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欣喜地拍拍屁股站起来,跑了进去。她已经洗漱了一番,换了家常衣服,倦容消散了许多。她给自己倒了杯牛奶,在微波炉里加热,然后端着牛奶坐到桌边慢慢喝,喝完后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这才开口说:“你还来干什么?”
叶子顿时慌了神,她支吾:“阿姨,对不起,我,我是来向您道歉的……”
“用不着。”她冷冷地的打断叶子,“刘春的衣服我已经洗净烫好了,就在那柜子上,你要拿走就拿走吧!”
叶子顺着她的手指,看到床边一个小柜上,红风衣叠得好好的,用一个白塑料袋装着。
“不,我不是来拿衣服的,我,我……”叶子一下子不知所措,心里一酸,落下泪来。
她抬眼看着叶子,心里蓦然涌起股柔情。这个女孩,虽说只是初次见面,她却早已熟悉并喜爱着。她叹了口气,拿了张纸巾递给叶子,“你这孩子,到底怎么啦?”
叶子再也忍不住,一把抓住她的手,急切地说:“阿姨,对不起,我不应该对您无礼。阿姨,请您无论如何都要原谅我……”
“好了好了,你就别自责了,阿姨并没有生你的气。”
“真的吗?”
她轻轻笑着点了点头。“你这孩子,这么晚了还跑出来,就不怕出事,你妈怎么也不管你?”
“我妈……”叶子尽量忍着泪,“我妈不知道!”
“春姐不会这么大意,一定是你瞒着她偷跑出来的。”
叶子简直要哭出来了,“阿姨,我知道您是我妈最好的朋友,您知道我妈在哪里吗,您能告诉我我妈在哪儿吗?”
她瞪圆眼睛望着叶子,一时没明白她问话。“什么什么,你说什么?你妈,你妈不跟你住在一起?”
叶子摇了摇头。她更吃惊了,把叶子拉到桌旁坐下,倒了杯水递到她手中,说:“别急,孩子,到底怎么回事,喝口水慢慢跟阿姨说。”
叶子喝了口水,一鼓作气把与母亲失去联系,自己出国的事全讲了出来。她听了,把叶子搂在怀里,哽咽着,“对不起孩子,阿姨不该这样对你,阿姨让你受委屈了……”
7
过了好久,她们才相继平静下来。她翻箱倒柜找出一本相册,拿给叶子看。相册里有好多她和叶子母亲的合影。她指着照片对叶子说:
这是我刚和你妈搬到一起时照的。你看你妈笑得多好看呀。我就是喜欢看你妈笑,看她笑哇,就感觉这世上再也没有难事了。遇到你妈时,我的生活一团糟,看不到希望,成天唉声叹气。你妈总对我说,看太阳多好,天多好,你多年轻,多漂亮……说着说着,我就笑起来。唉,多好,那些日子就像是在昨天……
她叹了口气,流下两行泪。
我叫你妈春姐,她叫我阿芰。虽说我们以姐妹相称,可在一起时,她就跟亲娘似的,我这样说你可别笑。我在国内从没为生活上这些琐事操过心,来这里后两眼一抹黑。要不是你妈,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挨到今天。你妈就是我的一个靠山。我比你母亲晚来半年,经人带到住所时,你妈正好也刚搬来。那是三区中国城一幢破楼里的一套两居室。
叶子点了点头,她去过那里,有七八个人在那里搭铺,虽也是人挤人,但条件仍然要比母亲最后在美丽城住的地方要好得多。
当时那两间房已住了四五个人,还有一对夫妻。房里已是没有空床,只有外面客厅还有一张床空着,是上下铺,就是我和你妈的床位。你妈好心把下铺让给了我。我随便收拾了一下,因为身心疲惫,倒在床上就睡。你妈像觉得有什么不对似的,在客厅里左瞄右看。接着又搭凳子往墙上钉钉子。老实说,我那会还有点烦你妈,不知道她干嘛吵我睡觉。
阿芰讲到这里,突然笑了一下。
