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巴黎九区拉菲特街雪莲画廊见到唐雪莲,叶子一连吃了好几惊。
她哪里是个中国人,金发碧眼,正经八百一法国美女!当初听Hugo说起这个名字,叶子想都没想就断定唐雪莲是个中国人。幸亏她此时正在接待一位客人,叶子有时间把自己惊异的表情恢复正常。她站起来送客人,到了门口,阳光照在她的身上,霎时间,她那金黄色的头发在红彤彤的光芒里,灼着人的眼。阳光下,她眯缝着双眼,突然间把头转过来,脸上洋溢着一片妩媚欢乐的微笑。
“哦,叶子啊叶子,我终于见到你啦——”
一口地地道道的北京话。这一下,叶子更为震惊。还没等她回过神来,唐雪莲已经张开双臂抱住了她,亲热地与她行见面礼。“你比照片上还漂亮。”
来应聘之前,Hugo早就给她打了预防针,说唐雪莲是个很严肃挑剔,为事认真,一丝不苟的老板。叶子早就准备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没想到会得到唐老板如此礼遇,她简直有些诚恐诚惶。
“唐,唐,唐老板……”
“你叫我什么?”唐雪莲咯咯地笑起来。
叶子先是一愣,猛然想起法国人没有这种称呼习惯,见到女性,一律小姐夫人。唐雪莲虽然中国话说得地道,但她毕竟是个法国人,仍是个百分之百老外,也不见得懂中国人尊称别人的习惯。她连忙解释:“哦,你不是这画廊的老板嘛,按中国人的习惯,我就应该称呼你唐老板呀,就好像法国中世纪,称某某伯爵,某某伯爵夫人一样,是表示一种尊敬……”
话没说完,唐雪莲就笑弯了腰。“我是Hugo的姐姐,他没告诉你么?叫我雪莲或雪莲姐姐吧!”
叶子又是一惊,回头瞪向Hugo。早在一旁忍俊不禁的Hugo见势不妙,赶紧溜到隔壁画室去了。接着,画室里传来一阵爆笑。叶子这才明白,自己被Hugo耍了。
“我这个弟弟就是这么顽皮,喜欢捉弄人,”唐雪莲把叶子拉到一旁,“跟他在一起一不小心就掉进他的圈套,呵呵,别理他。叶子,这两个月我和老公要去意大利写生,把店交给Hugo一个人我可实在不放心,你来啦,真是帮了我的大忙。”
“雪莲姐姐,老实说,我还什么都不会。”
“其实也没什么难的,不就是买卖画儿。听Hugo说,你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我相信,这工作难不倒你。”
“听他瞎吹。”
她笑眯眯地看定叶子:“这段时间Hugo天天对我说,他的中文老师是个天使。我还纳闷呢,他可从来没这么夸过一个女孩子。呵呵,中国人说百闻不如一见。叶子,今儿我总算有所体会啦。Hugo说的一点没错,你美丽,聪明,有一种独特的气质……”
叶子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红着脸低下头。
“对对对,就是你这个样子,徐志摩说的,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温柔,温柔……”她歪着头想哦,我又忘记了下一句。”
“恰似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对对对。”唐雪莲连连点头。
叶子也不禁笑起来:“这句诗,是写你的,雪莲姐。你才是一朵娇媚的莲花呢。我一见到你,真的有一种惊艳的感觉呢!”
“谢谢你的赞美。”唐雪莲高兴地踮起脚尖,像跳芭蕾似的走到办公桌前。她的气度、风姿是那样非凡,她浑身洋溢着那种真正的贵族风韵。单看她手臂那优美的姿态和动作,她把女人所有的典雅展现得完美无瑕。叶子都看呆了。她笑着拿出几本画册递给叶子。
“这几本册子是店里所有作品作者的介绍,你可以参考。另外,我们现在有个新业务,就是根据客人的照片翻画成油画。你只要把订单登记造册,然后E—MAIL到这个邮箱就可以,其他的工作由我处理……”
叶子正低头专心听她交代工作,Hugo不知什么时冒出来,在她们身后很快很大声地叫了一嗓子,唬了叶子一跳,她甚至连Hugo喊什么都没听清。可唐雪莲连头也没抬,就开口说话了:“是姐姐,我教你多少次了,是姐姐,念第三声。”
原来他在用中文喊姐姐,发音不准,姐姐成了“戒戒”。叶子抿着嘴笑起来。
“姐——戒——”
“Non non non,是姐——姐——”
“戒——姐——”
“我真服了你。”唐雪莲耸了耸肩,“你笨得像头驴。”
“我笨,我承认,不过,你说驴笨,我可不同意。” Hugo嬉笑着,伸出手腕亮出手表,夸张地在上面点了点,“我的大老板,到吃饭的时间啦!”然后又做了个饿晕了的痛苦状,用中文一字一蹦地说:“我——饿——啦——”
“今天是不是星期五?”
