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特尔路18号,是母亲写给叶子第一封信上的地址,也是她没有寻访的最后一个地址。放假的这些天,她按着母亲信封上的地址,逐一寻找,得到的仍然只是失望。那些地方和美丽城玛格日特路202号房一样,窄小拥挤喧杂,也是频繁更换房客,母亲就像从来没有在那里出现过,没有人认识她,当然她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这最后一个地址,也是她最后的希望。好几天,她对着这个地址发呆,不敢前去。在经历了一个又一个失望后,她变得有些胆怯。不去,她会心存一线希望;去了,也许连这微薄的希望也没有了,而且也彻底失去了寻找母亲的线索。
可今天她还是来了。她从小就非常坚强,特别是父亲离开人世后,她更是尽量把自己的胆怯隐藏起来,她一定曾遭遇到不少困难,也一定在害怕时偷偷地哭过,但是经过那些经验后,她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会寻找到她依靠支撑下去的东西。久而久之,她成了别人眼里坚强的女孩。母亲临走的时候,也是这样对她说,“你是坚强的,妈妈才会放心去法国。”而她也愿意相自己是坚强的,忘记曾经的哭泣。
巴黎街区一般都挺拔屹立着有百年历史的传统建筑,它们都是些用白色石头砌成的六七层的大楼,风格统一协调,使整座城市保持着一种沉静风雅的美感。小时候叶子在外国电影里见过这种大楼,房间高大宽敞,挂着油画,富丽堂皇,穿露肩晚礼服、戴镶有长羽毛帽子雍容华贵的小姐,挽着穿燕尾服拿手杖戴礼帽的优雅男人,款款从里面走出来……来巴黎后,才知道这些古朴雄伟的大楼上还有一层顶楼房,才知道一幢楼里也有两重天。
别看这些百年古建筑都是用上好石材建成的,它们的顶层阁楼却是用简单材料搭建起来的,斜斜的低低的小小的,一律都是青黑色。据说这种阁楼最早是给顶层住户防潮御寒用的,和仅供佣人居住。正因为这样,没有电梯到达。要上去,只能走以前佣人专走的窄小楼梯。房间里没有卫生间,要方便只有到楼梯旁的公共小卫生间。这些黑青色的阁楼虽然是大楼的一部分,但它又似乎并不真正属于大楼。它不占楼层,甚至没有门牌号,有的只是一个固定的名字“顶层阁楼”。但如今,它却由于租价低廉,成了抢手货。叶子认识的好几个留学生都住在这样阁楼里。
眼前的奥特尔路18号就是这样一幢巴黎传统建筑。它确实与叶子寻访过的其他破旧的楼房不同,雄壮巍峨,特别是那扇高大的古铜色雕花大门,更使建筑显得典雅气派。如果不知道顶楼房的秘密,叶子说不定会怀疑母亲在这里住过。
大门紧闭。叶子不知密码,只好站在一旁,等有人出入顺便溜进去。可等了好半天,没见一个人出入。她百无聊赖地踢着路边的小石头。一个背着书包的小男孩走到门边,娴熟地在密码键盘上按了个号码,紧闭的大木门就开了。叶子见了,忙闪身过去推住门。小男孩回头冲她一笑,叶子心猛然一动,好漂亮的小男孩。但一错眼他就跑得不见人影。
大楼内机关重重,到处是关闭的门。为了找到上阁楼的楼梯,叶子可真费了点周折。最后终于在一个小偏门后找到楼梯。楼梯是封闭的,没有阳光能照进来,一只昏暗的灯高高地悬着。叶子摸索着向上爬。每迈出一步,听到上百年来的腐败木头受不住重量,发出吱咯吱咯的声音。心跳如撞鹿。楼道很安静,一直上到顶层,她也没有碰到一个人。
清一色暗绿色的木门,一字排开。大约有七八间,但所有的门上都没有门牌号码。
母亲会住过哪间房?她又能去敲哪扇门?她不知道。
她在长廊里走来走去,隐隐听见最里面一扇门里传来歌声,她走过去,把耳朵贴过去,一个小男孩在大声唱——
为什么母鸡会下蛋?
汪——汪——汪——
一只小狗在回答。
“安静,小男孩——”
叶子不知道屋里有几个人,话音刚落,男孩的歌声又起:
为什么母鸡会下蛋?
因为蛋都会变小鸡……
汪——汪——汪——
为什么……嘘——
忽然歌声没了。叶子迟疑了一下,举起手,正想敲门,门猛地被人拉开。她没有防备,身子往前一倾,踉跄几步,差点栽进去。
“Mademoiselle,你找谁?”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问。
叶子站稳,定睛一看,门里的正是楼下遇着的那个小男孩。这时一只小黑狗冲过来,围着叶子汪汪叫。叶子吓了一跳,不由得向后退了几步。
“住嘴,小男孩!”
但是小黑狗还不善罢甘休,晃着尾巴呜呜叫,想随时冲过来。他蹲下去,把手伸进它的脑袋上的长毛里,抓挠着抚摸着,叫它安静下来。小狗伸出长长的舌头要去舔他的鼻子。他咯咯笑着向后躲去。
“它叫什么?”叶子忍不住走过去。
“小男孩。”
小男孩是条狗?叶子觉得好笑。“它真可爱。”
“它也很乖,不会咬你的。你可以摸它,它很喜欢人摸它,特别是漂亮的小姐。”
叶子笑了起来,在他旁边蹲下来,抚摸小狗的背。它的长毛又软又滑,亮闪闪的,就像黑色的绸缎。一下子有两个人来抚爱它,小男孩似乎有些受宠若惊,撒了欢地又蹦又跳又叫,还一个劲地贴着叶子摇尾巴。
“我说了吧,它喜欢你,漂亮的小姐。”
“它为什么喜欢漂亮小姐。”
“因为它是小男孩。”
“可我不是什么漂亮的小姐呀。”
“你是的,你很漂亮,跟我的苏菲老师一样漂亮。”
叶子又笑了。她伸手抚摸着他的头,他仰着头冲她笑。当他大笑时,你可以看见他牙齿是多么的洁白、细密而美丽,你还可以看见他的眼睛晶莹闪烁。他有一对黑玛瑙般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脸颊白里透红。看着他,叶子突然有种想去亲吻他的冲动。
“你叫什么?”
