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敬文正巴不得如此,立刻说头也痛。崔母显得十分慌张,连忙问:“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崔母自己生病了倒从来不去医院。
崔敬文故作痛苦地摆了摆手。“没事的。”
崔父听到满山遍野的咳嗽声之后也走过来表示关切,“怎么咳得这么厉害?”
崔敬文觉得时机已经成熟,自己生病了父母肯定不敢下重手骂自己,于是一脸遗憾地说:“我去网吧了。”
崔父崔母果然如半仙所料没有下重手,崔敬文像逃过一劫一样回到学校。其他受害人的表现和崔敬文差不多,分外夸张地和同学们说说笑笑。学校把问题反映到上面,同舟网吧于是和崔敬文一群人同舟共济了。罚款八千,关门六个月。随后初中内部的“网吧门”牵连甚广,男生们人人自危,最后一个举报一个抓出了二十几个人。其实远远不止,二班因为男生都去过了,班主任本着法不责众的原则和同学们草草私了。
一般来说星期一的升旗仪式总是介绍升旗手和护旗手的光荣事迹的,这个学习刻苦,那个劳动认真,学生都无聊得差点死掉。这次校方把好人好事变成坏人坏事,大家反而分外认真。教导主任语气生硬地说:“最近我们学校逛网吧的现象比较严重,老师们突击检查,查出了这么多人出来。现在就让他们站到主席台上来,让大家看一看。”
“初一(一)班赵磊……初一(五)班崔敬文、卢谭……”大概是第一次上主席台在全校面前抛头露面,很令人兴奋吧,二十几个人觉得这是集体堕落、集体腐败,没多大关系,居然都没什么羞耻感,笑嘻嘻地就上去了。
主任用各种理论教育一番后接着通知另一重大事件:“最近还有一件事很不好。就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中午在外面闲逛,在外面小店里面吃中饭或者去、摊上买东西。你们穿着我们初中的校服,出去之后就代表了我们初中的形象,知不知道?人家看到这么多我们学校的学生像、流氓一样乱逛。对我学校会怎么看?(逛街的就是流氓,中国的流氓人数顿时因此增加了好几亿。外面这种小店,它们的味道可能比较合你们的口味,但是它们的卫生很有问题的。你们的钱都是父母的,他们看到你们把钱花在这种地方会怎么想?从你们个人的卫生安全考虑,也不能在小摊小店里吃中饭啊。所以学校要求各班必须要有一半以上的人在学校食堂吃饭,班干部要起带头作用。”
其实是食堂伙食太差,才把大家吓跑了。在开饭时间里,学生连插队的兴趣都没有,原因很简单,食堂那种破饭有什么好抢的。教导主任补充说:“我们食堂的饭菜的确不可口,但是绝对安全,吃了放心。也还没到不可下咽的地步(学校就是用这种标准来要求自己的好,现在各班退场。一席话说完,班干部一个个都起了带头作用,带头起哄。不过动静不大,只有一小半的人在操场上哼哼唧唧。
正当崔敬文还在庆幸自己刚刚被贬为平民,不用起带头作用的时候,就和卢谭、陆惠、马骏一起被张希白选中,代表五班去吃食堂。食堂里面有上百号人骂骂咧咧地拖着步子,队伍推推搡搡地缓慢蠕动。餐桌边上百号人骂骂咧咧地吃着饭,食物在食道里艰难蠕动。
“本来想菜难吃点也就算了,白米饭总不会有什么事吧。他妈的,别的次一点的地方是米里掺沙,这边是沙里掺米。”
“我吃的那碗醋溜鱼片里还有铁丝,他钓鱼还是钓人呀?”
