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都在高速发展,为什么还要花那么多钱修理那些破房子,有意义吗?”
猛然被人问到,毫无准备的叶子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正着急时,Hugo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不露痕迹地接过问题,几句话就将那人说服。叶子不由得向他投去感激的一瞥。
“我可以登记吗?”
“当然。”叶子递给他表格,往口袋里一摸,没有笔。他笑着把一支笔递过来。
“谢谢。”帮人登记完,叶子对他说。
“是我应该谢谢你。”他突然狡黠一笑,凑近她说:“你脸红的样子,真是美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叶子又不争气地面红耳赤了一回。她只想从他身边逃开。但他却穷追不舍。
“不要跟着我,好吗?”
“我有跟着你吗?我们活动结束了,我也要等Michel他们。我们不是约好,一起去庆祝这个特别的日子吗?”他笑眯眯地望着她。
慌乱的感觉传遍了她的全身。虽然她觉得这个男生有点可恶,但他身上似乎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吸引她,让她感到无所适从之时,又令她感觉很舒畅。感觉真是个奇怪的东西。不可否认,Hugo所表现出来的,是风趣幽默,率性真诚,一个绝对完美的男人。叶子相信,女人很难抗拒他的魅力。特别是他的笑容,最简单最自然,却是最令人动心的。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叶子破天荒跟着他们疯了一整天。
四人从酒吧里出来,已是星光满天。素素把叶子往Hugo怀里一推,“我们都喝高了,送美女的光荣任务就交给你啦。”
“保证完成任务。” Hugo笑道,顺势把叶子捞进怀抱里。叶子有些恍惚,她居然没有推开他,而是就这样顺服被他搂着,笑眯眯地看着素素和Michel手挽手钻进地铁站。等她回过神来,从她怀里挣开,又闹了个大红脸。好在天已黑,他看不见。
“叶子,我正在学中文,你愿意当我的中文老师吗?”
“好哇。”她顽皮一笑,“不过中国人拜师是要磕头的哟。”
“只要我的中文老师每天笑口常开,我愿意磕一百个头。”他说着,作势要往下跪。叶子一把拉住他,“你还真跪呀。”
“当然,我是真心要拜你为师的。”
他握住她柔软的手。她感受到了他的目光,那是一种少有的充满光彩的目光。突然有点不好意思,抽回手。
“徒弟可不是随便收的。”
“那,你可以考试我。”
不知不觉来到了她的楼前。她站住,望着他,有点犹豫下一步是请他到家里喝一杯,还是就此告别。
他也望着她,仿佛明白她的心思似的,咧嘴一笑:“不管你收不收我做徒弟,你这个老师我拜定啦!哦,别急着回答,可以想一下,想一晚,或者下一次见面再告诉我答案。”他上前一步,与她行贴面礼,“叶子老师,有什么用得上徒弟的,尽管吩咐!”叶子心头一热。有几点雨落下来,打在地上。他抬头看看天。“呀,不好,要下大雨啦。我得走了。老师,再见!老师,晚安!老师下次,一定要请徒弟到家里喝一杯哟!”他一边后退,一边向叶子抛飞吻。看到叶子笑起来,他站住,挥挥手,接着转身向地铁站跑去。
5
“安德烈,谢谢你。”从律师楼出来,索菲娅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她靠在人行道的栏杆上,抿了抿嘴,像是在下决心似的。“不要再为这事奔波了。这些律师都是一样的,除了收钱,别的什么也干不了。其实我心里很清楚,凶器没找到,又没有人证,我们什么证据都没有,这官司根本没法打。再说现在凶手也放了,没用的……”
“索菲娅,我们不能放弃。”安德烈伸手扶了扶她,“我想,我还可以去找一下我的朋友Fran·ois……”
“不必了,他已经死了,何苦让你再去欠人家人情。是的,罗斯托夫他死了,可我们还得活下去。安德烈,我不能再把你的钱投进这无底洞里,你还有伊凡,他需要你。你们还要生活,需要钱。我已经决定了,我们就此罢手,再也不要提这件事。我相信,罗斯托夫也会赞成的。”
“索菲娅,原谅我。我什么也帮不了你。”
好一会儿,安德烈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索菲娅,“我只有这么多,你先拿去应应急吧。”
“不,我不能再拿你的钱。”索菲娅把信封塞回他的手中。“我已经很欣慰了,罗斯托夫和我有你这样一位朋友。放心吧,安德烈,我有我活下去的办法。”说着,她淡然一笑,避开安德烈的目光。“安德烈,我要搬家了。”
“嗯,也好,那间房对你来说,太多回忆。”
“不,不是那样的。”索菲娅愣着神说:“那个叫保罗的法国警察,看上了我……”
生活真是个高明的导演!安德烈记得那个身材圆滚的法国警察,在办理罗斯托夫案件的时候,他那两只灰色的眼睛就一直滴溜溜在索菲娅的身上转。安德烈心里一阵痛,但他什么也没说。他能说什么呢?所有他不愿意看到的,都那样发生着。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论心里多么希望帮她,仍什么也帮不了她。
“原谅我现在才告诉你。”
“索菲娅,你……”
“不要劝我,安德烈!”
