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安德烈收工回到家,儿子已睡着了。
巴黎的工作越来越难找。他还算幸运,前不久,一个法国朋友叫他画几张房屋设计图,这对于曾经是大学建筑设计专业教授的他当然小菜一碟,随手画了几张给朋友,没想到朋友拿这几张图为他换来了个工作,给一个自己盖房的法国老头当技术指导。
法国人平时喜欢自己动手修理自家的房屋院落,给门窗刷刷油漆,给墙壁换换墙纸,整整花园,平平地,都像模像样。这大都缘于法国人工太贵,且这些活儿大都不是什么技术活,照葫芦画瓢,一般人也能干。不仅省了工钱,还能玩上一票。何乐而不为?如今,一些有钱有闲的法国人还热衷于自己动手建房子,他们在自家的土地上,一砖一瓦,搭积木似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慢腾腾地盖着,一幢百余平方米的两层小楼,两三年甚至四五年才完工。本来他们也不急着住,更不急于完工,而把它当做一种休闲游戏。法国电视六台还有个节目,专门教人怎样动手建房的,听说收视率极高。
雇佣安德烈的是个六十多岁的法国老头。在枫丹白露北边,他有一片祖传下来的上百顷的森林。他要在森林里亲手建幢别墅,安度晚年。老头有两儿一女,他们都是巴黎写字楼里的高级白领,工作繁忙。即便是这样,一到假期他们都会无一例外地出现在工地上,乐呵呵地和泥翻沙。平时工地上一般只有老头和他五十多岁的老伴,安德烈和一两个工人,偶尔也有几个老头朋友来参观。巴黎的春天多雨,实在不是建房的好时节。因此他们的工作也不多,只不过是在老头圈上的地界挖挖土,排排水。老头很喜欢与安德烈讨论设计他的别墅,他叼着琥珀烟嘴,在那块空地上冲着安德烈指点江山,“这里是客厅,那边向阳是我的卧室,我的卧室……”他着重强调那是他的卧室,昏黄的两眼放出光来。
唯一不便的是,老头的森林离巴黎太远,他必须天不亮就出发,回来时往往天已大黑,根本无法照顾儿子。伊凡是个懂事的孩子,几年来动荡的生活使他过早掌握了独立生活的能力。他拍着胸脯说:“爸爸,你放心去吧,我会自己上学,照顾小男孩的!”安德烈愧疚地望着熟睡的儿子,俯下身爱怜地吻了吻他,轻轻把他伸在被子外的手放回去,为他盖好被子。这时一张照片滑下来,落在他的脚边,捡起来,却是一个黑发女孩在喂鸽子。
她很美,黑发被风吹起,迎着阳光,望着正在啄食她手中食物的鸽子,神情是那样专注,抿着嘴,似乎害怕惊动鸽子,可爱得像个孩子。然而,在她发光的眼睛里,安德烈却看到了一种深藏不露的忧郁。这忧郁,多么熟悉……他棱角分明的嘴唇抽搐一下,走到窗前,他向远方眺望,好像要寻找什么东西似的。
窗外是密不透光的黑暗。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目光似乎穿透黑幕到达了他想看到的地方。那里有莫斯科的流水,天空,太阳。多么好的天空,多么蔚蓝而深远的天空。那沉沉西坠的太阳多么明朗,远方莫斯科河的水光多么柔和可爱。尤其美好的是莫斯科河对岸青翠的远山,古教堂,神秘的峡谷,雾霭笼罩树梢的松林……“我什么都不要,不要,只要能和你,在这里……多么宁静,多么幸福!”妻子卡琳娜把头靠在他胸前,望着远方,陶醉地喃喃自语。她的灰眼睛像浸过泉水,明亮清澈,一眼望到底,水底浮动着一抹忧伤……他之前一直不明白妻子眼中为什么会时时浮动着淡淡的忧伤,那时他们是幸福的,他是年轻有为的大学教授,卡琳娜是个护士,他们相亲相爱,还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儿子。如今,他似乎悟出了个中缘由,也许妻子比他更早明白,幸福其实是转瞬即逝的虚无。
“爸爸,我饿……”
儿子的呓语,猛然叫醒了他。他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转过身来。小男孩从床上跳下来,跑到他身边欢快地摇头摆尾。
“爸爸,你回来啦!”儿子从床上坐起来,欣喜地叫道。
“是的,儿子。”
安德烈飞快走过去,儿子立即从床上蹦起来,扑到他怀里,抱着他,咯咯笑着在他的脸上左右来回地亲。
“想吃什么,儿子?”他把儿子从床上抱下来。
“是想吃什么都行吗?”
