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凶名远播的突厥小王子在传闻中变得越来越神乎其神,哪怕亲眼见过任隆上将军神威的士兵们,也被那些空穴来风的传言弄得人心惶惶。
我猜想或许不久就会见到那人,却不曾想这个日子来得如此之快。
常青说的没错,突厥人也拖不起了。他们的土地没有我们肥沃,手工业更是不存在,除了抢之外,他们几乎没有别的获得某些特殊物资的途径,战争那么巨大的需求,随着陷入相持阶段,突厥越来越难以供给战争消耗了。
不知是不是堵上全部的最后一搏,突厥召集起大量人马,迅速集结在我们的边境附近,领队的正是那位百战百胜的王子阿史那柯罗。对方如此挑衅,我们自然也不会认输。我们所有人纷纷像往常一样收拾好行囊,磨利刀剑,整装待发。
按常青的说法,这极有可能是最后一站,此后我们便能回真正的家,而不再需要住在这个营地内了。我离开军营时,有些留恋地回头望了一眼,我在这个地方住了六年,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说是第二个家乡也不为过,定是颇有感情的。
我又想起那个令人厌恶却真是无比的梦,莫名的预感让我觉得那个男人就是阿史那柯罗。可至今我做过无数次噩梦了,还没有哪次真的应验过。做预知梦太过耸人听闻,我觉得还是我想多的可能性高。
努力忽略掉心头一股挥之不去的不祥,我又一次踏上征途。
此时正是夏末秋初的时候,天气温凉,比起在严寒或是烈日下出征的时候要好得多,都可以称得上舒服了。
我们按照计划,与驻扎在另外几处的几个边军汇合,聚成了一支人数前所未有的多的队伍。这显而易见将是一次大战,一次我朝和突厥都拼上最后底牌的大战。
几天后,我们意外碰上了一支突厥步兵。显然,这次会面也不在对方的预料之中,他们的人数远远不如我们,不一会儿就被打得落花流水。我们俘虏对方近千人。在严刑逼供和威逼利诱双管齐下的策略下,很快有突厥招供了。
他们原本是要去与大部队汇合的,因为在沙漠中迷路,比预计地迟了好几天,这才想要换条近道赶超过去,谁知竟然遇到我们。
我们从突厥士兵口中得知了不少极为珍贵又用的信息,比如他们的据点,还有他们的剩余兵力,甚至得到了他们的战术计划。
如此一来,我们享有了突厥的信息,可突厥人却对我们一无所知,可谓敌在明我在暗。人人皆以为此次战役胜券在握,军心大振。
我却不是那些兴高采烈的人中一员。不知怎么的,仿佛有一块大石压在我的心口,总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这只突厥兵出现的时机太巧了,他们知道的信息太多了,简直像是故意给我们送上门来的诱饵似的。
不太好的念头让我夜晚辗转难眠。
因为又在外头,我们晚上睡觉都是席地躲在帐篷里躺成一排的,我在最里头,旁边的常青将我和其他男人隔开。
常青不知是不是被我不停翻身吵醒了,忽然在黑暗中出声道:“阿刃,怎么了?睡不着吗?”
“嗯。”我应了一声,既然睡不着,长夜漫漫,有个人说话总是不错的,“常青,你觉不觉得被俘的这支突厥兵太奇怪了?”
常青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怎么会这样觉得?”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很久以前……中过的那一次埋伏……奸细一直没有找到。”回想起那次彻头彻尾的屠杀,我打了个寒战,“会不会……那只突厥兵像上次一样早就知道我们的行迹,故意撞过来的?”
常青回答道:“……嗯,有道理。突厥人的打仗之术与我们大为不同,他们擅长面对面单纯比拼力量的战法,而我们却讲究兵法战略。像六年前那样,考虑如此周详的策略在突厥人的战役中极不常见,而后来那次偷袭领首的是哪位突厥将领我们也不知无从得知。若正是如今这位阿史那柯罗,那这支突厥部队可以说确实很是可疑。”
得到常青的认同,我顿时精神一震,我对他的头脑一向十分信任。既然他觉得有理,就说明我的想法绝不是拿不出手的。
“那我们要不要汇报将军?”我问道,若此念为真,可必须要尽快让将军知晓。
“不用。”常青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我只能模糊的看见他脸的轮廓,“将军也是这般想的。”
我愣住,道:“那为何军令还是直向那些突厥兵说得方向去?万一真是圈套呢?”