“索菲娅,保重!”
这是他的真心话。他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死亡的钟声?婚礼的钟声?谁知道呢!在生活中,苦难和欢乐总是相距很近的。
“谢谢!”
她回握了一下他的手,向他笑了笑,走过了马路。他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忽然松了口气。找个法国警察做靠山,也许对索菲娅来说是件好事。生活,就是这样例行公事般,不久,一切又变得简单。习惯吧,别再杞人忧天啦!
他大踏步向前走去。在一家蛋糕店橱窗前,他停了下来。
她捧着蛋糕,站在那儿笑,嘴角上还残留着白色的奶油……
叶子。他在心里叫了一声。橱窗中央那个两层的蛋糕装饰得真精美。那是她喜欢吃的意大利芝士蛋糕。他没有犹豫,推开蛋糕店的门,买下了它。他决定去学校接伊凡,一起去叶子那儿。他们会有一个温暖又美丽的夜晚,那是他一直向往的。一股暖流传遍安德烈的全身,他拎着蛋糕,走出了蛋糕店。
安德烈来到学校时,离伊凡放学还有半个小时,他便走到对面的咖啡馆,在靠窗的位子上坐下,叫了杯咖啡,边喝边等。三十分钟很快就过去了,安德烈看到学校大门打开,老师领着学生们出来了。他掏出零钱搁在咖啡盘里,刚一站起来,就看见一辆警车呼啸而来。十几个警察跳下车,把来接孩子的人们团团围住。
又是查证件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颓然坐了下来。
他的猜测没有错,果然,警察吆喝着让人们拿出证件。不一会儿,人群里有个华人老者,被警察铐上了手铐。
“我是来接孙子的,为什么抓我?”老人恐慌地呼喊。但警察不理,不由分说地把他推到警车旁。安德烈一动不动地坐着。他不能动,如果冲出去,他的命运就会和那老人一样。
“学生马上放学了,你把他抓走,谁来照看孩子?”
“你们这样做太不人道了!”
人们纷纷围上来警察,质问一声高过一声。警察招架不住,放出警犬想驱散人群。两只又高又大凶神恶煞般的黑犬冲进人群,一路狂吠。这一下,人们更加愤怒。他们从四面八方涌上来,把警察警车团团围住。几个警察挥着警棍赶开车边的人,架着老人往车上塞,警车立即鸣起了喇叭。
“学校门口不能抓人!”
有人冲到警车前面,躺倒在地上,阻止警车开走。不一会儿,又有两辆警车呼啸而来。警察与群众几番较量后,放了催泪瓦斯,人们呼天抢地地散去,警察们把老人塞进车里,呼啸而去。
安德烈像一尊石像般,凝视着窗外。刚刚一个小时之前的想法,此时此刻被他毫不留情地捏碎了。
罗斯托夫的命运,无证老人的命运,就是他的命运!他看得清清楚楚。他不能再心存幻想,以为自己能改变命运。是的,他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不能为了自己的幸福,自己的私欲,而毁掉叶子!他的心在呐喊。是该做决定了!