“是呀。姐姐,你不会又有事要放我们鸽子吧!”
“谁放你鸽子!走,姐姐带你们去吃葡萄牙马介休。这可是葡萄牙的名菜,而且各大葡萄牙餐馆只星期五才供应呢。今天算你们有口福。”
叶子不明白马介休是什么,到了餐厅上了菜才恍然大悟,原来鳕鱼腌制后就是马介休,葡国人最爱的咸鱼。听gar·on介绍,马介休在葡萄牙可以变化出上千种食谱,烧、烤、煎、焖、煮,每一种都会给人的味觉带来别样的惊喜。而他们餐厅的特色菜是薯仔炒的马介休,新鲜薯仔配以马介休、葡式肉肠等大火炒成,更是香脆味浓,让人齿颊留香,回味无穷。
不过,叶子窃以为回味无穷的是一道由马介休球、咖喱角、虾角配成的小食拼盘。美食当前,她和Hugo都有点不顾仪态,一下子抢空了小食拼盘。饱餐后,唐雪莲接到老公的约会电话,开车把他们送到店里便离开了。
唐雪莲一走,叶子一把揪住Hugo 的耳朵。“你这家伙好坏呀,为什么骗我出洋相!”
“哎哟哟,我耳朵被你揪掉啦!” Hugo故意大声哼哼,“求求老师,徒弟下次不敢啦!”
“看在你有个好姐姐的份上,这次我就饶了你。”
“谢谢老师,谢谢老师。” Hugo冲着叶子不停地作揖。
叶子忍不住笑起来。“你姐姐怎么会取个这么地道的中国名字,而且中国话也说得这么地道?”
“哈哈,因为她是个中国媳妇。”
“啊,真的么,她丈夫是中国人。”
“嗯,一个来自你们首都北京的中国男人。” Hugo说着,拉起叶子,“来,我带你去看姐姐的镇馆之宝。”
Hugo打开画廊里面一扇门,那里有一旋转楼梯通向二楼。叶子随Hugo走上二楼,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幅足有三米高的巨大油画——《雪莲花》。叶子对油画不甚了了,但仍被这幅画震撼。有一天她上楼偷偷数了数画中的雪莲花,一共是十六朵,与梵高十四朵向日葵有得一拼。雪莲朵朵大如莲花,叶色如碧玉,紫色绮丽,恰似一束束燃烧的火焰。
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味,Hugo高喊了一声“快来”,顺手把她拉到一旁。“看,这就是姐姐的镇馆之宝!”
她顺着Hugo指的方向望去,一个精致黑色画框里嵌着一张雪莲花的素描。
“不会吧?”她有点不相信,这画怎么能比得上那三米多高的巨幅油画雪莲花。
“没错,这就是雪莲的宝贝,雪莲画廊的镇馆之宝。它和那幅油画都是出自唐克之手。但如果没有这幅素描,可能就没有那幅巨作。”看着叶子满脸狐疑,Hugo讲起了姐姐和中国画家唐克的爱情故事。
Hugo的姐姐原名叫Victoria。在认识唐克之时,她正面临精神和身体的双重打击,几乎崩溃。她怀孕了,相恋多年的男友却另觅新欢,抛弃了她。她每天呕吐不已,不能吃不能喝,而且心情郁闷,痛不欲生。有一天下午,天气很好,在Hugo的劝说下,她去家附近的蓬皮杜广场晒太阳。蓬皮杜广场不仅是艺人的天堂,也是画家们的聚集地。许多不同肤色的画家在那儿摆摊替人画像。来自北京的唐克也是其中一位。Victoria曾经学过画,与男友同居后就放弃了。当时唐克正给一小女孩画像,小女孩很不老实,坐在小板凳扭来扭去,还冲着来来往往的人做鬼脸。唐克不停地哄她。她觉得有趣,就站在唐克身后看,并被唐克的高超技艺折服。画完小女孩,唐克并没有像其他画家那样,主动拉客,而是推开画架,顺势往地上一躺,眯着眼,悠闲自得地晒起太阳。
“先生,能为我画张像吗?”她走过去问,当然她说的是法语,那时她是一句中国话都不会说。
唐克看着她,躺在那儿一动也没动。Victoria以为他没听懂,就又一字一顿地大声说了一遍。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定定地看着她。突然笑起来,一个鲤鱼打挺,他就站了起来。这一下,轮到Victoria发愣了,他身手真敏捷。
画家操着不太顺溜的法语说:“当然可以。”把凳子往前一送,让她坐下。
然后退后步,停在画架前。他并没有立刻动笔,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了一会儿,又走过来,指点她按他要求的姿势坐好。这才走到画架后,刷刷作画。他足足画了一个多小时,时间完全超出街头画像两三倍。画好后,他把画递给她,神态坦然。
她心情忐忑,不知道画家笔下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接过来,想仔细端详,然而她惊呆了。她揉了揉眼睛,再次低下头去想证实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然而,她没有看花眼。画纸上既不是她的脸,也不是她的身体。这个中国画家让她摆着姿势,用一个多小时画出的,竟然是一朵花,一朵她不认识的花!