你妈真是个讲究的人,在那样的环境,她还是要讲究,她忙了一下午,终于在客厅里拉了一个帘子,把我们的床严严实实地遮了起来。后来我们熟了,我跟她开玩笑,问她是不是怕屋里那男人偷看她。你妈却一本正经地说,是女人就不应该在陌生男人面前暴露自己的睡态。
叶子强忍着眼泪。母亲是这样的,她会在任何艰苦条件下有尊严地活着,而绝不是灰头灰脑。但叶子仍无法想象母亲怎么能忍受男女混居的混乱生活。
那个地方我们没有住很久,就一起搬走了,原因就是你妈不习惯男女混住。我们搬到一幢七层楼顶楼房,与我们一起搭铺的还有两个上海女人,她俩一幅清高样子,经常在一起呱哩呱啦说她们的鸟语,因此自然而然跟我和你妈分成两派。
她讲到这里,放在桌上的手颤动着。叶子盯着那双手,看得出那是一双曾经保养得很好的手,白皙细长,如果不是皮肤现在有些松弛,指甲油有些斑驳,它们是美丽的。拥有这样一双手的女人,她曾经的生活应该是富足而体面的。
叶子不禁轻轻问道:“为什么要来法国过这样的生活?难道这里就是天堂吗?”
她独自坐在那儿,一只胳臂撑在桌子上,眼睛直瞪瞪望着前面,仿佛在沉思。在雪亮的灯光下,她的脸儿显得很苍白,显示出一种动人心弦、孤独凄清的美。
在国内,我是个舞蹈老师,也曾经拥有一个令人羡慕的家庭,丈夫开一家公司,在市区拥有大面积的住房,还有一个聪明伶俐的儿子。可是,当我发现丈夫在外边养了二奶后,就再也无法平静。我仿佛一直活在一个谎言里,当谎言被揭开,生活就失去了意义。我不愿再自欺欺人,与丈夫离了婚。我来法国,本来是想旅游散心的,来了之后,看到这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人的素质那样高,天那么蓝,地那么绿,简直像个天堂。既然这里这么好,我为什么还要回到那个伤心之地?一念之差,我就留下了。可当我从酒店搬出来搭铺后,才知道自己的想法多么幼稚。这个貌似天堂的巴黎,对于像我这种没有纸张没有金钱的女人来说,只是个地狱。
阿芰的嘴角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叶子想伸手去安抚一下她,她却猛然咯咯地笑起来。那笑声像一把利箭射穿了夜晚的宁静,显得很突兀。
叶子呆若木鸡。
幸亏遇到了你妈妈。要是没有你妈,我也许早就暴尸街头。叶子,虽然我和你妈不是同一种女人,但我很感激她。我找不到工作,你妈那时在一家中餐馆打工,在她死求活求下,老板收下了我。那段日子,我们几乎形影不离。叶子,你妈真的很了不起,我很佩服她。在餐馆打工,本来就很累,我一回来倒头就睡。你妈呢,每天都坚持学一两个小时的法语。我们那时星期一有一天休息,你妈不顾劳累还要去教会免费的法语班上课,我真是服了她。问她年纪一大把,怎么还有那大劲去学这鸟语。你妈说,在法国怎么着也要学一点,学了工作机会就会多一些。还说等你来了,也可以帮到你。她还劝我学,说我还年轻,记忆力比她强,一定会学得好。我在你妈的劝说下,也跟她去上课。那是我来法国过得最开心充实的一段时光,和你妈一起上下班,一起去上上课,一起聊彼此的孩子。呵呵,你妈天生是个乐天派,跟她在一起,生活再苦再难,仍有希望。她还老向我讲你,你妈一说起你来呀,就眉开眼笑,讲你小时候的事,讲你多么听话懂事,讲你和她的约定。她说她一定要挣一笔钱,好让你来法国后能进最好的学校。
泪无声地从叶子眼里滚落下来。阿芰静静地看着她,好久两人都没有说话。不知什么时候,夜雨轻轻叩窗的声音,打破了外边的静寂。仿佛什么东西想要溜进来似的,灰色的,没有生气的,没有形体的,一种比哀愁更凄惨的东西———那是遥远的、无名的,却仍十分鲜活的记忆。
你和我妈还一起游过埃菲尔铁塔,是吗?
