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电话号码,有事给我打电话。”安德烈从怀里掏出个信封,“这里还有点钱……”
“不,不,我不能……”
“索菲娅,罗斯托夫是我的兄弟,我这样做只是在尽一个兄弟的义务。拿着吧,别跟我客气。”
“嗯。谢谢你,安德烈。大家都害怕警察,罗斯托夫出事后,没有人敢来我家。我不知道,假如没有你,我会怎么办。”
她伸出手来。那手,摸上去是冷冰冰的,可是把他的手握得很紧。好,他想。这已经足够显示出一种决心了。
安德烈走到了街上。他吸了一口湿润而柔和的风。汽车,行人,几个早就在街角上拉客的妓女,啤酒店,小饭馆,烟草的味儿,开胃饮料和汽车尾气——动荡而匆忙的生活。这生活是如此现实,如此残酷。一个人的死,在它面前太微不足道。
3
素素说:遇到情敌,要么主动出击,要么忍气吞声。
理智的叶子不相信自己遭遇情敌,更不相信安德烈会背叛他们的爱情。但恋爱中的女人,往往不会保持长久的理智。爱情是自私的,爱得越深,能保持理智的时间就越短。叶子一会儿觉得自己太过敏感,草木皆兵;一会儿又认为自己直觉正确:首先她无法解释自己亲眼所见。是的,她的确亲眼看见安德烈亲吻那个金发女人。而且,她还是个俄罗斯女人。第二,自从那女人出现后,安德烈这段时间几乎没有来她这里。给他打电话也总是匆匆挂断。她可以感觉得到他的冷淡。
叶子决定主动出击,她要去问个明白,就是死也要做个明白鬼。这样独自猜来猜去,就好像在喉咙里卡住了一个异物,既无法咳出来,又无法咽下去,真的是太难受太痛苦。
可是,当她终于鼓足勇气去兴师问罪时,没想到还是扑了个空,只有伊凡独自在家。
“爸爸说他有重要的事情,一大早就出门了。”
星期天,会有什么重要事情,还把伊凡扔在家里?这太反常了。
“伊凡,你饿不饿,想吃什么?”
伊凡摇了摇头,“我想等爸爸回来一起吃。”
“那好吧,我们一起等。”
叶子默默坐下,看到桌上有份几天前的《Métro》。地铁报是份免费报纸,许多版面都被广告占满。她拿起来随便翻着,在报纸左下角,有一个用红笔圈起来的新闻,旁边还有一张图片——一个哭嚎的女人怀里抱着个流血的男人。她心里猛地一跳,这女人不就是她看见的那个女人吗?叶子慌忙去看那条新闻:据巴黎检察院披露,昨日凌晨巴黎发生一起斗殴事件,导致一人丧生,死者系俄罗斯籍非法移民……
“这是索菲娅阿姨,她的丈夫被坏人杀死了。”伊凡轻轻地说。
“伊凡,你认识她。”
“是的……”
叶子的心痛得令手一抖。她在一瞬间明白了一切,也为自己感到惭愧。她闭了闭眼睛,猛地站起来。
“伊凡,想不想去找爸爸?”
“想——”
“那好,我们去找他。”
“可是,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没关系,我打电话问他。”
她掏出手机,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鼓起勇气拨通了电话。好半天,没有人接。正准备挂断时,有人在那头叫:“Allo”,却不是安德烈的声音。
“请问安德烈在吗?”
“他上屋顶了,你要留口讯吗?”
“不,谢谢。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那边的地址?”
“当然可以。”
叶子记下地址,挥手对伊凡说:“走,我们现在去找爸爸。”
伊凡雀跃跟在她后面。一刻钟后,他们已坐上了通往郊外的小火车。出了车站,是一条小街。叶子牵着伊凡的手,越过两旁精心修整一新的房屋,整洁的屋前花园和小巧玲珑的店铺,来到了一个通往大街的石级。路边簇拥着茂密的树丛,穿过它们就可以看到巍峨的缇培克城堡。安德烈在这里工作。
“这个地方真漂亮,”伊凡拉了拉叶子的手,“我爸爸在这里吗?”