“你画的是什么?”她愤怒了,恨不得把画揉成一团,砸在他的脸上。
“你!”画家的回答坦荡荡。
“我?”
“是的,我看见的你——”画家不知道雪莲花法语怎么说,顿了一下,用中文说:“雪莲花!”
“雪莲花!”
她完全不懂,但这三个发音古怪的字像有一种魔力,一下子烙在她的脑海里。当她费尽心思弄明白雪莲花到底是一种什么花时,她激动不已。她再蓬皮杜去寻找中国画家,可他已不知去向。Victoria把画裱了起来,挂在墙上。她给自己取名叫雪莲。她重新拿起了画笔,努力学习中文,她想总有一天她会与他重逢。果然,两年后的一天,她推着儿子在蓬皮杜漫步时,她看到他。他来欧洲的目的,是周游列国,汲取各国艺术精华,寻找创作灵感,法国巴黎只是其中的一个驿站。他去了西班牙、葡萄牙、意大利,可他怎么也忘不了他看见的那朵雪莲花,于是他又回到了巴黎,回到了他看见雪莲花的蓬皮杜。她嫁给了他,出嫁后随了他的姓,从此就叫唐雪莲。
2
阿芰得知叶子假期去打工,心疼得不得了。她拉着叶子的手,说:“你这孩子,跟你妈一样好强。打什么工,你的首要任务就是把书念好,阿姨可以供你。”如今她在一个越南人开的食品厂打工,虽说薪水不是很高,但她想,省吃俭用,供叶子上学应该不成问题。可是叶子还是要自己去打工。受苦受累,那是做父母的应该承受的,让孩子去遭罪,她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觉得对不住叶子的母亲。
其实叶子老早就想去打工,特别想去母亲和阿芰曾经打工的中餐馆。但当她找到那儿时,发现中餐馆早已改换了门庭,变成了日本餐馆。原来那柬埔寨老板受了被枪指着惊吓后,勉强支撑了半年,就把店卖了,回柬埔寨养老去了。
“阿姨,我是在画廊里卖画,一点都不累。还可以练练法语口语,很不错呢。”叶子亲昵地搂着阿芰,“阿姨,食品厂那么远,你每天那么晚回来,我还真有点担心,现在巴黎治安不太好,听说晚上地铁里经常出事。”
“你这傻孩子,我都这岁数了,还有什么怕的。”
“我是担心你的身体,累坏了,你怎么回国去看弟弟呀。”
“阿姨知道,看阿姨给你带什么来了。”
叶子打开袋子,叫起来:“啊,饺子。阿姨,你真好,我来巴黎还没吃过饺子呢。”
“这一包是三鲜馅,听你妈说你最爱吃三鲜馅的,我特意多包了些……”说到这儿,阿芰住了口,慌忙又从袋里拿出另一包,掩饰道:“这一包是猪肉韭菜馅。你放冰箱里冻起来,晚上饿了,烧水煮熟就可以吃,有方便又简单,还有营养。”
叶子声音哽咽,轻轻地说:“谢谢你,阿姨。”
“跟阿姨客气什么呢。下个星期天,把那个叫什么如果的男孩叫上,阿姨给你们现包现煮。”
“阿姨,他叫Hugo,不是如果。”她笑起来。
“管他是雨果还是如果,总之啊,我们叶子眼光不错,那小伙又帅又棒,跟你很相配,阿姨喜欢。”
“阿姨你说什么呢。”
“都大姑娘了,该有男朋友啦!呵呵,还害臊。”
“阿姨,我们只是朋友。他教我法语,我教他中文,仅此而已。”
“现在还在一起打工……”
“阿姨——”叶子急了。
“好好好,我什么也没说。总之下星期天,我请客,你把他叫来。”
“嗯。”叶子点点头。
“我还要去十三区见一个人,我走了,饺子你记着自己煮着吃。”
“阿姨,我送你。”
“别送别送。你好好休息,你看看,又瘦了一圈,看着我心疼……”
“阿姨,我没事。”
“嗯嗯,我走了,下星期天见。”