安德烈站起来时,仿佛又死了一次。这一次好像更彻底一些。但他走出咖啡馆时,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他内心里十分平静,然而,那是一种冰冷、绝望的平静。老师把伊凡送了出来,他谢过老师,牵着伊凡的手往回走。
“爸爸,刚才你遇到警察了吗?”
“没有。”
“那些警察可坏了,他们抓了人,还把我们同学吓哭了。”
“儿子,你怕吗?”
“我才不怕呢!爸爸,你怕吗?”
“爸爸也不怕。”
安德烈为自己感到羞愧。谎言,使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不仅懦弱,而且愚蠢。
登峰造极的愚蠢!
6
安德烈来电,星期天会和伊凡一起来吃晚餐。
几周来一直存留在心中隐隐的伤感,一夜之间就烟消云散,叶子感到一阵清爽。她在满怀炽热的期待中度过了星期六。星期天一大早,就忙碌起来。她得整理房间,她得出去采购,她得做好一切准备,像第一次一样要给他们惊喜。
现在天气渐渐热了。经过仔细考虑,她决定做一道鸡丝凉面,开胃菜应该是他们都喜欢的葱爆鲜虾,正好配上次他送的白葡萄酒。还要煲一锅香浓的牛肉汤。
叶子穿上了牛仔,把头发束到脑后,就出门去采购。星期天,美丽城有集市,菜蔬不仅便宜而且新鲜。她选好蔬菜,在土耳其人那里买了牛肉,又到海鲜摊上买了虾。拎着满满两大袋子菜蔬,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叶子感到生活如此的亲切。
刚一回来,手机就响了。安德烈告诉她,他提前收工,两点钟会带伊凡准时来帮她做晚餐。叶子一高兴,差点把装牛肉的纸袋掉到地上。她匆忙地看了一下手表,上帝保佑,时间还足够。
接下来的时间,已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叶子的快活了。她哼着不成调的歌,忙碌于厨房之中。为了能和他们过好宝贵的每一秒钟,她准备好吃饭时的每一个细节。洗好黄瓜生菜和香菇,煨上牛肉,剥好虾煮好面。
然后,她舒舒坦坦地冲了个澡。
当安德烈牵着伊凡出现在楼门口时,叶子已经打开了门。她穿了件粉色的连衣裙,头发在脑后绾了个结。亭亭玉立,就像夏日里一株莲。他们脸上露出的都是欣喜之情。然而,一想到即将失去她,安德烈心痛得绝望。但他掩饰得很好,让她只看到他的笑容。
“索菲娅,现在好吗?”
“好。”
“案子有进展吗?”
“她已经放弃了。”
“为什么?”
“我们……”他叹了口气,“我们无能为力。”
她走到他身后,抱住了他。他强忍着心酸,假装无事地拍了拍她的手,“都过去了。宝贝,现在生活又恢复了原状,也许是件好事,”他转过身,“不是吗?”
“嗯。能带我去看看她吗?”
他用力地抱住她,故作轻松地说:“好吧。不过不是今天哟。”
“叶子,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开饭呀?”坐在桌旁的伊凡敲着碗问。
她笑了,心里感到一种很久未有过的舒畅和愉快。这段时间的担心和忧虑,今天看来突然都变成了完全无聊的东西,胸中的噩梦也消失不见了,重新回到了它产生的那个黑暗的角落里去了。
“马上,小馋猫。”
“今天让我来为你们俩服务,”他把她送到桌边,拖开椅子扶她坐下。“我可是专业的gar·on。”
“好耶!”伊凡叫起来。
“真的么?”