“是的。”
“那我想吃烤土豆。”
“没问题,儿子。”
“那小男孩呢,今天它吃什么?”
“给它吃肉罐头怎么样?”
“耶,太棒啦——”
烤土豆是妻子卡琳娜的拿手菜。她做的烤土豆总是变化多端,香气扑鼻,美味可口。儿子百吃不厌。他记得妻子每次做这道菜时,总要对土豆精挑细选,要光溜圆滑,个头大小一致,每个足有半斤重的土豆,洗净,然后用锡纸包好,放进烤箱。烤好后拿出来用刀一分为二,麻利地捣成泥状,趁热加上黄油和奶酪丝,然后把事先准备的上好火腿肉丁,鸡肉丁、玉米粒,蘑菇片全放进去,倒入番茄酱和沙拉酱充分搅拌,最后淋上橄榄酒,热气腾腾,香喷喷,端上桌。在寒风凛冽的冬季,窗外是鹅毛大雪,他们一家人却吃得面色潮红,暖意融融。
但是他做的烤土豆,其实根本就不叫烤土豆,更不能和妻子的相提并论。只不过是把土豆放在水里煮熟,捣成泥,加进罐头肉、玉米粒,与番茄酱搅拌的土豆泥,但儿子还是很给他面子,每次都吃得精光。今天也不例外,吃完还拍着小肚子,乐呵呵地对小男孩说:“我的小男孩,伊凡的西瓜熟了。”
临睡觉的时候,伊凡找不到叶子的照片,现在他养成了个习惯,要看着叶子才能睡着。他记得自己把照片放在枕头边,可床上床下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只好去打扰坐在小桌前看书的安德烈。
“爸爸,你看到我的照片了吗?”
“什么照片?”
“是叶子的照片,她是我新交的朋友。”
安德烈从书底下抽出照片,“是她吗?”
“嗯——”伊凡重重地点头,“她是个天使。”
“天使?”安德烈笑了,顺手把儿子抱起来,放在腿上坐着。
“是的!”伊凡一本正经地说,“她是上帝派来的天使,她很喜欢伊凡,陪伊凡玩,给伊凡讲故事,还给伊凡买最好吃的棉花糖。我们还和圣诞老人一起喂鸽子……”
原来自己不在,一直是她在照顾伊凡啊!
安德烈又把目光落在照片上。她的眼睛,那双深邃明亮的黑眼睛,秋水一般,水底那一抹似有非有的忧伤,深深地吸引着他。
“爸爸,你相信她是天使吗?”
“相信。”
“爸爸,伊凡很喜欢很喜欢她,小男孩也很喜欢她,你喜欢她吗?”
儿子的问话,使安德烈的心为之一动。
“爸爸,你说呀,你喜欢叶子吗?”
“嗯,爸爸喜欢。”安德烈抚摸着儿子的头,喃喃地说:“只要是伊凡喜欢的,爸爸也喜欢。”
“那我们可以请叶子来做客吗?爸爸,你可以做最好吃的红菜汤,叶子一定会非常喜欢。”
“嗯,好。”
“那我可以先告诉叶子吗?”
“好好好。儿子,你该睡觉了。”安德烈把儿子抱到床上。
“爸爸,今天可以给我讲狮子女巫和衣橱的故事吗?”