“这青菜炒得跟抹布一样。”
不过这些从、夸小草坚忍不拔的学生,自己也像小草一样顽强,只花了一个星期就可以在食堂里吞咽自如了。毕竟学生的主业不是抱怨,不是耍嘴皮子,而是好好读书,让自己和父母不要太丢脸。有句很伤感的话:“我们努力学习,努力工作,就是为了光荣而体面地。
卢谭也发现成天骂食堂这个不好那个不好没什么意思了。于是他就重操旧业,暗暗给张希白捣乱。这也不能怪他,预备班时卢谭跟崔敬文一样也是个好学生,身居文艺委员一职,艺术节上因为没人报名,为了班级荣誉忍痛上台〔那真的叫献丑啊),下面人忍痛欣赏,靠一曲柔肠寸断,还弹得千疮百孔的琵琶曲一举成名。后来不知怎么的,张希白就是看他不爽。一次劳动时,人跑得光光,卢谭回教室拿东西,没来由地就被张希白抓来当泄愤工具,被罚站两个小时,脑袋还被摁着往墙上撞。此后,卢谭就加入颓废派行列,预备班就丢掉官职与崔敬文一起提携后辈,光荣下岗。
从此张希白不用照顾班干部的面子威信问题,于是下手更狠,卢谭也开始还击,他不敢碰张希白本人,每次就拿他的那辆破助动车泄愤。双方对垒下来,卢谭全身固然捶得伤痕累累,那辆破车也被剪刀、钉子、小刀修理得岁月沧桑,停下来得靠墙才站得住。张希白解决问题实行的是连坐制,作为卢谭的好友,崔敬文每次也都会捎带着要扛刀子。身上挂红无数,加上各项体育突然开窍,身边诱惑太多,学习上可以说是稀里糊涂。自己还觉得没什么,坐在油腻的长凳上与陆惠大谈潜力主义。
“你这次考试考得好吗?”陆惠轻轻地问,一听就知道他没考好。初一那年,他千年等一回地考了前15名,问崔敬文的声音响得仿佛是在质问全班。这次明显是来崔敬文这里找安慰来的。崔敬文是个最能让失败者心情平静的人,原因倒不是他特别善于开导,而是由于预备班时成绩不错,虽然大多时间在平均分上下徘徊,但偶尔一努力会有一次突然蹿高,给别人一种好学生的错误印象。大家过来一看崔敬文比自己还低,心中的挫折感自卑感刹那间烟消云散,然后带着有人陪葬的快乐屁颠屁颠地走掉。其实还是死,只不过还看到另一个人死,心情就大不一样了。
“一般的,你是不是也不好啊?”
“对的。不大好耶。”假如一个班级有50个人,第一名就有49位的失望空间,而倒数第二只有一位的失望空间。要成绩下游的陆惠说考得不好实在不容易,因此崔敬文深表同情。
“哎,有些人天天做作业做到半夜,不要看他现在成绩好,以后进高中上大学没潜力的。”就一句话,我们中华民族千年代代相传的美德一一勤奋,就成了过错,因为他勤奋,所以以后必定没出息。一席谬论听得陆惠心潮澎湃、热血沸腾,立刻觉得前途一片光明,从、到大读过的所有教科书也没这一句话有道理。因为他现在几乎就是同龄人中最懒的,换言之,也就是日后混得最好的。其实他是个现实的人,不像崔敬文总想日后要出人头地,扬名立万,他初中时对自己未来的底线预期仅仅是月薪5000元人民币而已,换到现在的通胀率要出去做和尚了。而且是安分守己的和尚才行。
“那你觉得我们班谁最有潜力,谁最没有潜力呀?”
“当然是你我、卢谭了。最没有的么就是朱福呀,这厮90分以下男子单打(爸爸一个人打),80分以下男女双打(父母一块打),以后一旦自由了,肯定不是野掉就是呆掉。”崔敬文一出口就罗列了班级里最堕落的三个人。本来崔敬文还想把马骏放进去,不过这人嘴皮子太薄而且单词、课文敲破头也背不出来,把他算进去未免太假,因此还是决定大义灭。
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被两个人践踏不久,期末考试就来临了。崔敬文延续了以往的状态,考得自己都有点神志不清了。一看成绩居然跌到了162名。过去崔敬文自我感觉良好,虽然成绩总卩徊在50-80名之间,但心底里恨不得把名次排成负数。这一下突然跌到了162,心中痛苦得百感交集,表面上还是装出一副超然脱俗的样子,跟着大家一起真笑假笑。其实事情又岂止162这么简单。初中教学体系完善,有八班8班之分,好比与浦01。崔敬文知道基本面恶化的自己马上就会被贴上绩差生的标签下放到8班去上课了。
而马骏走鸟屎运突然考了年级40,开心得不知如何是好,到处抓着别人的领口问:“你多少名啊?”放学了脸上全是意犹未尽的笑意。恨不得把列祖列宗都叫出来一起光荣。
崔敬文抖抖索索地回到家里,一打开门,崔母就揩着围裙出来问:“考得怎么样?”
“一般的。”
“你说考得一般的,那就是不怎么样是吧?”
“是一般的。”
“年级多少?”
“还没出来,你等会去开家长会时大概就知道了。”
“多少分?”
