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爱情使叶子感觉到自己焕然一新。不单单她自己感觉到了,认识她的人都说她整个人都变了,容光焕发。不得不相信素素的话:女人是花,爱情就是滋润花朵的阳光和雨露。有了阳光和雨露,花朵就会灿烂地开放。这次学期考试,她跻身全班头三甲,所有人都惊叹,都刮目相看。她创了纪录,她那个专业,学校还从未有女生有过如此骄人的成绩。
从图书馆出来,叶子步履轻盈地往奥特尔路方向走去。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了爱。她相信,安德烈给她的爱,是可以化作一种生命的活力。现在的她就像巴黎五月晴空里的一只飞鸟,自由轻快。
她匆匆迈步向前,差一点一头冲撞上迎面而来的一位男生。两人都想闪躲,却都选择同一方向,同时向左,同时向右,不停地闪避。这种熟悉的场面,对于旁观者来说很有趣,对于当事者却十分尴尬。叶子想停下来,可是脚步却还是向左闪过去。人就是这么奇怪,想停的时候往往停不来。终于,他停下脚步,主动结束他们的尴尬,露出微笑说:“或许我停下来让你先过去会比较好吧?”
叶子的脸一下子羞红了,一紧张差点在猛然间停下来时跌倒。他敏捷伸手一捞,稳稳地把她扶住。这一下,她更慌张了,全身皮肤都燥热起来。
他仍在微笑,嘴唇间露出一丝歉意。他的嘴型很有男性气概,阳光在他眼中闪烁,晶亮的眼珠露出有趣的眼神。他身材修长,宽肩窄臀,皮肤带着阳光的踪迹,显然是长期在户外活动造成的。头发乌黑浓密,阳光照射到的地方,还泛着些许金黄。晃得叶子有点眼花。
“谢谢!”
她低头想从他身边绕过去。他却笑眯眯伸手一拦。
“嗨,能交个朋友吗?”
叶子一愣,这法国男生的普通话说得还像模像样,准是经常找中国姑娘搭讪。她低下头,继续向前走。
巴黎街头,年轻姑娘经常会遇到这样的搭讪者。这也许是巴黎浪漫,盛产艳遇的一个缘由。如果你不介意,在菜市场都会有殷勤的陌生男子要和你订一个“巴黎约会”;当国人流行“不要与陌生说话”时,巴黎正疯狂地“只爱陌生人”。猎艳,似乎是法国男人的终身职业,他们随时随地都愿意去赞美勾搭追一下女人,至于功败垂成,他们似乎考虑得不太多。有时候叶子都感到好笑,这些法国男人根本连脑子也不愿多动一下,无论老的少的,搭讪时的台词都千篇一律:小姐,我可以请您喝一杯吗?小姐,请允许我送您一朵鲜花吧!她常常暗暗想,也许正因为如此,巴黎的酒吧咖啡馆鲜花店才比比皆是,生意红火吧。即兴的艳遇,可不就像这美酒咖啡鲜花,一杯接着一杯,一朵接着一朵。喝完了,开败了,转身走人。
不搭腔不理睬是叶子对待这些人的惯用手法。当然,那些搭讪者大多数还保持着法国男人的绅士风度,见对方不理会,一般都会知趣走开,也不觉得有什么丢人现眼。但他没有让开,反而迅速后退了几步,仍拦在她前面。
“我叫Hugo,能请你喝一杯吗?”
叶子不得不承认,对于欣赏那种男子气概的女人而言,他蛮好看的。但是她对艳遇不感兴趣,更对纠缠者没有好感。
“对不起,我赶时间。”
“就五分钟,三分钟也行。仅仅喝一杯——”
叶子瞪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说:“请让开,不要挡路好吗?”