叶子点点头:“是的。”
花园前的大铁门是开的,伊凡飞快地从门缝里钻了进去,张着双臂向前跑去。
“伊凡——”叶子忙追了过去。
“爸爸,爸爸在那儿。”
叶子顺着伊凡指的方向望去,在城堡前的回廊上,安德烈正与人谈话。伊凡兴奋地拉着叶子,一边向前跑,一边欢呼着:“爸爸——”
安德烈抬起头来,看见他们俩愣了一下了,但很快就跑了过来。
“叶子,你们怎么来这儿啦?”
“我们想来看看你怎样工作,是不是,伊凡!”
一走近他,她的心情就好起来。在这里,她闻到了温暖的空气,喷发着清新的气息,就像香槟。
“对——”
“我刚接下这个城堡的修葺工程,正在和主人定方案。”
这时,回廊上那个男子也走了过来。安德烈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这是缇培克城堡里的王子……”
阳光迎面照过来,晃得叶子眼花,但她还是看清了他是谁,不由得心中一颤。
“我是Hugo ,欢迎你们来缇培克城堡。”他定定地望着她,眼里脸上都是笑容,向她伸过手来。“这次,你总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我叫叶子。”
叶子不自然地笑了笑。
“噢,叶子,很美的名字。”
“我叫伊凡——”
“哦,小伊凡,我早就认识你。”他蹲下去,把伊凡抱在怀里。
“是吗?我怎么不认识你?”
“因为我见到你时,你在睡觉呀。”
“Hugo,我还要去和你父亲商讨方案。”
“放心去吧,他俩交给我啦。” Hugo说着,冲着叶子眨了眨眼。
安德烈叮嘱了伊凡几句,冲着叶子笑了笑,拿着资料离开了。叶子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有点怅惘。
“他是个很了不起的建筑师。” Hugo走到叶子身边,说。
叶子点了点头。
“走,我带你们去参观一下城堡。”
跟着他,叶子有点窘迫,她来这里只想见安德烈,虽然刚才看到他在笑,可她能感受到他正在默默承受那个巨大痛苦的折磨。然而,和叶子重逢,Hugo充满欣喜之情,阳光在他的眼睛里跳跃。沉默中,他觉得自己必须说话。
“我猜你在六大上学吧,我是索邦的,念戏剧。”见叶子不答理,又问她是否喜欢歌剧。
叶子毫不客气地说:“我不懂,也不喜欢歌剧。”
被叶子猛地一呛,Hugo一愣。她瞧了他一眼,觉得自己太没礼貌,便无话找话地说:“这城堡真是你家的?”
“嗯。确切地说是我父亲的。”
“这么说,你家很有钱?”
“哈哈,你怎么会这样问?”
“不是吗?城堡里住着的不都是些 贵族吗,被许许多多的仆人侍奉着。”话一出口,叶子自己吓了一跳,她的话里分明透着股怨气,好像她就是个女仆似的。而他却笑起来。
“哈哈,你从书里看来的吧。哪一天我要是继承了这座城堡,我可能会破产。”见叶子不信,他接着说:“这座城堡已有四百多年历史了。每年都有维修工程要做。光是屋顶,接近一万平方米,往往是这边刚修好,那么又漏水。每年都得好几万欧元。遇上大修,几十万欧元还不一定拿得下来。它是个无底洞,这些年早就把我父母的积蓄吞了个精光。你想想,我大学毕业后,每月最多也就拿两三千欧元,哪有闲钱去打理城堡。”
“哦,那城堡怎么办?”