“突袭是上将军的主意。将军未将此事上报上将军,”常青慢慢地回答,“王长史倒是曾提出不同意见,认为小心驶得万年船,不该如此轻率。上将军道他与突厥相争数十载,确定突厥人绝不会如此善用计谋,若是出击速度慢了,反会错失良机。”
我颇为惊愕,“王长史也这般想?”
“嗯。”
王良于我心中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对稍有权势的人阿谀奉承,对全无背景的人颐指气使,十足的两面派。我一向以为他全无才能,远比不上以前的钱长史。既然他提出这样的可能,我便要怀疑自己的想法对不对了。只是将军与常青也有此念……
我思绪正万里云游之时,没注意到常青那个模糊的轮廓正离我越来越近。
等我反应过来,常青已将我按在他怀里,双手环抱着我。他知晓我是女的,如此亲密的动作做得极少,我忍不住红了脸。
他贴在我的耳畔一字一字道:“放心,那个突厥小王子太过自信,没听过有句话叫聪明反被聪明误,他怕是尚不知晓兵法里还有一招请君入瓮。他敢使计,我们便敢将计就计,我和任枫心里有计较。这次我定不让他伤你。”
常青的体温慢慢传来,我害羞了一会儿,也猜到他这么做并非有什么念头,而是为了避免对我说的话被他人听到,谁能保证这个帐篷里没有别的人醒着呢,万一那人正是细作呢。
常青话里很是笃定,像是极其确定这绝对是一出早已安排好的计谋。
我怕我嗓门太大,不敢回话,只得埋在常青胸口狠狠点了点头。
常青的声音忽的变得十分温柔,说:“此番我们若都能顺利回去,无论你记不记的起来,有句话无论如何,我都得再告诉你一遍。”
这听起来像是我忘了什么似的。
常青原本也常常说“你会想起来”“你可能忘了”之类的奇怪的话,每次说时他都露出一副沉浸在回忆中的模样,只是这几年说的少了。只是我确实是不记得进军营前何时曾与他有过交集。
此时,他说日后要告诉我的话,好像极为重要,我便也不破坏这份气氛,回答道:“好。”
第二天,我们继续赶路。
上将军的命令,以最快的速度赶去突厥大军驻扎的地方,趁他们尚不防备的时候,给予突然一击。
我有史以来参加过的最为浩浩荡荡的军队,踏着满地败落的枯叶,带着报效祖国的热血,扑向据说是突厥大本营的地方。
将军御马而行,我则在他的马侧小跑。
“阿刃,”将军忽然俯下首,微笑地对我说话,“你的匕首可还在靴筒里?”
“报告将军,在的。”我连忙回答。
将军面容便更为和煦了。
将军那张脸确有不凡,不仅数年烈日的炙烤都不能让将军黑上分毫,而且我每每看他微笑,都会产生不同的联想。此时,我分明在大白天看见了皓月当空,星光耀目。
将军好像很在意我的匕首,一年里总要问个七八次,搞得我都要怀疑这把匕首是否真的是传说中的神兵宝器。可无论我如何翻来覆去地翻看,只能瞧见一把充其量磨得比较快的普通的匕首。
“赶了一上午的路,可是口渴?”将军忽然道。
我恍然发现我胡思乱想的时候,竟然一直盯着将军的水袋看。
我正要摇头澄清这个误会,将军已将水袋从马身上接下来,由上而下要递给了我。
“阿刃,不必客气。”将军眼中似有笑意闪过。
世上确有这样的眼睛,一旦凝视某处,便似脉脉含情。
许文常与我们讲起将军在京城被众千金思慕的事,且一旦说起,便能说上几个时辰,次次不带重样。我本以为这些起码大部分是许文为了吹牛自个儿编的,此时被将军那么一看,我不由得有些相信是真的。
风尘仆仆这么多年,将军仍能貌美如斯,当初在京城锦衣玉食时,可以想见会是何等风姿翩翩的玉面公子。
于是,我更不好意思用他的水袋了,万一以后这事儿被京城里的各种明珠知晓了,只怕我被她们一条手绢扔都能给砸死。
我连忙从腰上解下自己的水袋,摇晃几下,示意还是半满的。
将军这才将他的水袋收了回去,我以为再也没事了,打算专心赶路,忽而又听他开口说:“阿刃,你箭术如何?”
我想想平时射麻雀差不多十发九中,便道:“还凑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