他笑着闪到一边,右手伸到头顶,做了个摘帽的动作,然后滑稽地把手臂从空中一直挥到地上,像古时绅士那样做了一套完整的“请”的动作,俯首弯腰让叶子过去。
这家伙还蛮有趣!叶子向前走了几步,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他还站在那里,脸上还挂着刚才那种友善温暖的微笑。看见她回头,又向她挥了挥手。叶子连忙低下头,笑着向前跑去。记得那是个阴冷的早晨,她从家里出来,走在去学校的路上。在穿过一个幽静的小巷时,迎面走来一位风度翩翩的老者,他微笑地看着她,停了下来,侧身站着。她从他身边经过,他脱帽向她问好,“Bonjour,mademoiselle,vous être très jolie ! ”然后,他重新戴上帽子,与她交错走开。但是,他的微笑和他的那句“你好小姐,你很美丽”恰似一缕暖风吹进了叶子的心里,叫她一整天心情都莫名地好。不能不承认有的时候,陌生人的一个微笑一声问候一句赞美,的确能叫人心情愉悦。叶子不禁有些后悔刚才不该那么严肃地对待那个友善的男生。
然而,太阳依旧灿烂,心情依旧愉快。街心广场中央石柱顶端的裸体天使也欲乘风飞去,手中的剑正在阳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叶子几乎是一蹦一跳地上楼,旧楼梯“吱吱呀呀”像在唱歌。快到顶楼,她停下来,仰着脖子,一眼看到安德烈的门半掩着。她暗暗一笑,轻手轻脚走过去,准备去偷袭安德烈一下。可她的手刚触到门沿,又飞快地缩回来,面颊一下子涨红了。她看见,安德烈紧紧地拥抱着一个女人。
“怎么会——”
她狠狠地揉了揉眼睛,长喘了口气,把头探过去。然而她立即像被人当头狠狠打了一棒子,痛得简直要窒息。安德烈搂着女人,亲吻着她。女人在他怀里喘息。他们在低声说话。俄语,那是属于他和她的语言。叶子一句都听不懂。他们相拥着向门边走来,叶子慌乱地闪到旁边的卫生间,又忍不住从门缝里往外张望。
他们在门口吻别。女人好半天才从他的怀抱里出来,向前走了几步,又猛然转身紧紧地拥抱着他,在他耳边说着什么。他点着头答应。叶子紧紧地抓住门,她的呼吸非常急促,脸上有一种无法解释的不安。她看清了,那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一头曲卷的金发,高挑丰腴的身材……和她相比,自己简直就是个丑小鸭,青涩无比。叶子的脸泛上一层淡淡的红晕,接着又变白——变得惨白;仿佛她身上的血液都从表面收缩回去,连两只手也一点血色没有了。女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隔壁门咔嚓一声关了。
叶子紧紧地闭上了眼睛,靠着门,全身完全失去控制地颤抖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来推卫生间的门。她才慌张地一把打开门,冲了出来。没想到正巧碰上放学回家的伊凡。他欢喜地叫着,冲过来抱住她。
“叶子,今天晚上做什么好吃的?我都快饿坏了。”
叶子被伊凡拖着进了屋,安德烈背对着门一动不动地坐在窗前,就连他们进门来也似乎没有发觉。叶子一眼就看到屋中央的小桌上放着一小篮点心。不像是店里买的,一定是那女人送的。她想。
“爸爸,我们回来啦!”伊凡边挂书包边喊。
叶子看见安德烈肩膀一抖。他转身站起来,“叶子来啦!”他笑了笑走过来,在她脸上吻了一下,接着张开双臂,迎接儿子。叶子看着他把伊凡抱起来,像往常一样,甩过肩头。伊凡在他肩头哈哈大笑。仿佛一切如旧。但她明显感觉他在掩饰。是的,他在掩饰。不幸的是,他躲闪的眼神,他牵强的笑容,背叛了他。
“哇,有这么多好吃的点心啊。”伊凡冲到小桌前,捧着小篮子左瞧右看。
他俩一齐望向伊凡,都没有说话。好半天,叶子把目光转过来,落在他身上。发现他并没有看伊凡,目光一直盯着那只小篮子,默默发着呆。
她的心莫名地痛了一下。她强忍着,故作轻松地问伊凡:“伊凡,今天晚上想吃什么?”
他侧过脸来,望了她一眼,还没等伊凡回答,就说:“今晚我们出去吃。”
“噢耶,好棒哟——”伊凡拍手蹦起来。
“为什么?”
听到自己冷冰冰的问话,叶子也愣了一下。正在给伊凡穿外套的他停下,回头带着困惑、惊愕的神情打量了她一会儿。
“听说Findi在chtelet新开了一家,是正宗的意大利餐馆,我们去尝尝鲜。”
他冲叶子一笑,牵着伊凡的手走了出去。叶子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他一向总是沉着稳重,今天却心事重重,反常得着实令人吃惊。为什么,难道,难道是因为那个女人?