“不相信。那就看我的!”他把围裙往腰间一扎,又找了条白毛巾搭在左手腕上,弯腰俯身,做个了请的动作。然后,动作娴熟地摆好餐具。
“呵呵,还真有点像呢。”叶子笑道。
他笑了笑,转身离去,不一会儿一只手高举个托盘走过来,为叶子和伊凡上菜。上的菜是葱爆鲜虾。然后他拿出一瓶Burgundy - Chablis,像酒保一样,左手握住酒瓶下半部,把酒标向叶子示意。
“ Mademoiselle,这是来自布根地二十年陈酿夏布利白葡萄酒,它矿物质的特性里带着鲜草的香气,就像这位美丽的姑娘,高傲清丽、桀骜不驯里却又带有孩童般的清纯和顽皮。”
叶子抿着嘴笑。他斟酒的动作自如优美,旋转酒瓶的动作简直帅呆了。
“干杯——”
笑声像一只只小鸟,飞出了小屋,飞上了天空。安德烈情绪像特别好。他甚至开始讲起他的大学生活来。几乎不用劝,他喝光了那瓶夏布利。他晃晃空酒瓶,呵呵笑道:“我早有准备。”他从桌子底下的纸袋里掏出一打啤酒,连开两罐,递给叶子一罐,劝她一定要干杯。叶子虽然觉得他有点反常,但这是一种难得的轻松,她愿意放纵一下。她笑起来,拿起啤酒罐与安德烈碰杯。
他们越过桌子相互对视着,他讲起了小时候的糗事。
小时候,和伙伴们玩爬树,他们谁也爬不过我。邻村有个男孩不服气,要和我比试比试。我们被小伙伴们簇拥着来到树林里,选了一棵很高很大的树,然后往上爬。爬了没一会儿,邻村男孩就被我远远甩在后面。伙伴们顿时欢呼起来,安德烈,你真棒!安德烈,好样的!我听了,心里美极了。在伙伴的欢呼声中,我越爬越兴奋,越爬越高。我记得爬了一半我还往下看了看。小伙伴们变得那么小,我几乎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只看见他们挥舞着手蹦跳着。我更来劲了,一口气爬到了树梢。我像是从水里蹦出来一条鱼,一下子看到了天空,它是那样地蓝,那样美,离我是那样的近,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摸到似的。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忽然脚下一滑,差点摔下去,吓得我两手紧紧抱住树干,好半天一动也不敢动。我向下挥手,我的同伴们就像一只只小虫在地上蠕动。我的呼喊,他们谁也听不见……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声音消失了,缓慢的语调也没有了。她却什么也没觉察到。坐在黄色灯光下,她眼睛注视着他,她听着。他继续说:
刚开始伙伴们还仰着头看,寻找我,但他们从下面往上看,比我从上面往下看,情况甚至更糟,茂盛的枝叶包围着我,他们根本看不见我。没多久,他们都不耐烦了,陆陆续续离开,去玩别的游戏了,把我孤零零地留在树上。一些飞虫嗡嗡叫直往我耳朵,嘴巴里钻,我开始害怕了,脚肚子开始打颤。既不敢往上看,也不敢往下滑。我就这样挂在树上,一动也不敢动。最后啊,老爸打电话到消防队,消防队开来大吊车,才把我解救下来……
哈哈,哈哈——
叶子放声大笑,笑得扑倒在桌上,身体乱颤。她没有发现安德烈已收敛了笑容,他定定地望着她,默默出神 。他很高兴在离开之前,能给她一份快乐。哪怕再一次把他挂到树上。
心里有个声音在对他说:这已足够,你应该满足。
他说:是的。
这个晚上多么温馨愉快!即使上帝不会再让他享受如此美丽的夏夜,他也应该知足。
叶子在他的声音里,在他缓慢的语速中安然入睡,呼吸清晰而又深长。除了吊灯在屋子中央投下一片黄色的灯光以外,整间屋子是昏暗的,圆形的。他坐在床前的一张木椅上,瞧着她的睡姿、松开的双手、半张半合的嘴巴。两眼泪水盈眶,毫无遮掩。
不知坐了几小时,还是几分钟,他抱起伊凡,离开了小屋。
“爸爸,我们回家么?”伊凡揉着眼睛,嘟哝。
“是的,儿子。”
回家——对于一个无家可归的人,除了暂时找一个风雨飘摇的栖身地外,哪有什么其他的家呢?他牵着儿子的手走着,只是走着,黑夜空漠,发着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