阿芰摸了摸叶子的头,站起来往外走,她没敢告诉叶子,其实她要去见的这个人,也许有她母亲的信息。阿芰走后,叶子望着她送来的两包冻饺子发呆。她不晓得阿芰知不知道,三鲜馅饺子,母亲包的三鲜馅饺子,其实是素馅饺子,那三鲜既不是肉也不是鸡蛋海鲜,而是她、父亲和母亲各自最喜欢吃的笋尖、豆角和西葫芦。
好半天,她转过目光,窗前那朵葵花在阳光下怒放。突然她好像有了力量,而且有一种狂热的妩媚。安德烈对她说,人不能悲观,要向着阳光,像葵花一样。可是他接了个外省的装修活,把伊凡也带去了,不然今天的饺子可以和他们一起吃。她站起来,拿起笔,在挂历又画了个圈。
安德烈,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呀!你知道吗,叶子想你们,很想很想你。
“砰砰砰”,有敲门声。拉开门,Hugo微笑着,恭谦地弯着腰,胸前捧着一束白玫瑰。
“你又在搞什么鬼。”
“鬼,哪里有鬼!” Hugo装作害怕,把身体抖得像波浪。
“进来吧。”
他一得令,蹦了进来,把玫瑰往叶子面前一递:“这是献给公主的鲜花。”
“这儿哪有什么公主。”
“你就是这里的公主,我是公主永远的真诚的仆人。”
叶子笑了起来,她粲然的微笑是那样动人。但是,这笑容里又含着某种疑虑,显得有点迟疑。她接过花,插在花瓶里。他旋即走到桌边,伸手就往袋子里抓。
叶子见了,喝道:“不许动。”
“我知道这是吃的,我都闻到香了。”
“你狗鼻子呀。这饺子还是生的,你就闻着香了。”
“既然是狗鼻子,当然生的熟的都一样闻得出香来。”他嘻嘻一笑,“我饿了,早餐和中餐都没吃,老师,你就可怜可怜徒弟吧。”说着,拿一双玻璃般透明的眼睛瞅着她。
叶子真拿他没有办法。
“那你是想吃油煎饺子还是水煮饺子?”
“都想。”
“你可真贪心。”她白了他一眼,拿着饺子去煮。
他虽然坐着没动,但热辣辣目光一直跟随着她。她哼着歌,晃动着身子,一头迷人的秀发,又软又长,乌黑发亮,像瀑布似的随着她的身体飘动。她美得令他全身开始燥热,呼吸急促。不行,他必须做点什么,来掩藏消散内心的躁动。于是,他拿着笔在纸上乱涂起来。
“你在画什么?”她端着饺子走过来。
“没什么。”他想捂住纸,但还是被她抢了过去。她一看,脸一下子羞红了,把纸扔到他脸上。他迅速刷刷地在那两个半圆上横竖添了几道小弧线。
“只是两个苹果而已。是不是我画技太烂,画得不像。”他已恢复常态,故意把画在她眼前晃,逗她,“你说这不是苹果,是什么,哈哈,夏娃的禁果?”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把装盛满饺子的盘子往他面前重重一放。
“谢谢你,我亲爱的。”
这个昵称听起来有点儿不自然。
他把那张画胡乱塞进一本书里,挤眉弄眼,拿起叉子,一连叉起两个饺子塞进嘴里,边吃边含糊不清地说:“好吃好吃。”
她在纳闷,他的姐姐那么高雅,可他嬉皮得像个混球。
“你别这么看着我!嗯,这饺子比唐克包的还要好吃。”他又吞下一个饺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喜欢雪莲,讨厌我。哈哈,对不对?”
“你说对了一半,我很喜欢雪莲。但,也不讨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