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
当我们离开咖啡馆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大部分的商店早已关门,街上几乎没有行人。我们过了瓜达基维尔河桥,到达市郊尽头,在一座房子前停下来。房子外表根本谈不上高大华丽。一个小孩替我们开了门,波希米亚姑娘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对那个小孩说了几句话,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罗马尼语或叫希普?加利语,是波希米亚人的一种方言。孩子立刻就走开了,留下我们两人呆在一间很宽敞的大厅里,厅里放着一张桌子,两只凳子和一个柜子,还有一只盛满水的坛子,一堆桔子和一串洋葱。
当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波希米亚姑娘从她的箱子里拿出一副用旧了的纸牌,一块磁石,一条干瘪的变色龙,还有一些算命必需的东西。然后,她叫我用左手拿着一枚硬币划一个十字,接着她开始作法了。至于她的预言,我想不必再向读者复述,而从她那副架势来看,显然她不是一个半瓶醋的巫婆。
可惜,我们不一会儿就受到了打搅。门突然被撞开,一个男子走了进来,他披着一件褐色大衣,只露出一双眼睛,厉声斥责那位波希米亚姑娘。我没有听清他在说些什么,但是他的声调让人感到他非常恼火,看到他,那个吉塔纳女人既不惊讶也没有生气,只是迎上前去,滔滔不绝地向他叙述着什么,用的就是刚才当着我的面对孩子说的语言。我只听懂“payllo”这个字,重复了好几遍,我明白在波希米亚语中这个字是指外族人,我猜想,他们是在说我,看来我要遇到麻烦了。我的手已经抓住一把椅子的脚,正暗暗捉摸什么时候该将这把椅子扔向那个不速之客。那个人粗暴地推开波希米亚姑娘,向我走来,接着又后退一步,叫道:“啊,先生,是您啊!”
我对他看了看,认出他就是我的朋友唐?约瑟。这时候我真有点后悔当初没让人把他抓去绞死。
“啊,是您,我的好汉!”我尽量强作笑容大声说道,“您打断了这位小姐,她正要告诉我一些非常有趣的事情哩。”
“总是这一套!非让她改改不可。”他咬牙切齿地说,并朝她狠狠地瞪了一眼。
然而,波希米亚姑娘还在继续用她的语言向他讲述什么,渐渐生气了,她眼睛充血,面目狰狞,绷紧着脸,还拚命跺脚,看样子她是在逼迫他干一件事,而他还在犹豫不决。什么事,我已看明白,她的小手快速地在她的脖子下面左右移动,分明是抹脖子的意思,我怀疑多半是指我的脖子。在这滔滔不绝的谈话中,唐?约瑟只是斩钉截铁地回答两三个字,于是那个波希米亚女人极其鄙夷地瞪了他一眼,然后走到屋角盘膝而坐,并挑了一只桔子,剥着吃起来。
唐?约瑟拉住我的手臂,打开门,把我带到街上,我们默默无语地走了两百来步。然后,他伸手指了指前方说:
“一直向前走,您就会看到那座桥了。”
他说着转过身,很快走远了。我怏怏地回到小客栈,心情很不好;最糟糕的是,脱衣服的时候,我发现我的表不见了。
经过慎重考虑之后,我不打算第二天去要回我的表,也不想请市长派人去帮我找回来。我完成了有关多明我会藏有的手稿的研究工作,便动身去了塞维利亚。在安达卢西亚逗留了几个月以后,我想回到马德里去,但得再次经过科尔多瓦,我不打算在那儿久住,因为我对那个美丽的城市和瓜达基维尔河上的浴女们已经产生了反感,不过我得去拜访一些朋友,办一点事情,所以我不得不在那个伊斯兰亲王们的古都(科尔多瓦城在公元711年曾被穆斯林攻占,成为伊斯兰王国在西班牙的首都。)住上三、四天。
我回到多明我会修道院,一位神父张开双臂欢迎我,他对我研究蒙达遗址一直很感兴趣,这位神父大声对我说:“啊,感谢上帝!亲爱的朋友,欢迎您。我们还以为您已不在人世了哩,而我,现在对您说话的我,为了拯救您的灵魂,不知念了多少次《天主经》和《圣母经》,当然我毫不后悔。您居然没被杀死,因为我们都知道您遭到了抢劫。”
“怎么回事?”我惊讶地问道。
“是的,您知道,那只精致的表,从前您在图书馆的时候,每次当我们对您说该去听唱诗时,您就拿出来按响报时。现在好了!这只表找到了,他们会还给您的。”
“也就是说,”我很窘迫地打断他的话,“我那只遗失的表……”
“强盗被抓住了,我们都知道这是一个为了抢劫别人的一个小钱而不惜向一个基督徒开枪的家伙,所以我们都吓坏了,担心他已经把您杀了。我和您一起去市长那儿,领回您那只漂亮的表。这样,您回去可不能说西班牙的司法部门不尽职了!”