“伊凡。”
“这么说,你也喜欢漂亮小姐。”
“是呀!”
“为什么呢?”
“因为我也是小男孩呀!”
叶子抱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我叫叶子。”
“叶子,是树上的叶子吗?”
“是的。”
“真好听,我很喜欢。”他像个大人似的点头,“那现在我就可以叫你叶子啦?”
“可以呀。”
“叶子,你也住在这幢大楼里吗?”他仰着头,黑眼珠很期待地望着叶子。
叶子愣了一下,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住在这里……”
“没关系,我可以邀请你去我家做客。”
“谢谢你,伊凡。可……”
他很高兴,等不及听叶子讲完,拉起她就走,回头又大声地叫:“小男孩,快回来——”
屋里半明半暗,很重的男人味道。门对面的斜顶上有一扇圆形玻璃窗,白色的窗帘半遮下来。一架单人高低床就在窗边。上铺上散乱地放着几件男人的衣物。屋里还摆了小衣柜、书架和小桌子等几样小型家具。衣柜上叠着两个行李箱。书架上堆满了书,叶子走近看了看,除了几本杂志和几本漫画,其他的都是些看起来很高深厚重的书,且大都是叶子不认识的俄文书。屋子里似乎看不到女人的痕迹,却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 ,每一个空间都利用得恰到好处。
“叶子,这是我最爱吃的小王子巧克力饼干。”伊凡把饼干递给叶子,要她吃。
“谢谢你伊凡,你自己吃吧!”叶子望着伊凡,他是漂亮光鲜的,举止行为,似乎与这破旧的顶楼房很不相配。
“你不喜欢吃?”
“不,我喜欢。”
“那你为什么不吃?”
“如果我吃了,那伊凡你吃什么呢?”
“没关系!爸爸说,家里来了客人,要用最好的东西招待他们。”
叶子笑着从小盒里拿出一块饼干,转身看见小桌上有个木相框,相框里镶着一张照片,伊凡坐在一个男人肩上,男人抓住他的双手,幸福地笑着。男人有一张典型的欧洲人的脸,英气逼人,似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和优雅从他身上折射出来,力透纸背,吸引着她。叶子忍不住把相框拿起来细看,他就像小时候在外国电影里看到的城堡里走出来的绅士,根本不应该住在这窄小的阁楼里。
“这就是你的爸爸?”
“是的。”
“那你的妈妈呢?”
“爸爸说,我妈妈在天堂里。”
叶子手一抖,差点把相框摔到地上。她慢慢把相框放回原处,把它摆正。天上白茫茫,云层很低,一丝风都没有。没有一片飘动的树叶。她的心在暗暗地痛。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头来,看着伊凡。他手里拿着一块巧克力饼干,忽儿上忽儿下地逗着小男孩。小男孩被他逗得上蹦下跳,汪汪直叫。他开心地笑着,没有一丝忧伤。
或许他太小,还不懂得什么是天堂。
“伊凡,到这儿来——”她掩饰着内心的忧伤,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
“哎——”他高兴地应着,像小狗撒欢似的跑过来。
叶子张开双臂,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
5
明知道再去多少次奥特尔路18号,也打探不出任何消息。那儿早已没有母亲的痕迹,和所有寻找过的地方一样,母亲似乎从来没有在那里住过,出现过,那些只不过是她无意写下的一个个地址而已。然而,奥特尔路18号仍有一种叶子不明白的强大力量,牵引着她。有时候她拿着书出门,明明是要去图书馆,可走着走着,不知不觉穿过两条马路,拐到18号。
似乎邂逅了那个叫伊凡的小男孩,她的心就再也放不下他。
他没有妈妈,但他却是快乐的。
想起他,仿佛就有一缕阳光照进叶子的心里。
他的父亲在打工,学校放假的时候他一个人在家,只有小男孩陪伴着他。但他一点也不感到乏味,总会想出各种游戏,让自己成为游戏中的人物。他会唱歌,会跳舞,有时候既唱歌又跳舞,而小男孩永远是他忠实的观众。甚至会和他一起,表演二重奏。他最喜欢的另一个游戏是,把小男孩抱到床上,让它躺下来,给它盖上被子,然后他学父亲的样子给它讲故事。小男孩总是不老实,躺一会儿就会蹦起来,伸着舌头去舔他的脸。他假装生气地大叫“停下来,小男孩”,并且前俯后仰地躲避小男孩的亲热。而这时小男孩会识破他的小伎俩,支起前爪哼哧哼哧扑上来,给他一个湿漉漉的吻。他抱着它,咯咯地笑着,快活地在床上打滚。
他是快乐的,在他幼小的生命里,有的是过剩的精力,欢乐,想象与骄傲。阁楼那么小,天空被关在窗外,但他的世界却无限大。
累了,他就抱着小男孩上床睡觉。
睡醒了,爸爸就会回来,他会给我做很好吃的烤土豆。
第一次听到他这样说,叶子的泪差点没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