呵呵,这个春姐,还跟你讲这些。一丝笑浮在阿芰嘴角。是啊,她说。不记得那是哪一天,那天天很好,下午三点半收工后,你妈突然说,阿芰,咱们去看看埃菲尔铁塔吧,看看它到底有多高。我原本到法国是旅游来的,那些名胜早就游玩过。所以呀,我是不想去的。再说刚刚手脚不停地忙了大半天,好不容易得一点空,只想好好休息一下,恢复恢复体力,好应付晚上的忙碌,哪里想去看什么铁塔。我记得我对你妈说,那个铁东西,四脚叉在那里,有什么好看的。你妈说,你不去,那我自个儿去,今天我说什么也要去那儿瞧瞧。我见你妈执意要去,就陪她出来了。我们打工的餐馆也在塞纳河边,离铁塔看似不远,可要走着去,也有一段路程。你妈兴致很好,我却是拖拖拉拉地跟在她后头,想不明白她这是抽了哪根筋。叶子,你不知道你妈,平时很少出来逛的,好像也不喜欢逛,她一有空就是学法语。有时候,我想拉她出来逛逛,她就说,要逛你自己去逛,我呀,要等我女儿叶子来了,再一起去逛。说这话时,你妈脸上带着笑,眼里满是期待,我怎么也忘不了她那时候的神情……
妈妈——
叶子的心在抽泣。
你妈走得很快,见我落在后面,就干脆拖着我走。我们俩一路笑着一路走。太阳很好,我靠在你妈身上,眯着眼仰着头,让太阳照到我脸上,感觉好久好久没有这样晒晒太阳了。是啊,自从打了那份餐馆工,每天都是在太阳没出来的时候进餐馆,晚上十点半从餐馆里出来,太阳也早已跑到爪哇国去了。呵呵,不知不觉变成耗子,过着见不着太阳的生活。对了,我跟你妈好像还走错了路,本来远远地还可以看见铁塔,怎么走着走着就不见了,不知拐到哪里去了。你妈可着急了,说要是赶不去,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得空。她四处找人问路,你说奇不奇怪,那么大一条路,愣是没有人。我只好凭着印象带着你妈七拐八拐。走得我都有些烦躁了。突然一抬头,埃菲尔铁塔竟就在眼前。
哦,终于到了。你妈松了口气。她像个小孩子似的飞快地跑到铁塔下,站在那儿左看右看。我实在支撑不了,对她说,咱们找个地方坐坐吧。你妈同意了,跟着我走到铁塔公园一张椅上坐下。我们俩就这样呆呆地坐着,一动不动。实在是太累了。太阳这么照着,坐一会儿就能睡着。不知过了多久,我被风吹得有点冷。睁眼一看,太阳已经偏西了。我一看表,吓了一跳,叫道,只剩半小时了,赶快回吧。你妈也睡着了,还睡得挺香。后来你妈告诉我,我叫的时候她正做着梦,在梦里跟你讲游铁塔呢。我才晓得,为什么当时我那么大声地喊,你妈还睁着惺忪的眼睛问我啥事。我又说了一遍,只剩半小时,就该开工了。她才真的惊醒,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就往餐馆赶。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发现,她特意来看铁塔的,结果来了,却背对着铁塔坐了许久……
叶子又摸了一把脸上的泪,一束从窗帘罅隙透出的光芒刺痛了她红肿的眼睛,那光是那样明亮耀眼。她忍不住走过去,拉开窗帘。天已大亮,太阳正高高地照着。她仰起脸,迎着阳光,仿佛又听见母亲对她说:“叶儿,铁塔真的很大,占了大片的草坪,也很高,要抬头再抬头才能望见它的尖顶,为了看到它的尖顶,妈妈的头都仰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