“也许我会把它改建成一个酒店。”
“那多可惜呀!”叶子没缘由地觉得可惜,也许是小时候看的那些书和电影,对城堡的敬畏和向往深植于心,一见古堡,脑子里立即闪出中世纪贵族生活的画面来:男女主人站在意大利青云石阶上,在高大雕花木门下接待客人,把他们引进六七米高,一百多平方米的客厅;一起到无垠的森林领地,骑马打猎;在溪边垂钓花斑点点的鳟鱼,或者湖里泛舟;晚上围着玫红大理石壁炉,对着橡树木烧起熊熊炉火,烧烤猎物,品尝古堡葡萄园出产的红酒,闲话古今……
她望着那些美丽的窗子、角窗和塔楼,以及通往城堡正门的漂亮的弧形的阶梯,叹了一声。其实她完全没必要叹息,她在城堡酒店里度过了终生难忘二十二岁生日,早已经领略过城堡酒店的魅力。后来叶子在法国一本《大宅与古堡》杂志得知:法国有一条豪华酒店连锁线“驿站与古堡”,成员多数就是古堡改建的酒店和餐馆,还有原来是磨坊、修道院、碉堡或者地主庄园,全部古色古香,都很有特色。
Hugo看了她一眼,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果不想变卖或让它垮掉,就得找出路。现在像这样不大不小的城堡几乎成了法国人的一块心病。人人都想保留这些历史文化遗产,可是现在大多数拥有城堡的家庭几乎丧失了这种能力。要不然怎么会有没落贵族一词出现呢。许多家族不得不纷纷出售城堡。八十年代初,英国地产大热,相比之下,法国楼价显得十分便宜,城堡就更诱人。那时二三十万法郎就可买下一座。英国人受不了诱惑,在法国掀起了古堡狂潮。后来日本人也来大肆购买。他们买下城堡后,既不修葺也不居住,而是把城堡里的古董古画,家具装饰,甚至是壁画,只要是能取下运走的东西全都偷偷运回日本,高价出售。等法国人发现时,古堡只剩一个空壳。”
“这太可恶了。”
“可恶的还不止这些,有的日本人还干脆一把火把空壳城堡烧毁,再向保险公司索赔。”
“我的天,他们怎么这样卑鄙。”
“从这里往前一公里,就有一座被日本人烧毁的城堡。”
他向前指去,有点激动地说:“我必须保住这座城堡。即使是把它成酒店,我也会保持它的原貌。”
刹那间,在叶子的头脑中突然出现了一幅神气的图画:身着酒店礼服的Hugo笑容可掬地站在打开的大门旁迎接客人!想着想着,她不由得笑起来。
“叶子,看,那是什么?”伊凡指着城墙上一只怪兽问。
“猜猜看,是什么?” Hugo笑眯眯地望着她。
那是一个张着大嘴的怪兽,黑白相间的长尾巴从城堡顶端一直拖下来。
“不会是条龙吧!不过这条龙也太丑了点……”
“哈哈哈——”还没等叶子说完,Hugo已经大笑了起来。
“你们在聊什么,这么开心。”安德烈走了过来。
“爸爸,那是条龙吗?”
“呵呵,那是条排水管道。”安德烈笑道。
伊凡冲着叶子伸了伸舌头。叶子也忍不住轻轻一笑。
Hugo说:“虽说我出生在这里,但安德烈才是这座建筑的知音。不如我们让他当导游,再逛一圈。”
叶子扭头望向安德烈,发现他站在那里,正默默地注视着她。当她的目光在空中与他的目光相遇时,他并没有闪开,仍专注地看着她,眼睛里灌满了热情和温暖,令叶子一扫多日来的忧虑。如果不是Hugo站在一旁,她真想扑进他的怀抱,依偎在他结实的胸膛,享受几分钟受到爱护的感觉。心情绽放了,她的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走过磨坊时,红里透黑的夕阳正挂在城堡背后。伊凡看到一群蝴蝶,呼唤着叶子向前跑。叶子快活地追过去。她身轻如燕,夏日的夕阳映衬着她白皙的皮肤和乌黑的头发,像个精灵。
“啊,她真美。”Hugo情不自禁地感叹。
安德烈看了看Hugo,发现他跑向她时,眼神充满了爱慕。安德烈不由得停住脚步,望着他俩在夕阳下嬉戏,脸色有些苍白。
他和她,才是一样的!
4
下了一个星期雨的天终于阳光灿烂。素素打来电话说,荣军院前的郁金香全开了,约叶子一起去拍照。这么晴好的天气,不利用一下真是浪费。叶子答应了。经过Chtelet广场时,看见一群年轻人在那里散发传单,闹哄哄。
叶子正想拐到另一个地铁站口,忽然听见有人在叫:“叶子,叶子——”
她诧异地停下来,四处张望。只见Hugo从人群里钻出来,笑着跑向她。
“嗨,真巧,又遇上你啦。”
“嗨,你们在干什么?”
