业混日子一样,更可恨的是,骂人的时候那张干瘪的脸满面春风,笑里藏刀。崔敬文真以为他是赵高转世。崔父被蛊惑得甚是焦虑,连忙把张希白请到沙发上坐下,听张希白细细汇报情况。
“你不要看他好像一幅很正经很老实的样子,他平时很吊儿郎当的,上课不好好听,作业也没好好做过,最近成绩退步很快。”其实张希白当老师真是选错职业了,他要是当作家,故事一编一个准,或者做律师,假话说得理直气壮。
一般来讲,家长在有外人的情况下都不夸自己的孩子,尤其是有老师或别人的、孩在旁边的时候,更加喜欢把自己的孩子贬得一无是处,所以谦虚的确是中华传统美德。就像崔父明明看到崔敬文每天学习态度还不错地趴在桌子上做作业却还附和说:“是啊,我就看到他天天趴在桌子上不知道在想什么东西。两个人很投机地编着故事,崔父又是倒茶又是递烟。“老师这么关心我们小孩,真的很感动。”
“没事,没事。我们都是老师嘛,这是老师的责任啊。”这话听着倒像是从全国优秀爱心教师嘴里冒出来的。崔父突然对崔母说:“你陪张老师一会儿,我出去一下。”
崔母是学哲学的,常常发出些很是精辟的宏论。她对张希白不是很热情,只是听他在那边乱扯。毕竟这是在崔敬文家里,张希白的态度显得相当中肯的样子,又是指出错误又是鼓励,崔敬文从来没见到他在学校这么好过。
又过了一会儿,崔父拎着几包补品回来,好像张希白在过月子一样。张希白也瞥见了,霎时阴深的眼睛如同被曰光照了一般闪亮,大放光亮。张希白又说了一会,编不出新东西来了,于是起身要走。
崔父连忙把补品递上,说:“做老师很辛苦的,这些请老师一定要收下,一点东西,就是我们做家长的一点心意。这小孩学习态度不好,希望老师在学校里多多关照。
张希白嘴上一边推辞一边就把礼物都收下了,笑得很是灿烂,态度变得更加和蔼,到了学校都很和蔼。
晚上崔敬文听到父母在争吵,具体内容他听不清,但崔母的一句话却很清晰地传到他的耳边:“什么成绩退步了?他考试成绩你没看到啊?这是那个张希白故意欺负他,我们家长不护着他,谁还护着他?你自己搞不清楚还跟着张希白后面附和,还买礼物。你越是这样,他越要找敬文的茬。”
在那些补品没吃完的曰子里,张希白不再来骚扰了,于是崔敬文成绩稳中有升,心中一片澄澈。一曰发呆时,突然想做诗:
初日吞残雪,罗幕卷轻寒,迢迢千里神州路,目尽春山未断。春山外,连山绝壑,雨吟风啸,绵延漫道雄关。云岭秋色,北塞苍鸿,极目万里江山。懒听丝竹,倦看江南碧水潺潺。下层楼,披征衣,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