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四月的天,就像三岁小孩的脸,说变就变。刚才还阳光明媚,现在却暴雨滂沱。街上的人都被这场风雨刮得不见踪影。
叶子失魂落魄跑到街上,冲到雨里。雨水打湿了她的衣服,头发,豆大雨粒打在她的脸上,隐隐生疼,她却浑然不觉,内心只有绝望。
母亲竟然和一个妓女住同一间屋子,穿一件衣服。天啦!难道母亲也和她干着同样的勾当?不,不会的!为什么不会!
如果不是,母亲寄给她的欧元又是从哪里来的?那不是一笔小数。仅最后一笔汇款就是六千欧,六千欧,对于法国人来说也是一笔巨款!如果母亲只是在打黑工,怎么会在短短的两三个月内攒下这么多钱?
她越想越难过,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不得不倚到一扇门上,用手捂住面孔,雨水混着泪水浸湿了她的手。这时她听见一阵脚步声,慌忙离开那里。她感到羞耻、恐惧,像梦游者一样,向前迈着慌张的步伐。
哈哈,你的母亲是个妓女,你活着还有什么脸面……
她像被一个声音猛地击中,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踩出去的脚步虚弱无力。第一次感觉到内心被击败,羞愧,沮丧,茫然,焦灼,不知道接下去是什么。脚下一软,整个人重重摔倒在泥地上,一时竟没有力气站起来。
叶子不知道自己怎样撞开那扇厚重的门,她只感觉自己一下子掉进了一个昏暗迷眩的洞窟。四周都是晃动的鬼影,劲爆的音乐,尖利的怪叫,灯红酒绿之中,一群疯狂的影子在酒吧中央围着一个几乎裸体的性感小猫跳起了扭腰舞。她茫然地睁着眼睛,只觉得疲惫不堪,扑倒在一张空桌子前。她冷得发抖,一连叫了好几杯威士忌,都一口吞下。
“腾”的一下,全身的血猛地涌到她的脑袋上,接着全身都燃烧起来。她再也不冷了,再也不发抖了。她的手机响了一遍又一遍,她根本没听见。她重重放下酒杯,正准备再要一杯时,一个卷毛男人走了过来。他赤着胳膊,那上面刺着一个在云端行走的裸体女人。他把一杯酒味强烈的苹果白兰地放在她面前,“干,跟爷们干一杯!”他吼着握紧拳头,胳膊上的肌肉跳了起来。于是那个云端里的女人,便淫荡地扭动着她的肚子。
叶子感到厌烦,她撑着桌子站起来。
“喝,爷请你!”他伸手抓住她。
叶子的眼睛里突然充满了一种狂暴的恐惧。“放开我,你要干什么?”
“陪爷喝酒,putain ,你要多少钱,爷给!”
叶子愤怒了,她端起酒杯,狠狠地泼向他。
“去死吧……”
她夺路而逃,雨更加细密。忧郁的天空下,凯旋门耸立在硕大无朋、一望无际广场中央,显得寂寞灰暗,就像一扇通往地狱的门。地狱,小时候母亲就告诉过她,做坏事的人都要进地狱。一进家门,她扑倒在地,浑身颤抖。莫名的愤怒和恐惧渐渐化为一股痛彻心扉的悲伤,令她难以呼吸。她真希望自己什么都记不得才好。
她站起来,打开柜子,那里有一瓶酒,她把酒瓶抱在怀里,跌撞着去找开酒瓶的起子。启子没找到,却抓起一把刀,用力去翘瓶塞。刀一滑,划到她的左手上,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她低下头看见自己的伤口。新鲜的,殷红色,缓缓地渗出来。像绚丽的花朵绽放在她洁白的手腕上。一阵头昏。心跳,越来越快,突然有一种莫名的快感。她下意识拿起刀,放在左手上,只一划,立即手腕上又出现一条粉色的红晕,诡异而艳丽。
但她一点痛感也没有。
Putain,在别人眼里我是putain!哈哈。putain……
她痛苦地闭上了眼,举起了刀……
就在这时,门猛地被人撞开了,耳边响起了一声断喝:“叶子——”
她的身体蓦然一抖,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你在干什么?为什么伤害自己!”
安德烈庆幸自己来了,刚才打电话她没接,他就不放心。他不顾一切冲过来,抱住她,迅速用纸巾把她的手腕按住。她迷惘地盯着他,惨然一笑,“安德烈,我好难过,我想我要死了——”说完,昏倒在他怀里。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叶子终于动了一下。一种巨大的疼痛刺透她麻木的身体,她感觉身体在游离,漂浮。有种气体托着她的意志。奇异的触觉,冰冷夹杂着新鲜的味道,迷醉着每一根神经和血管。半梦半醒间,有个影子缓缓移动过来。看不清脸庞,却很熟悉。白色纱质的曳地睡裙。薄纱般透明,身体的轮廓清晰可见。她一步步地走过来。
妈妈——
她大声地呼喊着。她似乎没有听见,来到她身边,慢慢地,把手放在她的脸上,爱惜地抚摩。她感觉到她指尖传递过来的微热,带着优美的弧度,像一根羽毛在轻拂。
那一刻,她感到羞惭无助。
你有什么资格瞧不起她,你有什么资格厌恶她!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就你清白纯洁?狗屁,你什么都不是,你只不过是一只吸着她血的寄生虫!
泪水顺着她的眼眶一点一点地溢出来,溢出来。
你太自私,根本不配做她的女儿——
她突然睁开眼。他低头看着她,茫然的脸,透明的皮肤,深不见底的漆黑的眸子,明亮得让人不安。
“叶子,你醒了。”
她转动着眼睛望着他,努力地回忆着。
“我怎么啦,好痛!”