“好的,亲爱的,闭上眼睛。”
安德烈打开漫画书,低声读了起来:“从前,有这么四个孩子,他们分别叫保罗、苏珊、爱德蒙和露茜。下面讲的故事是他们亲身经历过的事情。那是战争时期,为了躲避空袭,他们被送离伦敦,来到一位老教授家……”
2
在晚上,如果失眠,安德烈会在窗下的木椅上坐很长时间,看着天空中被月光照亮的云团,在风中缓慢移动,躁动不安的心会慢慢平静下来。但今晚这一方法失去疗效,他怎么也按捺不住内心的躁动,打开了行李箱,从箱底抽出一个黑色记事本。记事本里记录了一个令他终生难忘的事件。这事件不仅使他与妻子生死相隔,而且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
10月23日是妻子卡琳娜的生日。2002年这一天,为了庆祝妻子三十六岁生日,他买了两张音乐剧票。晚上八点钟把儿子伊凡送到友谊大道姑妈家,他和妻子手挽手,沿着宽阔的城市大道,向剧院方向走去。妻子哼唱起他们都很喜欢的那首歌《没有比那花儿更好的了》,甜美的歌声在月色稀薄的天空回荡——
没有比那花儿更好,
当那苹果花开了,
没有比那时刻更好,
当我心爱的人来到。
我一看见,
我一听见,
情不自禁心儿跳。
脸颊滚烫,
整个心灵在燃烧
……
是啊,如果没有那场灾难,他们幸福一定会继续。他还会在许多个某年某月某日的晚上,与妻子手挽手,哼着《没有比那花儿更好的了》走在莫斯科城市大道上。但是,生活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和幸运。
2002年10月23日晚9时许,四五十名车臣绑匪闯入莫斯科东南剧院,将在那里看音乐剧的700多名观众、100多名演员和文化宫的工作人员扣为人质……
黑色记事上贴着这样一条黑体字醒目的报纸消息。
很不幸,他和妻子就在这七百多名观众,千余名人质当中。
当记忆的闸门打开,他仿佛又听见尖锐的子弹呼簌簌飞过他的头顶,刹那间一阵神经质的寒战溜过他的脊背。好半天,他才颤栗着把记事本翻了一页:
非法武装劫持人质的头目巴拉耶夫要求俄罗斯在一周内撤出车臣,承认车臣的独立。否则,他将引爆莫斯科文化宫大楼。他们警告:警方每打死他们一人,他们就杀死十名人质。
在这一页的右侧,是他咬破手指写下的血字:
10月24日,星期四,下午6时30分,我们中的两位女人趁暴徒不注意,从座椅底下偷偷爬到剧院后面,想从后窗户逃出,但不幸的是,她们还是被暴徒们发现。暴徒疯狂地向她们开枪射击,投掷手榴弹。手榴弹在剧院爆炸,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所有人都尖叫起来,吓得抱头伏地。硝烟腾起,许久不散。那两女人中的一个受伤,从窗户下掉下来,她躺在地上,鲜血从她的胸口汩汩涌出,身体在不停地抽搐。卡琳娜想站起来,我知道她想去救她,我用力按住她。卡琳娜笑着吻了我一下,在我耳边小声安慰我:“亲爱的,不会有事的,我是护士,我只想看看她的伤势,帮帮她,不然她会死的!”望着卡琳娜的笑,我该死的手不知不觉松开了。卡琳娜站起来,向前走去,随之而来的,是暴徒的狂呼乱叫,和可怕的枪鸣。
“我是护士,我想看看……”卡琳娜举着双手,继续向前走。
“站住,他妈的,不许动,蹲下——”
一群暴徒涌了过来,拿着枪对准了卡琳娜。
“卡琳娜快回来——”我,可怜的我,只喊出了这一句话,就哑了。
我看见卡琳娜的身体猛烈地抖了一下,霎时鲜血从她的背后喷射出来。她转过身来,向我一笑,就像我们第一次相见时那样,粲然一笑,然后,她向后倒去……
一颗泪滴落下来,在纸上化开。他仰起了头,努力地睁着眼睛望向天空。但他什么也看不见,泪水从眼眶里滚落下来,钻进他的鼻孔嘴里,苦苦的……
“你为什么要松手,为什么要松手,为什么要松手?”
