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8 (2)
在这以后,美丽的清晨终于又降临人间,圆圆的黄黄的太阳从湖上升起来,在湖那边的山隙里有野兽在走动。等了一会儿,格兰特、斯图尔特、哈利他们衣服穿戴齐整,带着枪,显出一副自认为打野兽本领很高的神气,傻乎乎地乘独木舟动身了,满心希望靠这距离射中几只野禽,结果一无所获,别的一些人乐不可支。还有些男男女女,穿着五光十色的泳装和海滨绸衣服,轻手轻脚走出去,然后兴高采烈地扑到水里,高声喊叫,叽叽喳喳谈论着种种乐事,然后九点钟吃早餐。以后,一队闪亮的独木舟沿南岸朝东划去,又快乐,又好看。弦琴啊,吉他啊,曼陀林啊,都弹奏起来了。大伙儿还高声唱着,闹着。
“亲爱的,今天怎么了?脸色阴沉。在这里跟这些乖乖的坏孩子一起玩,还不快乐么?
克莱德立刻觉得,他得装作高高兴兴,一点心事没有才行。
然后,在正午光景,哈利?巴谷特、格兰特和哈里特宣告说,那边,就在前面,就是他们心目中那一处理想的湖滩——羊角湾。那里最高处可以俯瞰全湖的风景,而且比下游的岸上地方宽敞,可以容得下这队人马所有的帐篷及其它设备。然后,在这温暖可爱的星期天的整整一个下午,展开了照旧的一套活动,吃中饭、游泳、跳舞、散步、打牌、弹琴等等。还有,克莱德和桑德拉,跟其他双双对对的一样,悄悄溜开。桑德拉拥着一只曼陀林,远远地躲在帐篷东边一处隐蔽的山岩下面。在那里,他们可以躺在松树枝下,桑德拉躺在克莱德的臂弯里,说着他们将来一定要干的事,尽管据她说,芬琪雷太太说,在这次克莱德特地到这里来玩以后,决不许她女儿像这次远游那样在社交场上跟他这样亲密来往了。他太穷,简直是格里菲思家不起眼的亲戚(桑德拉这样形容她的母亲说话的神气,不过措词多少含蓄些)。可是她接着说:“多滑稽,亲爱的!可是你别理她。我只是假装答应了,因为我暂时不想惹恼她。不过我倒是问过她,你现在既然如此受人欢迎,我怎能在别处不遇见呢。我亲爱的,你长得这么好看。谁都在想,小伙子们也都是这么想。”
正是这个时刻,在夏隆银色旅馆的游艇上,检察官梅森、他的助手伯顿、伯利、验尸官海特、厄尔?纽阿布、还有那个厉害的警长斯拉克腆着肚子,紧皱眉头,可是这人平时在社交场合倒是随和,还有第一、第二、第三助手;克劳特、西塞尔和斯温克,在一起商量用最行之有效、最有把握的办法,可以马上逮捕他。
他已经到熊湖去了,他们必须在风声还没传到他那里之前追上去,张好网逮住他。
他们这班人就这样出发了,勃雷和厄尔?纽阿布在夏隆一带到处打听,设法进一步搜集有关克莱德星期五到这里来,以及到克伦斯顿家去的种种情况。凡足以说明他们行踪的人,尽量和他们谈话,并发传票询问他们。海特到三里湾去,担负性质相同的使命,去找“天鹅”号船长和那三个人。梅森和警长,以及他的助手乘坐一只特别使用的快艇,按目前已查明的,最近才动身的野营队伍所走的路线,跟踪追去。路线并没找错,先到小鱼湾,然后从那里追到熊湖去。
星期一早上,正当羊角湾这些人撤了营,移到东面十英里的隐蔽湖滩时,梅森?斯拉克和他的三名助手,赶到了他们刚撤走的营地那里。在那里,警长跟梅森商量一下,然后分作两路,乘坐从这一带仅有的几户居民那里征收的独木舟前去。梅森和第一助手克劳特沿南岸进发,斯拉克和第二助手西塞尔沿西岸进发。斯温克,一心想抓住对方,用手铐铐起来,这次装成一个孤独的年轻猎人或林区居民,沿湖心径直往东进发,寻找足以说明踪迹的烟火或帐篷,看有什么人在湖边逛。他原来伟大的梦想,要亲手逮住杀人凶手,或以法律的名义逮捕他,克莱德?格里菲思!可是由于梅森和斯拉克的命令,令他很伤心。人家只要他这个最远的前哨,一旦发现什么迹象,为了不打草惊蛇,只能立即回首,在凶手大致听不到的一处地方,用他那支八响枪开一响。谁离得最近,谁就回一枪,然后其他人朝他那个方向赶忙跑去。可是,在任何情况下,决不许他独自抓犯人,除非看见有容貌长得跟克莱德相像而可疑的人乘船或是步行,企图逃掉。
就在此时,克莱德和哈利?巴谷特、贝蒂娜、桑德拉一起乘一只独木舟,跟另外几只独木舟一起向东进发。克莱德还一面向后张望,心里在计划万一有警官或是什么人已经到了夏隆,一路追到这里呢?万一他们知道他的名字,要调查清楚他的去向不是很容易么?
