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们的探密虽未获得预期效果,但那个高大威猛的黑妓女的出现,却使他们得到了意外惊奇。好长一段时间,那黑女人仍是素素等人口中的笑料。
难道红衣女人也是个妓女?怎么可能,母亲的衣服怎么会在一个妓女身上?
正惊诧时,一辆非常气派的敞篷跑车停在路中,车内的男人狂按了几声喇叭,路边的一个金发妓女冲着他们嫣然一笑,迈开长腿,像模特舞台表演似的边脱衣边向他们走过去。一到车边,车里离她近的一个男人伸手在她呼之欲出的胸前抓了一把,她却笑嘻嘻地扬起手臂,从这个人的头上越过去,搂住开车的男人,伸长脖子与他狠狠地亲一回,男人顺势一掳,把女人拉进车内,绝尘而去。
这个地方哪里会有什么天使,有的只是魔鬼!一定是我看花了眼,那个红衣中国女人不会跟她们一样,不会的。
她惶惶然不知所措,就在这时,“嘎”的一声,一辆轿车停在她的身旁,车窗缓缓滑下来,探出一张满是皱褶的老脸,闷声闷气地问:“小姐,多少钱?”
叶子骇然,再也顾不上去找红风衣,转身向地铁站跑去。
3
坐在轰鸣的地铁里,叶子感觉狼狈极了。她的周遭尽是些面孔、影子和声音。对面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似乎一直盯着她。她突然感到好害怕。她把头低了下来,摸出手机。
“喂——”听到安德烈熟悉的声音,叶子却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好委屈,好心酸,想哭。电话那头的安德烈似乎觉察到什么,声音急促起来:“叶子,你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吗?”
“没没什么……”一开口,便哽咽。
安德烈更着急了,“叶子,你在哪儿,快告诉我。”
“在回家的地铁里……”
“我来接你,我马上就来。”
“ 不用了,我没事,真的……”
“什么也别说,叶子,下了车站在有光的地方,我马上就来。”
安德烈说着挂了电话。叶子能想象到他的着急。我真的好没用,好端端地打什么电话,白白叫他担心!她一路自责,地铁到站了,一出车门,一眼就看见他在那里张望。从他家里出来,至少要十几分钟,不知他是怎样一路狂奔。叶子心头一热,不顾一切地冲进了他的怀里,贴在他的胸口,听到他的心脏因为奔跑而有力快速撞击胸膛的咚咚声。
他的双臂有力地搂住她,柔声问:“叶子,你害怕?”
她的嘴唇在颤动。
“别怕,亲爱的——”
他叫她亲爱的,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这样叫她。猛然间,她的恐慌,她的坏心情全抛向九霄云外,铺天盖地的幸福紧紧包裹着她。她点点头,依偎在他的肩膀上。“没什么,刚才我像做了个梦,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一下子支撑不住。仿佛一只手从黑暗里伸来,要把我拉走似的——”她更紧地偎向他。“别让它把我拉走——”
安德烈紧紧地拥抱她,“不——我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的。”
她又点了点头。“我知道,只有你才能让我不再害怕——”
“是么!”一股悲愁蓦然袭来,妻子卡琳娜从他眼前一闪而过。安德烈的心缩了一下。
她在他胳膊里动了一下,抬起头来看着他,撒娇似的说:“是的,是的,我相信!”
他沉默了,突然地,什么东西幻灭了。他觉得自己好稚气,可这种让自己难堪的稚气却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温暖。他就这样搂着她出了站台。经过一家正要关门的花店,他跑了进去,买了一株金黄色的向日葵。其实他本想买束玫瑰送给叶子,但进花店看见这株向日葵,就鬼使神差地改了主意。他把葵花抱在怀里,一手拉着叶子,向前走。
“更无柳絮因风起,惟有葵花向日倾。”叶子随口念出这句诗。
安德烈心里一动。他把那双晶莹的大眼睛转过来注视着她的脸,眼光中流露着爱恋的神色。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送叶子只送到门口。他把向日葵抱进了房间,放在窗下。刹那间,向日葵发出金灿灿的光芒,把整间小屋照得亮堂温馨。
“去洗个澡吧,会舒服些。”他对叶子说。
她听话地走进浴室,放着水。
安德烈坐在窗边,望着那株阳光花束,它有金黄色的花,绿色的芯。向日葵是俄罗斯的国花,俄罗斯人相信这向往光明之花,能带来美好的希望。
希望!