崔敬文于是把分数都报了一遍,然后强调这次考试挺难的。其实考得不好都是因为挺难的,关键是为什么他会觉得那张卷子难。
“那三个人都几分?”于是崔敬文把这三个人的成绩都扭曲得面目全非地报一遍,眼睛都不眨一下。中间编不出来了就装出一副努力回忆的样子。
把一串失真的数字在纸上一列,崔母皱了皱眉头说:“你这次不好啊,估计80左右,基本考不到上次的50了。”
崔敬文心想:“80,再乘以2吧。”心中这么想,表面上却还是平静如水,做微微失望状。
崔母真的去开家长会后崔敬文开始害怕了,等崔母回来自己死得更惨。思前想后崔敬文决定要离家出走,他在门口留下一张纸条:亲爱的爸爸妈妈,我骗了你们。这次我只有162名,我真的觉得没脸再见你们了。所以我走了,可能过几天才会回来,你们不用找了。本来还准备加上“我走了,像东逝的流水一样不再归来。”想想还是觉得有点发腻,太煽情做作了,还是淡然一点好,有气节。
对大部分小孩来说其实离家出走并不是真的决定要外出流浪,很多时候仅仅是一时冲动或者想31起父母注意,或者逃避责罚。留言的目的很明确,“过几天再回来”是威胁,“我不回来了”“你们不用找了”是说:“你们使劲找啊。”在门口还想象了一下爸妈发现儿子走了之后焦急抓狂的样子觉得有点于心不忍,但还是决然离开了。
现在崔敬文已经没有家了,走在大街上,他突然觉得迷茫无措,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家对于每个人来说已经不仅仅只是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它还是一种永恒的归宿。他就这样漫无目的地闲逛着,担心却又希望能被父母遇到。过了一会儿,估计妈妈差不多该回来了,心中突然又涌上一股酸楚,“现在她肯定在到处找我呢。我怎么这么没出息?考得不好,还要给家里添乱。
以前崔敬文总觉得小说里男女主人公分手时老天总下着蒙蒙细雨的场景太假。但老天居然还真是很配合地下起了小雨,雨滴打湿了校服,黏乎乎地贴在身上。一开始很难受,后来却有了些许冰凉的快感。
崔敬文突然想起自己去网吧被抓的那天,也是这样的细雨,心里觉得有些灵异。那天马骏在雨中把伞收起来,很诗意地说:“让雨水洗漆我们的罪恶吧。”然后他们俩就并肩走在街头,听雨点落在坚硬的混凝土地上,落在水上,落在身上。感受那些水滴淋湿头发,再一点点滑落,在发梢稍作停留,重重地砸在脸上,像一滴落在青春痘上的泪。
青春痘或许是青春的伤痛,被在心中默默流淌的眼泪浇灌,在思索与奋斗中脱落,成年后,留下的疤痕便是沧桑。其实他们不明白,哭并不可耻,但哭了多少就要坚强多少。
崔敬文在街上埋头走路,仿佛每个路人都知道他考了162名一样。冷不丁被一声“崔敬文”叫住。回头一看,原来是崔母正满脸怒容地看着他。崔敬文本以为妈妈会像电视剧里面的慈母一样哭哭啼啼地冲过来抱住自己,至于考试不好,学习吊儿郎当之类的历史遗留问题通通一笔勾销。没想到妈妈还是那么火大,吓得他腿都软了。崔母在他袖子上重重一拉,“你还离家出走啊。跟我回家去。”路上崔敬文的头脑完全停止了活动,整个人仿佛完全由脊椎神经控制一样,只会条件反射,拖着腿跟进了家门。
回到家崔母也先打电话给崔父说:“小孩找到了。”语气里有了些释然和快乐。
而崔敬文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似乎在反思些什么,又似乎仅仅在品尝自己的悲伤,直到把它弄得索然无味。听到妈妈说“孩子找到了”的时候,心里突然一阵悚然,没错,自己还是一个孩子。他曾多少次地以为自己长大了,但每一次回头,又发现自己当初有多么幼稚自负。最后他还是要回到这个家来,闻一闻打开门时那淡淡的、温暖的家的味道。只是在更多的时候他太习惯于这种温暖了,习惯得以为世界原本如此。只有当经历过外面世界的冰凉后,才能体会到这种温暖。轻柔的,像阳光一样无处不在的呵护,同时,给他自由。
又伤心了一会儿,崔父也回来了。推开崔敬文的房门,微笑着说道:“你还离家出走啊。今天真有点怪。在那边跟几个同学打麻将,我几把牌就赢了五百多块钱。自己心里也觉得好像不大对劲,缺了些什么的样子。然后你妈妈就打电话过来说你跑掉了。我都不好意思跟他们说你考试不好离家出走,脸上无光啊。你知不知道?”
说到这里崔父脸色凝重起来,“我跟他们说你胃痛。这种事情传出去,让别人知道了我们还怎么做人?你要有点志气呀。你跑就行了?什么时候都不能放弃,放弃就等于提前失败了。就算你实在是比别人笨,你也要试一试。到时候你好对自己说,我问心无愧。我知道问心无愧是那些失败的人拿来安慰自己的,但你不能放弃呀。努力了未必会成功,但不努力就肯定要失败了。’,
“你是男孩,我们整个家族这一辈只有你一个男孩,都指望你来光耀门楣……”崔父的家族指的就是他出生的家庭,是他所有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的出发点和落脚点,所有的理论从这儿开始,到这儿结束。
尽管这句貌似神圣的话未必正确,因为即使不考虑家族,崔敬文也不应该出走,不应该自杀。他自己就是活着的理由。虽然依旧沉默,崔敬文的血液中却因此燃起了熊熊斗志。一种男性与生俱来的血性蜜伏在青春期彷徨的日子里,沉默着,此刻被一种责任感和使命感唤醒,咆哮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