不过他们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啊,报上那段新闻不是证明么?为何如此担心呢?尤其是在这次无限美好的旅行当中,正当他跟桑德拉终于能相聚在一起了。而且,即使是现在这个时刻,沿湖边向东,一直延伸到湖那头那家旅馆里,有一片没人烟的树林,他不是可以逃走,不再回来么?不是他在星期六下午就偶然问过哈利、巴谷特和路人,从湖的东头往南或是往东有没有路么?不是他打听清楚那里有路的么?
星期一正午,他们终于到了隐蔽湖滩,这是安排这次旅行的人心目中第三处风景优美的地方。到达后,克莱德把帐篷搭起来,姑娘们就在附近玩。
不过,就在这时,那个年轻的斯温克在羊角湾露营过的地方,发现了岸上烧过火的余烬。他像一只觅食的野兽,非常急切兴奋地走过来,察看了一下,接着往前走,很快地往前走。一小时后,梅森跟克劳特也巡查到了这一带,只是匆匆地看了一眼,因为要捕捉的猎物显然已经往前面去了。
不过,斯温克划得比较快,到四点钟,他就到了隐蔽滩。他发现湖上远处有五六人,即刻转过头,朝相反方向退去,准备去发信号,后退两英里后,他就开了一枪,梅森和警长斯拉克就先后都开了一枪回给他。两路的人都听见了,就赶忙往东划。
湖上的克莱德,在桑德拉身边,立刻听到枪声,非常担心。第一枪多怪啊,接着又有两枪,响声更远,可是似乎是回答第一枪的!然后,在这以后,寂静得多怪啊!这是什么?哈利?谷特还开玩笑说:“听听有人在禁猎期间打野兽,听见了吧?这是违法的,不是么?”
“嘿,你们!”格兰特?克伦斯顿喊道,“下面那些鸭子是我的,别动他们。”
“要是人家瞄准起来跟你差不多,格兰特,那他们是伤害不了这些鸭子的。”贝蒂娜说。
克莱德一面勉强想笑,一面朝枪声那个方向张望,细心倾听,就像一只被追捕的野兽。如今到底是什么事使他上岸,穿上衣服就跑。快!快!快!到自己帐篷去!到树林去,快!趁多数人没注意,急匆匆走进自己的帐篷,换了一件朴素的蓝工作服,戴一顶便帽,从帐篷后溜进树林,直到所有的人都望不见,听不到,他好好想一下,打打主意。不过,他总是躲在较深的地方,直接看不见湖面,为了怕……为了怕……这几枪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可是桑德拉啊!他能不弄清楚就离开她吗?他又想到,这些恐惧可能是没根据的,也许只是过路的猎人在湖上或在树林里偶然打的枪。接着就犹豫:到底是往前走呢,还是不往前走?可是,高高的桂子般的松树使人感到很舒适啊,棕色的毯子般柔软寂静的松针,一丛丛宽宽的绿树,下面可以躺人,躲在那里,一直到天黑,可是他还是往回走,心想回去看有没有人来过。
可是同时,帐篷以西一处隐蔽的树丛中,梅森等几人碰头商量着结果,就在克莱德犹豫时,梅森由斯温克划着送到营地。
克莱德正朝帐篷这边走,很慢很小心。他已经走过帐篷以东四分之三英里的地方了。这时,一个声音低低对他说:跑吧,别再犹豫了!可他心里想着桑德拉,一想到这美妙的人生,最后他又回头对自己说,也许暂时别回去,至少很晚以前别回去。