他用手轻轻抚摸着它粗壮的枝干。
希望,他心里想。我多么希望就这样不假思索地生活,就这样不假思索地接受眼前这一切。可是,我的上帝,我能这样吗?
这些年来,他像一个戴着面具的人,把真心埋得很深很深。一个逃亡的人,除了理智,他不能知道还能有什么。可是现在,他看见自己正跑在一条通向疯狂的道路上,他想把自己拉回来,却又使不上劲。他越想缩回来,脚步跑得越远。难道,他真的要抛开理智,屈从于这种疯狂吗?
叶子尽量把水调小,侧耳听门外的声音,可听不到一点声音。
他走了吗?
她胡乱洗了一下,顾不上擦干身子,套上浴衣就开门出来。见他还坐在那里,心里一喜。
“想什么呢?”
她蹲下来,把手臂搁在他的膝盖上。他感觉到她的温暖透过了衣服。这是她的温暖,也是他自己的温度,仿佛他的生命一下子又从什么地方回来了。
他抓住她的手,“叶子——”
“嗯。”她快活地应着,仰起了头。
他看见她凑过来的两片鲜红的樱唇正在动人地颤抖。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但他还是狠心地闪开了眼,半晌,才说:“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你明天还要上学,早点睡吧。”
叶子心里隐隐有点失望,他为什么不主动留下?素素与Michel的分手,没有坚持几天,最后以Michel的鲜花和道歉宣告结束,于是素素又欢欢喜喜地上了Michel那辆黄色的老爷车。这里仍是她一个人的家。
“不要把我孤零零一个人留在这儿,只是今天晚上。也许明天我就会有勇气,可是今天晚上,我不能孤零零一个人,我已经又困倦,又虚弱,已经筋疲力尽了,一点儿气力也没有,不要走,不要留下我孤零零一个人……”
叶子真想对他这样说,可少女的矜持和自尊不允许她把这些话说出来。是呀,她没有理由和借口让他留下。她把发烫的脸埋进他的手心。
“能,能等我睡着了再走吗?”她轻轻地问。
“好。”他抬起右手,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落在她柔顺的长发上。她随着他站起来,走到床边,躺下去。他移过一把凳子,坐下。
“讲个故事,关于你的故事。”
“闭上眼睛——”
他向她微微一笑,那是一种最简单的会心的微笑。她把这微笑刻在心里,慢慢合上了眼睛。他凝视着她,看见她的长睫毛在微微颤动,他的心也不禁随之颤动。
“在格罗兹尼,祖父有一所幽静的老宅,还有个花园。小时候我是个捣蛋鬼,一避开祖父,就拿着铁铲子在花园里挖土,把祖父漂亮平整的花园挖得东一个坑西一个洞,祖父不明白我怎么会有这种坏毛病,气得叫我刺毛鼠。我从来没有见过刺毛鼠,觉得祖父那样生气,一定不是个好东西。一个早春的中午,天上有宁静的太阳,南墙上爬着蜥蜴。我把土和成泥,造了一个花园城堡。祖父惊呆了,不再叫我刺毛鼠,把我搂到怀里,说那是件艺术品,而我则是个天才。我很得意,对祖父说,那是我的城堡。老宅子周边是一大片杉树林,晚上的时候,杉树背后还会镶嵌着月亮和星星。城堡里藏着很多的书,还有个石制的大火炉,四周围着木制的圈椅。火炉的薪架,做成一个座子,可以安放酒杯。这样,伏特加可以温热了……”
真美呀!
他醇厚的男中音就似一首悠扬的小曲,顺着这小曲,她安然走进了那个美梦。她看见了他,那个拿着铁铲挖土的小男孩……
安德烈站了起来,静静地站在那里,凝视着她,心里想,“幽静,一个火炉,书,还有安宁。这样的生活,不知不觉已成了失乐园的美梦。”
他叹了口气,轻轻打开门,走了出去。
4
她是谁?难道真的是个妓女?
司机说她是那种女人,那种女人莫非就是指——妓女!