他和伊凡停在餐馆门口,回头等一米开外的叶子。
“噢,我就不去了,你们去吃吧。我忽然想起来,晚上我还有个约会。”叶子躲开目光说。
“那好吧!”
听到他的这句话,她死的心都有。这么拙劣的谎话,他怎么会识不破?可他却一点挽留的意思都没有,甚至连她和谁有个什么样的约会,也不问一下。他还是不是爱着她的安德烈?
“叶子,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吃晚餐。”伊凡撅起通红的嘴巴。
她蹲下来,亲了亲伊凡的额头,强忍着泪说:“我今晚有事。改天再陪你一起吃。快去吧,和爸爸一起,多吃些。”
“那好吧。叶子,你有空一定要来噢。”
“好的,再见,伊凡。”
她站起来,在转身的一瞬,眼泪终于落下来。她听见安德烈轻轻唤了她一声,却欲言又止。她装作没有听见,没有回头,飞快地向前走去。拐进小巷,她一气狂奔冲回了家。
她是谁?
屋里寂静无声,好像那寂静已经变成了实体,只要伸出手就摸得到似的。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怎么可以!不,不可能。一定是哪里出错了。
叶子扑倒在床上,安德烈不会的,他是爱我的!是的,一定是哪里出错了。她两手捂住脸。啊,看在老天爷面上,别折磨我了。我都快疯了。她再也忍不住,肩膀抽搐起来,哭出声来。
2
安德烈敲了敲门,没有人应,他试着推了一下,门开了。这是一个临街的房间,天花板很低矮。屋里很黑,弥漫着浓烈呛人的烟酒味。女人蜷缩在沙发的一个犄角里,毛毯一半已滑到地上。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窗外是蒙马特老旧混乱的街道。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推开了窗子。汽车行人乱哄哄的声音立即随风呼啦啦地刮进来。
女人动了动,把头歪到了另一边。
“索菲娅——”安德烈叫了声。
她没有应。安德烈靠在窗边默默发呆。昨天,他去了医院。一间小小的手术室,灯火通明,如同白昼。白皑皑的灯光底下,床上躺着一个曾经还具有希望,在呼吸、痛苦和颤动的生命,而在昨天,它却变成了一具没有知觉的尸体。那是索菲娅的丈夫罗斯托夫。
一年前,他和罗斯托夫在装修一幢房子时认识的。罗斯托夫也是车臣人,为逃避战乱,与妻子索菲娅偷渡到法国。他是个结实的大块头,因为爱喝酒,脸总是红通通的。在工地干活时,他总是主动来帮安德烈搬些重物,安德烈过意不去,他炫耀着自己鼓起的肌肉,咧嘴一笑:我有的是力气。有时候收工,两人会随便走进街头一间酒吧,喝一杯。他只喝伏特加,说那是他的生命之水。他常对安德烈说,妻子想要个孩子,可是他不能给她孩子。
我的家族,六十年代就有人逃到了巴黎。可他们一事无成,只会躲在破旧的屋子里操着完美的法语,哀叹俄罗斯。哼。他冷笑了一声。灰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痛苦。那痛苦也弥漫在安德烈的心里。
罗斯托夫说他不能让孩子再重复他们的痛苦,这种逃亡的痛苦在他们这里结束就行了。他只求工作再多一些,老板们别太黑,他能多赚些钱,让妻子穿着华丽的晚礼服,像个贵妇一样,体体面面出入高级餐厅。吃什么倒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一刻他们和别人是一样的,平等的,没有人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他们。说到这里,他总是喝一大口酒,然后咧着嘴一笑:哈哈,我这辈子做的唯一值得骄傲的事,就是娶了索菲娅做老婆。安德烈,她那时可是我们镇里有名的美女,追求她的小伙子排着长队。她的父亲希望她嫁个有钱人,她却嫁了个穷光蛋。哈哈。当杯中的酒喝光时,罗斯托夫的神情也暗淡下来。唉,也许,她不该嫁给我。我什么也给不了她……
昨天看到他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身上被捅了十几刀。安德烈曾悲哀地想:如今他的确什么也给不了索菲娅。
但是此刻看着索菲娅,他知道自己错了。罗斯托夫的死亡并不是他对索菲娅给予的终结。至少,现在他把痛苦给了索菲娅。
窗外传来汽车尖锐的急刹车声,索菲娅身体猛地一抖,睁开眼。她迷迷糊糊看见屋里站着个男人,惊得从沙发里一骨碌站起来,她并没有叫喊,只是发出一种低沉的、压抑的声音,她突然站起来,用臂肘支住身子,呆住了。
“是我,安德烈——”
“哦……”索菲娅这才松了口气。
“对不起,门没锁,我就进来了,吓着你了吧。”
她慢慢摇了摇头,向前走了一步,身子一晃。要是安德烈不去扶住,她准会瘫倒。
“别,别,请别开窗……”
她在他怀里轻轻颤抖。
“对不起,我马上关。”安德烈把她扶到沙发上坐下,捡起地上的毛毯替她盖上,她裹着毛毯的身子仍不停地颤抖。“你冷吗?”