他默默地,迟疑地停下来,只听得夜鸟和林中的燕雀在叫。他还只是在张望,还只是慌乱地张望。然后,突然,相距不过五十英尺,一个小胡子,迅速向着他走过来。他目光敏锐,一边走,一边突然喊起来,吓得克莱德浑身的血都凉了,他直僵僵地钉在原地。
“别动,先生!别动,你就是克莱德吧?”他口吻斩钉截铁,神气威风凛凛。
“怎么了,是啊,是我。”克莱德虚弱又发抖。
“好吧,格里菲思先生,对不起,不能不用手枪了,我奉命,无论发生什么事,非抓起你来不可,你该知道,预备老老实实跟着走。”他说着把那支沉甸甸、凶狠的武器抓到手里。
“好吧,格里菲思先生,我也没有别的话说了,我有逮捕你的命令。我没别的事,就是为谋杀罗伯塔?奥尔登的案子把你逮捕起来。你是我的犯人了。”他取出一副钢质手铐。这一下克莱德往后一缩,浑身发抖,就像挨了打似的。
“您不用给我戴这个,先生,”他求情道,“我希望您别这样,我平生从没戴过这个。我不用戴这个,跟您走就是了。”他恋恋不舍,满面愁容地望着那些树木,望着那些隐蔽的深处,他刚才该奔进去的啊,奔向安全。
“那好吧,”克劳特威严地回答说,“只要老老实实和我走。”于是他抓住克莱德的一只几乎断了的胳膊。
“我能否问您一件事?”克莱德胆怯地悄声问,他们这么往前走时,他一想到桑 德拉和别的一些人,就觉得人家真是光彩照人,自己却太渺小了。桑德拉!桑德拉!作为一个被捕的杀人犯带回那儿!而且就在她和贝蒂娜的面前,啊,不!“您是要带我回营吗?”
“对,先生,我现在就奉命你去那里。区检察官和卡检拉基郡的警长都在那边等着。”
“啊,我知道,知道了,”克莱德神经有些混乱地求情,如今他无法再保持镇静,“不过,您能不能……您能不能……只要我听您的吩咐,跟您走……那边都是我的朋友,我不想……带我绕过营地吧,你想带我去哪儿都可以,我有特殊的原因……我……我,啊,天啊,我请求您别现在就带我去那边……行吗,克劳特先生?”
在克劳特看来,这人很像个孩子,很软弱,也很清秀,有些天真又穿得很讲究,态度也规矩,根本不像他预料中的野蛮、残暴、凶狠,说句实话,和他(克劳特)一向敬重的那个高贵阶层很相配。而且,这个年轻人可能有很好的吧,他听过这人一定属于莱科格斯有声有势的人家,所以他略显礼貌地说:“好,小伙子,我不会太难为你,反正我也不是警长或区检查官,只是一个逮人的警官罢了。其他人决定如何处置你,过去后你可以自己去问,可能他们也会认为没有必要把你带回那边去。不过,你的衣服怎么办,衣服不是在那边吗?”
“啊,对,不过没关系,”克莱德慌乱无措地急忙答道,“我随时可以取,但不想现在就去。”
“好吧,那走吧。”克劳特答道。
这样,他们就默默地朝前走,在这夜幕降临时,那棵棵大树使这条林荫小道好像教堂里的走道。他们朝前走去,仿佛敬神的人在寺院的殿堂里往前走。克莱德的眼睛慌乱又疲惫地看着树缝里的亮光。
被控告犯了杀人罪!罗伯塔已经死了!而且,对他来说,桑德拉也死了!还有那格里菲思一家!还有他的伯父!还有他的母亲!营地上所有的人!
啊,啊,天啊,刚才还有什么东西,那么坚决地让他走,为什么当时他没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