众所周知,巴黎的春色世界,历史悠久,分工精细,档次分明,种类繁芜。有沿街贩色,有酒吧侍醉,有应召女郎,还有同志朋友等等等等,而且巴黎的红灯区不只是在一个区,大大小小的红灯区遍布巴黎城各处。高档区域如香榭丽舍大道,靠近凯旋门的福熙大街、太子门等,都是巴黎房价最昂贵的街区,华屋大厦掩映在花园之中,风景秀丽,宛如人间天堂。低档区域如巴黎东站北站,车来车往,人声鼎沸,乱蓬蓬。甚至连最圣洁的教堂也没有放过,蒙马特丘陵之上的圣心教堂脚下——皮嘉尔广场——就是另一个有名的声色场所,连法国歌曲都在高唱“我要去找皮嘉尔广场的小妞,我要去找皮嘉尔广场的小妞”,足见它的盛名。整条街sex-shop,色情夜总会一个挨着一个,着名的红磨坊(Moulin Rouge)就在这里招摇。它们在圣心教堂的注视下,生意火爆,热闹非凡。
简直就是一个绝妙的讽刺,天使与魔鬼仅仅一步之遥。
还不尽然,如今似乎热闹点的地方都有色情勾当。有时候叶子走路去蓬皮杜文化中心,在纵横交错的小街小巷里穿行,一不小心就会与这些女人相遇。小小的一条巷子,不足百米,就有十几个站街女三五米一个列队排开。白人黑人棕色人,应有尽有,有的慵懒倚门而立,有的在门洞里半影半现。她们穿得一个比一个少,像一只只拔光毛的裸体鸡,展示着法国最最灿烂的微笑,同生客熟客亲热地打着招呼。那样子好像每个从她们身边走过的男人都是她们的街坊邻里。不过叶子好像从来没有看到漂亮的,她们都跟那次在不老林探密时发现的黑妓女一样,都是些年老色衰的女人,裸露着下垂的赘肉,有的身上还带着浓厚的体臭。师哥们常嘲笑,法国人常挂在嘴边的“自由、平等、博爱”的口号用在法国妓女身上最恰当不过。
听说,近年来新加入的生力军是中国女人。她们大多数是从东北偷渡而来的大姐大嫂大妈,语言不通,找不到工作,为了生计为了还债,出没在巴黎东站北站,价格低廉。那里是阿拉伯人的传统辖区,大姐大嫂大妈们常常受阿三们的欺辱,处境艰难。网上还有无聊人士的口水官司,呼吁有叫鸡需求的中国同胞支持国货。
看那女人的年纪的确是个大嫂级的,但她真的是个妓女吗?
红风衣呢,是母亲的那件吗?如果是,它怎么会在她身上,一个妓女身上?
是她偷的,还是……
叶子不敢再想下去,这些天,这些问题搅得她寝食不安,心神不宁。她必须弄清楚。她凭着印象又去了发现红衣女人的那条街。她坐在街对角一家咖啡馆的露天座位上,守株待兔。其实她自己也知道,这办法太傻,假如那女人只是偶尔经过,那守候有何意义?即便她住在这条街上,假如她不穿红风衣,自己又如何能辨认得出?
然而,她的运气非常好。不到一个小时,她看见对面街道上一个红衣女人拎着个塑料袋低头走着。正是她要等的人!她没迟疑,像一支离弦快箭,冲到红衣女人身边,张口就问:“这衣服是谁的?”
女人显然吓到了,她惊愕地看了一眼叶子,扭身就走。
叶子一把抓住她的衣襟,“这不是你的衣服,不是!”
“你神经病啊!”女人怒目圆瞪,使劲地往回拽衣服。
“我说这不是你的衣服!”叶子死死拉住。
“不是我的,难道是你的?”女人气极,尖叫起来。
叶子愣了一下。我这是怎么啦?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可是就在这一念之间,没过脑子的话又冲口而出:“是的,是我买的——”
“你有病啊!”女人狠狠一拉,叶子只觉手像被什么锯了一下,衣服就从手指间挣脱出去。女人根本无心恋战,裹紧衣服,转身就走。
叶子见她要跑,顿时急了,完全失去了理智,大吼起来,“你是个小偷,那是刘春的衣服,我认识!你偷了她的衣服——”
路人都惊异地回头望她,叶子蓦地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刚才的气力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抽走了似的,她腿一软,哭着蹲了下来:“你偷了她的衣服,是你偷了她的衣服……”
女人停住脚,转过身,慢慢走到她身边,问:“你刚才叫谁的名字?”