尖利的声音黄蜂般在他头上耳朵里撞击。他回答不出,晃动着脑袋想躲开它,可是它连一丝一毫,一分一秒都不放过他。
“你该死,你真的该死——”
安德烈轰然扑倒在记事本上,泪水打湿夹在里面的一张俄罗斯旧报纸,那上面记录着俄罗斯特种部队解救人质的最后战斗:
10月26日,星期六
凌晨5时30分,特种部队开始发动袭击。他们向剧院发射了迷魂气,并在大楼墙壁上炸开一个洞。双方爆发激烈枪战。
6时30分,特种部队冲进剧院,可以听到一系列爆炸声和枪声。五名女人质逃出。30多名绑匪在战斗中被击毙,其中包括绑匪头目巴拉耶夫。所有女性绑匪都系着爆炸腰带。至少有八名人质被打死。特种部队士兵无严重伤亡。
7时,爆炸声和枪声沉静下来。
7时10分,特种部队士兵将活着的绑匪押出剧院,许多被救人质也陆续离开。还有一些尸体被抬出。
7时15分,一名官员宣布绑匪头目巴拉耶夫被击毙。
7时25分,安全部队已经彻底控制该剧院,所有人质已经被解救。官方后来宣布:750名人质被救,67名人质死亡。有34名绑匪被击毙。
他平安回家,却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望着妻子的尸体,他痛不欲生。然而,他还没有来得及安葬妻子,就被警察带走。有人告发,绑匪头目巴拉耶夫曾在他家中出没,他可能就是令人发指的绑匪份子。多么可笑,他的妻子被绑匪开枪打死,他却成了绑匪成员。但没有人理会他的申辩,警方很快又得到了一个有力证据:他和绑匪巴拉耶夫同是车臣格罗兹尼人,且同上过莫斯科土地规划学院。隔离审查,心理战术,几乎把他搞疯掉。几经周折,在亲朋好友的帮助下,半年后他获得保释。走出牢笼,他已精疲力竭。
莫斯科,没有妻子的莫斯科,只是一个冰城,叫他寒心。
于是,他带着不满五岁的儿子逃亡了。
3
素素说,婆婆和媳妇向来水火不相容,法国人却偏偏称婆婆为Belle—mère漂亮妈妈,媳妇是Belle—fille漂亮女儿,足见法国人的浪漫。丑媳妇都要见公婆,那么她这个漂亮女儿去拜见一下未来的漂亮妈妈又何尝不可呢!因此在Michel几次强烈要求下,周末她终于坐上了Michel的老爷车,去拜访她未来的漂亮妈妈和漂亮爸爸Belle—père。然而,她做梦也没想到,她乘兴而去,却败兴而归。此后,法国人的浪漫在她看来实在虚伪。
原因是她的那个漂亮妈妈不仅傲慢,还无知得可笑,对她这个黄皮肤黑眼睛的Belle—fille漂亮女儿很不感冒。见面时,漂亮妈妈既不拥抱也不亲吻她,站在门口,高昂着头,脸上挂着高傲的假笑,就像看猴子似的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个仔细。进屋后,素素让Michel拿双拖鞋给她换。漂亮妈妈一听,立即把所有人都唤过来,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素素脱旅游鞋。素素的脚刚一拿出来,她夸张地抓住漂亮爸爸胳膊,唯恐自己看到畸形的三寸金莲立马会晕过去。可是她把眼珠子看掉出来,也没看到素素的脚有什么异样,有点不相信地撇着嘴说,还以为Michel带回个小脚女人,没想到素素的脚还算正常,能穿正常的鞋。
素素听了,差点没从沙发上栽下来。接着,她把胸挺得高高的,带素素参观她的房子,得意洋洋地指着一台二十寸的电视机问素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素素毫不客气地回敬她说,这老古董是电视吧,还真跟我家的不同,我家的电视是四十寸超薄的挂在墙上的。漂亮妈妈不甘心,拉着素素进了厨房,指着她刚买的一台微波炉说,这微波炉我料定你没见过,很贵的哟!素素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说,在中国这玩意儿要多便宜有多便宜,我们家买电脑时商店就送了一个。漂亮妈妈顿时气得直翻白眼。当然素素的不客气造成的直接后果是,漂亮妈妈极力反对儿子Michel和她谈恋爱。她直截了当对Michel说,如果Michel抱玩玩的态度她不反对,但坚决反对他认真,日后娶个怪物回来。把素素气得差点吐血而亡。
素素咬牙切齿地对叶子说:“她以为她是女皇啊,能左右Michel!再说Michel愿意娶,还得看本小姐愿不愿意嫁呢!做她妈的春秋大梦去吧,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有个干瘪老头情人,就以为自己漂亮似天仙,穿得那衣服领口低得一对奶子恨不得蹦出来!真是又丑又蠢,难怪Michel对她一肚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