“这些都是城墙联合会的朋友,我们正在招募暑期志愿者呢。” Hugo说着,拿了一张传单递给叶子,“怎么样,有兴趣加入我们吗?”
叶子听安德烈讲过法国城墙联合会,它完全是一个群众团体,以保护和修复古迹为宗旨,发起“城墙行动”,组织年轻人参加保护文化遗产活动。虽说法国有悠久的文化遗产保护传统,早在大革命时期,共和二年法令就规定法国领土内的任何一类艺术品都应受到保护,这使得大量文化遗产在动荡时代免遭浩劫;而且现如今在各国广泛开展的“文化遗产日”也是法国人的首创。但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高楼大厦要在巴黎市中心立足,老城区因街道狭窄,房子设施陈旧,卫生条件差,供电不足,也面临过即将毁灭的厄难。城墙联合会因此应运而生。他们认为正是巴黎这些老屋、老街,构成了巴黎的历史文化空间。巴黎人的全部精神文化及其长长的根,都深深扎在这里。在他们的带动下,巴黎人终于把巴黎的老屋老街原汁原味地保护了下来。
“你不会是以权谋私,在招募义工修整你们家的城堡吧。”
“哈哈,你可真幽默。这个暑期我们会去卢瓦河古堡工作。”
“可是我一点这方面的知识也没有。”
“没关系,会有专家带队哟。”
两人正说着,素素突然冒出来,拍着叶子的肩,大叫:“好哇,被我抓了个现形。”
叶子吓了一大跳,“你这个家伙,要吓死我呀。”
“没做亏心事,怎么会吓死。”素素嬉笑着打趣,“还不快介绍,帅哥是谁?”
“这是Hugo。”
“嗨,你好。我是 Mélissa,叶子的好朋友。”素素等不及叶子介绍,早就扯开嗓子自我介绍,边说边上前去与他行贴面礼。在Hugo低头的一瞬,她在他耳旁低声说:“小子,前几天是不是你惹得我们叶子心情不爽呀。哼,叶子这么好的好女孩,只许爱,不许欺负哟。哼哼,下次你再敢造次,小心你的脑袋。”说完她夸张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Hugo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反应迅速地说:“我一定遵命!”
“这才是好孩子嘛!”素素也跟着哈哈大笑。
“你们俩在嘟哝什么?”
“没什么,只是个小秘密。”素素冲着Hugo眨了眨眼睛。
“喂,你跟他这么挤眉弄眼的,就不怕Michel看见。”
“哈哈,我只看他一眼,你就吃醋啦。小气鬼。”
“你——”
“哈哈。”素素闪到人群里,把 Michel拉了出来。哪知Hugo一见他,就像见了亲人似的,扑了过来。“Michel——”
“Hugo——”
两人叫着,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把素素和叶子都看呆了。
“我们俩中学是一个足球队的,后来我转校了,就没有再见面。几年了,Hugo?”
“快六年了吧!”
“真没想到,我们会在这儿再见。哈哈。” Michel乐得抱着素素狠狠地亲了一口,“宝贝,你真是我的女神,把我失散多年的哥们也给找回来啦。”
“喂,你别把口水都弄到我脸上,我刚化的妆呢。”素素笑着躲闪。
“今天我们得好好庆祝庆祝。”
“我赞成。”
“那,你不去拍照呀?”叶子拉了拉素素,她有点害怕Hugo射向她的目光。
“要拍照,一定不能少了Hugo,这哥们从六岁就开始玩摄影,绝对的专业。” Michel拍着Hugo的背说。“干脆这样,我们先帮Hugo发传单,之后让他请客,再去拍照。”
“噢耶,太棒了。”
素素欢呼起来,拉着叶子钻进队伍里。Hugo把传单分发给他们。看到Hugo带回两个漂亮中国女孩,那群法国年轻人都欢呼雀跃。强大青春的朝气感染着叶子,她仿佛又恢复到童年时期的状态——活泼和欢快。她兴奋地向行人散发传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