“说实话,”我对他说,“我宁肯失去我的表,也不愿去法官那儿作证,吊死一个可怜的家伙,尤其是因为……因为……”
“哦!请别担心,已经有人控告他了,人们不会把他吊死两次的。我说吊死他,还说错了哩,偷您东西的小偷是西班牙的末等贵族,所以定在后天被施绞刑(在1830年,西班牙贵族们还享有这种特权。今天(指作者生活的时代,—译者按)在立宪制度下,平民也有了受绞刑的权利。——原注),决不赦免,您看像他这样的强盗,多一件盗案少一件盗案都改变不了对他的刑罚了。如果他只抢东西,那倒要感谢上帝了,但是他已犯过好几起凶杀案,一次比一次残酷。”
“他叫什么名字?”
“我们这儿的人都叫他约瑟?纳瓦诺,但是他还有一个巴斯克名字,发音很怪,您、我都读不上来。我说,这人值得一看。既然您喜欢了解各国的习俗,您就不要错过这个机会,去看看在西班牙,坏蛋们是怎样离开这个世界的。他现在在小教堂里,马尔蒂内神父可以带您去那儿。”
我那位多明我会神父执意要我留下来看看这“引人注目的绞刑”,我无法拒绝。我去看望了这个囚犯,带了一包雪茄烟,我希望他能原谅我的冒昧。
我被带到唐?约瑟的身边,这时他正在吃饭。他冷冷地对我点了点头,并很有礼貌地感谢我带给他礼物。我把烟递在他手里,他数了数,挑了几支,把剩下的还给我,说他不需要那么多了。
我问他,要不要让我花点钱或通过我几个朋友的关系,减轻他一些痛苦。他先耸了耸肩,苦笑了一下,然后又改变了主意,请求我为他做一台弥撒,拯救他的灵魂。
“您是不是愿意,”他怯生生地说,“您是不是愿意,同时为另一个曾经伤害过您的人加做一台?”
“当然可以,朋友。”我对他说:“但是我想,在这个国家里没有人伤害过我呀?”
他握住我的手,很庄重地摇了摇,沉默了片刻,接着又说道:
“能不能再请您帮个忙?您回国的时候,也许要经过纳瓦尔省,至少您得从维多利亚过,那儿离纳瓦尔不远。”
“是的。”我对他说,“我肯定要经过维多利亚,但是我也可以绕道去潘普洛纳(潘普洛纳:西班牙纳瓦尔省省会。),为了您,我想我很乐意绕这个圈子。”
“好吧!如果您去潘普洛纳,可以看到许多您感兴趣的事……那是一个美丽的城市……我把这枚勋章给您,(他指了指挂在脖子上的一枚银质勋章。)请您用一张纸把它包起来……”他停顿了一下,竭力控制住激动的心情……“请您把它交给,或者托人把它交给一位善良的太太,地址我过一会儿告诉您——请您告诉她我死了,但不要对她说我是怎么死的。”
我答应了他的要求。第二天我又去看他,和他一起呆了半天。下面这个悲惨的故事就是他亲口告诉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