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狗很可能又累又饿,伏在那里,似乎在用最后一点力气睁着眼,哀怜地望着她。叶子的心颤了。她走过去,想去抚摸它。但她刚接近它,它猛地站起来,飞快地跑过马路。叶子呆呆地望着,不一会儿,它的身影就消失了。
叶子突然觉得自己就像那条被人遗弃的狗一样,身边还残留着主人的气息,却不知道主人在哪里。其实这些年,她一直像个孤儿一样,走过了一条多长的路程啊!来到巴黎,她以为她的命运会改变,可什么都没有改变。她继续向前走,漫无目的地向前走。
街道两旁,富人们的豪华公寓和别墅仿佛都在向她证实着一个残酷的事实:她和他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现在的结局!在现实面前,她和他在一起度过的那个夜晚,她对他的爱会变得多么微不足道啊。
夕阳如金,一朵朵蓬松的小云彩,懒洋洋地飘浮在碧空中。她的面前是塞纳河岸公园,一大片由成千上万朵鲜黄的郁金香组成的花海,盛开在白桦树林斑驳的树阴下。微风习习,带来夏日的芬芳,惹得黄郁金婆娑起舞。
“姑娘,你喜欢这儿吗?”从花海之中走出一个戴着花边软草帽的妇人,她抬着一张满是皱纹的脸望着叶子。
喜欢,不喜欢,与我有何干?叶子不想理睬,继续往前走。
“它们不美吗?”她又问了一句。
“是的,它们很美。”叶子敷衍着。
“鲜花,色彩,香味——好似呼吸着香槟啊!”她一把拉住叶子。“你应该停下来呼吸,深呼吸——”叶子惊异地回过头来看她。她饱经风霜的面孔似笑非笑。她凝神注视着那片花海。“我时常来到这里。”她说。
“你喜欢它们,是啊,没有人不喜欢花。可是,我现在没有时间。”叶子想挣开她的手,但她瘦削的手却很有力,被抓住的胳膊隐隐有点疼。
“你手里是什么?”
“寻人启事!”
她接过来仔细地看,紧抓着叶子的手不由得松开。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你应该跟我来喝一杯。”
6
叶子跟着她穿过花海,走过树林,来到一块空地。那儿停着一辆破旧的房车。她打开门,把帽子摘下来,抖出一头银发。她指着桌前的凳子让叶子坐,把帽子挂在门后,从橱柜里拿出一只小锅和咖啡粉。她把咖啡粉放在小锅里,加水和糖放在炉上煮。叶子默默地看着她,猜测着她的年纪。
房车里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在她的床头,挂着一张男人的照片。那男人有一头黑头发,目光炯炯,十分英俊。
“那是我的恋人。”她说。
叶子吃了一惊。
“我们彼此疯狂地爱着对方。可是有一天,他突然不辞而别。我几乎哭瞎了眼。终于听人说,他在巴黎,我不顾父母的阻挠,来到了巴黎。”
“你,你不是法国人?”
“不是。”
“那你是哪国人呢?”
“也许我是土耳其人。”
“也许?”
“是的,自从我十九岁从土耳其逃出来,我就再也没有回去。我的父亲母亲,先后去世后,我就更不知道我是哪国人。在这里有人说我是吉卜赛人,埃及人,或者一个别的什么人,呵呵,有什么关系。我有自由啊,”她说,“我对谁也不卑躬屈膝;我谁也不服从,谁也不放在眼里——我喜欢到哪儿就到哪儿,能怎样谋生就怎样谋生,该死的时候就死。”
“那么,你找到他,你的恋人了吗?”
“我找到他啦,但他死了。”
咖啡的香味飘散开来,小银锅咖啡翻滚,边缘鼓起了泡泡。她把火熄灭,把咖啡盛进两只白色的小咖啡杯里,端着走过来,把一只杯子轻轻放在叶子面前。
“他怎么死的?”
“一次在躲避法国警察的搜查时被打死了。”她喝了一口咖啡。“怪谁呢,那个傻瓜相信法国的自由民主和浪漫富足,相信能在这里淘到金,然后回去风风光光地迎娶我。他做梦也没想到这是个虚伪、冷血的国家!”她的脸很空寂。她望着叶子,又像没有望着她。“你要找的人,是你爱的人吧!你骗不了我,我有一双洞悉灵魂的眼睛。”她拿起叶子喝过的咖啡杯,轻轻用托盘盖住。“也许我可以帮你算一卦。”
叶子在电视里见过,在土耳其的咖啡店,有一些专门为人答疑解惑的咖啡占卜师。他们让人喝完咖啡,然后观看咖啡杯里咖啡的残渣所形成的图案,以预测吉凶未来,类似于心理学中的罗莎墨渍测验。叶子没想到老太太也会这一手,不由得紧张起来——她的命运会如何呢?老太太把杯盘稍微摇晃一下,轻轻地将杯盘小心地倒扣在桌子上,然后默默地喝着自己的咖啡。
不一会儿,她拿起杯子,看着里面,双眉紧蹙。叶子的心紧张得要蹦出来,几乎不敢去看她。
“假如这是真的……”她终于松开眉头,开口说话,“你应该回去等他。”说完,她重新把杯子倒扣在盘子上。
叶子茫然地看着她,好半天,才像醒来似的。她猛地站起来,走到门边。
“晚安,夫人。”
“晚安姑娘,Bonne chance,祝你好运!”