“叶子,你伤了自己,答应我,以后再也不要这样。”
她把身体蜷缩起来,变成小小的一团,无名的恐惧袭了过来。她下意识地动了动手腕,那里用白纱布包扎着。
她终于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不是个好女儿,我不是,我太自私太虚荣。你知道吗?安德烈,当我看到母亲和她在一起的照片,我竟然一点都不高兴,要知道她就在我身边,正和我说着话,只要我问一下,就有母亲的消息。可我竟嫌她是个妓女,不,不,其实我是害怕母亲也跟她一样!是的,我害怕!我害怕母亲为了我,也去出卖自己的身体!安德烈,我当时痛苦极了,我控制不了自己,我知道我不应该那样做,不应该说那些难听的话,可是我控制不了,就是控制不了自己……”
“是的,我知道,”安德烈心疼地抱住她,“我知道,宝贝,这不是你的错!”
“不,这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母亲就不会来法国受罪,如果不是我,母亲就不会失踪,全是我的错。可我还这样想她,害怕她做见不得人的事,让我蒙羞。是的,我就是这样想的,我真是一个又自私又卑鄙的混蛋!安德烈,你不知道我有多坏,当我接近她时,我竟然感到无地自容!多么可笑,不,一点也不可笑。我把她当成了母亲……”
“叶子,冷静点——”
望着她在那儿痛苦地抽搐,他的眼睛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猛地一闭。卡琳娜在他面前倒下,他却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也没做!这令他悔恨终生。
现在,他不能再看着心爱的女人倒下去,不能!
“我根本一点都不像母亲,她是那样善良,心胸开阔。而我,我……不配做母亲的女儿,不配。我真是自私到了极点。安德烈,假如母亲真的和她一样,是那种女人,我难道不认她吗?不去找她吗?安德烈,你说,你说我怎么能这样想……”
她哭倒在他怀里,虚脱了一般。
“叶子,冷静!”他猛地用双手支起她,说:“生活就像剥洋葱,当你一层层剥开时,总有一层会让你流泪的。流泪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眼睛被泪水蒙住,看不见未来。叶子,坏的生活不在于别人的罪恶,而在于我们的心情变得恶劣。让生活变好的金钥匙不在别人手里,放弃悔恨和叹息,美好生活就唾手可得。你听到没有——”
听到他的呼唤,她迷茫地抬起头。他又看到她眼睛里闪烁的泪珠,那珍珠般明亮而疼痛的眼泪,却像破碎的玻璃在扎他的心。他深情地捧起她的脸,深深地吻了下去。在吻下去的那一刻,一颗泪滴落在她的脸上,那是他的泪。他吮吸着她的眼泪,也在吮吸着自己的眼泪,他感受着她的痛苦,也同样在感受自己的痛苦。他和她是相通的。
“叶子,我不能再让你受伤!”
“哦,安德烈,给我力量!”她呢喃。
他没有出声,用力量来回应她,双臂更紧地抱着她。她喘不过气来,感觉自己的双肋快要被勒断,可是她喜欢这样,好像只有这样,她才能感知自己和他在一起。
6
她看见一只死亡的蝴蝶,躯体已经干瘪,翅膀微微颤动。风将它渺小的尸体卷起,如一张纸片般飘零……
她终于醒来。这些天她一直在做这个梦。
每次的情景,似乎都一模一样。而每次的梦境,似乎都真实无疑。她甚至可以感觉到梦中大地的颤动,自己双手的颤抖,水流过指尖的触感……
是梦。
非梦。
她把头扭向窗外,看见遮住月亮的乌云慢慢散开,大片银色的月光洒在阒无一人的街道上。举起左手去开灯,发现自己忘了摘下手表。
凌晨两点。
她慢慢取下表,表掩藏的那道伤口,颜色已经很淡了。但是痛,那样的痛,无法呼吸的痛,却越来越清晰。这段日子,她觉得自己像个疯子,情绪一会儿亢奋,一会儿低落。她又睁开了眼,望着窗下那株向日葵,它独自站在那里,静静地放着光。蓦地,她像下了决心似的,翻身坐起来,迅速地穿好衣服。
只一会儿,叶子又来到大街上。经过雨水冲刷的大街静幽幽,空气也似乎透着一丝清凉。我要去找她!这个念头冲进脑后,她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脚步也轻快了许多。凌晨两点,还有最后一班地铁。
出了地铁,月亮消失了,天空墨黑,下起冰冷的蒙蒙细雨。叶子大口大口呼吸着带雨的空气,望着街对面她住的那幢楼。几扇方形小窗户,被一家店铺的大招牌遮挡了一半,左边最后一扇窗户的窗帘没有拉严,一道强烈的灯光从中间射出来,把窗户分成两半。但是她的窗却是黑的。
叶子想既然来了,就不能退缩。于是大踏步向那幢楼走去。楼门关着,她试着推了推,没想到门没锁。她闪了进去,蹑手蹑脚地上楼。到了她的门前,叶子有些犹豫,自己这样贸然而来,会不会又吓着她。叶子想了想,没有敲门,在楼里走来走去,又害怕惊动了住户,就回来靠着她的门坐下。依稀听到远处的钟敲了三下,楼里的灯也黑了。叶子在黑暗里坐了不知有多久,最后竟睡着了。睁开眼看到她时,她像坐了一夜火车,疲惫不堪,头发蓬乱,眼皮发黑。她看叶子的目光依旧十分冷漠,开门的时候,只是踢了踢叶子,是叫叶子让路,然后跨过叶子,进了门立即就把门关上了。
叶子一点也不怪她这样对待自己。人们都说人怕伤心,树怕伤皮。她的确伤了她的心。叶子叹了口气,继续靠着门在黑暗里坐着。但是没过多久,她猛地又把门打开,对地上的叶子说:“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