她摇了摇头。安德烈叹了口气,飞快地去关上了窗。房间里一下子黑了。仿佛有幽灵飞了进来,蜷缩在角落里,做着无声的啁啾。
“给我一支烟。”
安德烈从桌上的烟盒里拿了支烟点上,递给她。她猛吸了几口。
“他们把他推走了吗?”
“是的。”
“可是他们把凶手放了,是吗?”
“索菲娅……”
安德烈只觉得心里堵得慌。那个晚上,罗斯托夫照旧去酒吧喝了几杯,出门时,不小心撞了一下身旁一个阿拉伯男人。他的道歉声还未落,那男人挥拳就打过来,罗斯托夫闪开了。但是他做梦也没想到,他走出酒吧来到街上,那男人带着一帮人冲上来。他们拿着匕首,往罗斯托夫身上一顿乱捅,罗斯托夫甚至连喊一声都来不及,就倒在血泊之中。而那些人也立即一哄而散。警察接到街头人们的报案赶来时,虽然当场抓获了两名嫌疑人。但是就在昨天,罗斯托夫停止了呼吸,去了天堂;嫌疑人也变成了街头行人,无罪释放。
“你没必要瞒着我,我都知道。我去了警察局,他们说找不到证据,案发现场没有找到凶器,也没有人能指证那两人就是行凶者。人证物证都没有,过了四十八小时,他们没有权力扣留那两人。这是他们的法律。哼哼,什么狗屁法律,罗斯托夫都死了,他们却说是因为罗斯托夫喝了酒,才引起的那场街头斗殴。”她吐出一口烟雾,烟雾在她脸前化开,给她的脸蒙上了一层灰色的半透明的膜。“我明白他们的意思,罗斯托夫的死,是活该。是的,罗斯托夫,你是活该,的确是活该!谁叫你逃到这里来,你逃到这里来,没有身份,本来就是有罪的,可你偏偏深更半夜还跑去喝酒……”
“索菲娅——”安德烈把手按在她颤抖的肩上。
她呜咽起来:“安德烈,我该怎么办?安德烈,他们要火化他,我只能按他们的意思去做,不然,他们就要把我遣送回去。我可怜的罗斯托夫啊,你怎么可以留下我孤零零一个人,现在我该怎么办?罗斯托夫,你告诉我,谁能替你伸冤?我不能什么也不做,让你像条狗一样死去……”
“也许我们得请个律师!”
索菲娅抬起头,瞪大眼睛望着安德烈。安德烈突然激动起来,“是的,我们得请个律师,请个好律师。我们不能就这样让罗斯托夫白白死去,我们必须为他讨回公道。他没有罪,有罪的是杀他的凶手!”
“能这样吗?”
“怎么不能?罗斯托夫是一个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他不是一条狗!”
“可是,安德烈,请律师得花很多钱,我……”
“这个你不用操心,我会想办法的。索菲娅,振作起来,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
“谢谢你,安德烈。”
安德烈打开灯,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倒了一杯,又切了几片面包,端到索菲娅面前。
“你得吃点东西。”
索菲娅点了点头,把牛奶喝干。安德烈打量着她。她那张苍白的脸上,挂着泪痕。嘴巴很饱满,却没有血色;惟有头发,一种有光泽的、天然的金黄秀发在暗暗显现她的生命。他把她扶到床上。
“好好睡一觉。”他说,“到了明天,一切都会改观的。索菲娅,你现在所需要的,只是睡眠和一点儿时间。你必须熬过这段时间。你知道吗?”
“是的,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