她疯了般往回跑,推推搡搡地穿过一大群人,向右转了个弯,沿着布瓦街奔去。有人在背后骂她。她这才镇定下来,停止奔跑,用尽量快的、但不让人家引起怀疑的急步往前走去。
“你应该回去等他……回去等他……”
他一定回来了!他怎么可能一声不响地走掉,他不是那样的人。是的,他不可能走,要走也会带上我!
果然,远远的,她就看见有人在她的楼前徘徊。是他——她兴奋得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只知道向前跑,跑向他。
“叶子——”他叫唤着,一把抱住她。她的心跳得好快,喘不过气来,眼前一片昏花。瘫倒在他怀里。
“叶子——”
“我一直在等你。你知道吗?”好不容易,她才喘息着说。
“哦——”
“不许你再走啦!”
“我不走。”
他感觉到她呼吸的沉重起落。瞧不见的,充满信任感,向着他颤动。
“我已经想过了,而且想得很多,想到你,也想到我自己。我知道你从来没有完全需要我。我知道我还不够好,不能够完全打动你的心。可是,安德烈,我爱你!又是多么需要你。一直以来,我总有这种预感,觉得你会离开我。警察赶你出境,或许你有一天,你自己要走了,不想呆在这儿,到什么地方去——”
他感觉到自己的血流,在升腾。它喷涌着,仿佛从许多泉眼中喷涌出来。
“原谅我的自私,安德烈!可是我不管,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要找到你,跟着你。哪怕你赶我走,我还是会跟着……我爱你,安德烈,我只属于你……”
他木然地站着,在幽暗中,这些甜言蜜语的却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这些字眼儿,对他来说,没有一点儿别的意义,只意味着爱情的破碎!他猛地推开她。在她看清他之时,发出了一声尖厉的惊叫,踉跄几步。
他一把扶住她,吼叫着:“你这个大傻瓜,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
她想挣开他,“我不用你管——”
“你不就想去找他吗?好,我现在就带你去找他——”
她迷惑地看着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我带你去找他!”
生命仿佛一下子回到她的身上,她的眼睛,在街灯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你可以一直看进去,却看不到尽头。
“真的,你说的是真的?”
“是的,是真的!”他忍不住吼叫起来,“只是,你得好好想想,他为什么要离开?”
“为什么?Hugo,他对你说了什么,你快告诉我,他都说了什么?”
“叶子,你冷静点。仔细想一下,你就会体会到安德烈的良苦用心,他所面临的困境!他不能因为他的原因而影响到你,所以他选择了离开。我也不再瞒你了,这一次,他离开,房子是我替他租的,他很安全,和我也保持着联系。你要我带你去找他,很容易,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但是叶子,我必须提醒你,你现在还只是个留学生,在这期间如果出现什么差错,你的居留法国政府随时都会取消,到那时,你和安德烈,你们永远都无法再见面!安德烈是明白这一点的,所以他一定会再离开,而下一次,他肯定连我也不相信。叶子,你明白我说的话吗?”
叶子倔强地别开脸,没有回答。
Hugo等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好吧,我带你去——”他拉起她就走,像憋着一口气。来到街上,他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走了大约半小时,停在一幢灰色的旧楼前。
“五楼,那间亮着灯的房!”
叶子把手伸向车门。
“叶子——”Hugo又一把捉住她的手。她还是什么都没说,从他手中抽出手,摇下了车窗。她伸头望向那个亮灯的窗。她仿佛看见,不,是她相信自己看见灯光里安德烈晃动的身影。现在他坐下了,正给伊凡读故事书,哄伊凡睡觉。他的声音,叶子觉得,他的声音,就像四月里的泉水,滴落在她的心里。
他在这里!他是安全的。这已经足够了。
她抽回身一动不动地坐着。一只胳臂撑在车窗上,眼睛直瞪瞪望着前面,仿佛在沉思。灯光下,她的脸儿显得很苍白。她不经意地笑了一下。笑瞬息即逝,却显示出一种动人心弦、孤独凄清的美。忽然地,她有了一股热情,一种不言而喻、确实无疑的平静。
她说:“我们回吧!”
“先生,原路返回!”Hugo长吁一口气,对司机说。
车风驰电掣驶出空荡荡、灰洞洞的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