“刘春。”叶子答着,抹了一把泪,抬起头来。
女人望着她。好半天,没有动一下。她脸色苍白,颜容呆板,活像一张假面具。叶子感觉女人根本没有瞅着她,只是透过她,望着前方一个什么地方。一时也呆了。突然,女人幽幽地说了句:“起来吧,跟我来。”她的话像有一股魔力,叶子一下子从地上蹦起来。她走得很快。叶子要小跑才能跟上她。
走了不到一百米,她推开一扇楼门,叶子跟着她进去,又跟着她上了两层光滑老旧的楼梯。她掏出钥匙打开一扇黄色的门,回头对叶子说:“进来吧。”
房间同样很小,可与众不同的是,房间里有花。一束白菊花插在窗边玻璃瓶里,在阳光下吐露芬芳。她把门关上,脱下红风衣挂在门后的衣钩上。叶子发现她里面只穿了件黑色低胸连衣裙,裙子很短,一弯腰就会露出里面红色的内裤。叶子皱了皱眉头,不禁又想起在不老林看到那些卖肉的女人,心里有点不舒服。老实说,她身材保持得还算好,除了胸有点下垂,裸露的大腿上有些赘肉外。可是像她这样的年纪,不是鸡,怎会穿成这样?
她进卫生间,在哗啦啦的水声里,叶子听见她在电话里与人很骚地调笑,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怒气,觉得丢人。过了一会儿,水声没了,她拿了块冒着热气的毛巾出来,递给叶子。
“擦把脸吧。”
此时她换了件家常衣服,黑里夹灰的头发向后梳成一个圆髯,经过洗刷的她,苍白的脸上升起一片红晕,这红晕使她变得好看了许多。
“谢谢。”
叶子接过毛巾,强忍着内心的嫌恶,只擦了擦手就还给她。她把毛巾随手扔在椅背上,又盯着叶子看,突然笑道:“像,真像!”
“像什么?”
她没有直接回答叶子,打开抽屉,从里面翻出一张照片递给叶子。叶子一看,心里咯噔一下。照片中她紧紧搂着穿着红风衣的母亲,她们头挨着头,笑得很开心。按道理,看到这张照片,叶子应该高兴,可是,她却高兴不起来。这女人是个妓女,一向洁身自好的母亲怎么可能和这种女人在一起,而且还这样亲密!
“你就是叶子,刘春的女儿?”
叶子又一惊:“你怎么知道?”
“哈哈,你妈成天在我耳朵边上唠叨你,我能不知道?”
“我妈?那我妈呢?”叶子说着,眼睛四处看,想从这房间里找到母亲的迹象。
“你妈呀——”她似乎没有听明白叶子的话,自顾自地说:“真没想到,你妈还真能耐。果然说到做到,把你也接来了。这都过了几年呀,你国内大学毕业了吧,是来读硕士的……”
叶子感觉她像只苍蝇在耳边嗡嗡,她再也忍受不了,猛然叫起来:“你是谁?我妈的衣服怎么会在你手里?”
女人愣了,想起刚才大街上叶子的举动,又看看眼前愤怒的叶子,似乎意识到叶子有些不正常。“你怎么啦?”她伸手想拉叶子坐下。叶子却不知是怎么了,像是和自己赌气,又像是和别人赌气,把肩膀一闪,躲开了,僵着脖子说:“别碰我!告诉我,这红风衣到底是谁的!”
叶子的话像一颗尖锐的子弹射中了女人,她身子一抖,几乎站不稳。她用手臂撑着桌子,愣着神说:“衣服,是,是你妈送给我的!”
“不,不可能……”
“这有什么不可能,以前我和你妈住在个一屋里!”
“你撒谎,我妈怎么会和你住在一起,怎么会?”叶子尖叫起来。
女人定定地看着她,突然像明白了什么似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她倒了杯水,咕咚咕咚猛喝了几口。然后重重放下杯子,背对着叶子,叹了口气说:“你走吧——”
“我,我……”
“我早该明白。”她哼哼地冷笑,“我早该明白,你走——我这里脏!”她的声音不大,却很有力。
叶子羞得满脸通红,却站着没动。
“走!”她厉声叫着,上前一步,捏着叶子的胳膊狠狠地把叶子推到门外,砰的一声摔上了门。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