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奥尔索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父亲,很少有机会了解他。他十五岁离开皮埃特拉纳拉去比萨念书,后来又从那儿进入军校,这期间他父亲吉尔弗奇奥正随着帝国的鹰旗在欧洲南征北战。奥尔索在欧洲大陆上难得和父亲见面,直到1815年,他才被调到父亲指挥的那个部队中。但上校军纪严明,对自己的儿子和对其他年轻的中尉一视同仁,也就是说非常严厉。奥尔索脑中所保留的对父亲的回忆只有两类。一类是记得在皮埃特拉纳拉的时候,父亲把军刀交给他放好,当他打猎回来时又叫他卸下枪膛里的子弹的情景,或是小时候第一次让他上桌和大人们坐在一起吃饭的情景;另一类是,他想起德拉?雷比亚上校为了一些小事而惩罚他,把他送入禁闭室,并始终叫他“德拉?雷比亚中尉”的情景。“德拉?雷比亚中尉,您擅自离开岗位,禁闭三天。”——“您的阻击兵离开预备队太远,差了五公尺,禁闭五天”——“十二点零五分,您还戴着便帽,禁闭八天。”只有一次在卡特—布拉(卡特—布拉:比利时境内的一个小城镇,滑铁卢战役前夕,英军在此败于法军元帅内伊手下。),上校对他说:“干得不错,奥尔索,但得小心从事。”
但这些回忆并不是皮埃特拉纳拉给他的。一看到这童年时代所熟悉的地方,他所爱戴的母亲用过的家具,他心中便激起一股既温馨又痛苦的柔情,同时他又想到自己所面临的暗淡的前途,和妹妹带给他的那隐隐约约的担忧。尤其是想到内维尔小姐要来他家,而这个家今天在他看来是那么小、那么简陋,对于一个过惯荣华富贵生活的人来说是那么寒伧,也许她会嗤之以鼻的吧。所有这一切想法在他脑中混作一团,使他心灰意冷。
吃晚饭的时候,他坐在黑色的橡木大沙发上,这是他父亲当年和全家人一起吃饭时坐的主座。看到科隆芭犹犹豫豫地坐下来陪他吃饭,便微微笑了笑。另外,她能在吃饭时保持安静并在吃完饭后马上离座,使他感到非常高兴,因为他的心情还没有平静下来,要是她将预先准备好的一套话来对他发起进攻,他肯定是抵挡不住的;但是科隆芭并未急于求成,想留点时间让他定定神。奥尔索用手支着头,呆呆地坐了好长时间,将这十几天来发生的事情一幕幕地作了回顾。他看到似乎所有的人都在期待着他对巴里奇尼家有所行动,未免有些胆战心惊。他发觉皮埃特拉纳拉的舆论对他已成为社会的公论:他必须替父报仇,否则他将被视为懦夫。但是向谁报这个仇呢?他不能相信巴里奇尼父子是凶手。他们确实是他家的仇人,但一定要像他家乡同胞那样抱着荒谬的成见,才能把他们看作是凶手。
有时候,他凝视着内维尔小姐送给他的护符,低声重复着上面的箴言:“人生就是战斗!”最后他斩钉截铁地说道:“最后胜利必定属于我!”打定主意后,他便站起来,拿着灯,准备上楼回卧室去,突然听见有人敲他家的门。时间已经很晚,不是接待客人的时候了。科隆芭马上走出去,后面跟着服侍他们的女仆——“放心,没事。”她边说边向大门跑去,但在开门之前,她先问了声是谁在敲门。一个温柔的声音回答道:“是我。”大门上的横闩被卸了下来。科隆芭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姑娘走进饭厅,小姑娘赤着脚,衣衫褴褛,头上包着一块破手帕,露出几绺长头发,黑得像乌鸦的羽毛。她很瘦,脸色苍白,皮肤被太阳晒得黑黑的,但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透着灵气。看见奥尔索,她羞怯地止住了脚步,按乡下女孩的习惯,行了个礼。然后低声对科隆芭说着话,并交给她一只刚猎到的野鸡。
“谢谢,希利。”科隆芭说,“也谢谢你叔叔。他身体好吗?”
“他很好,小姐。我没能早点儿来,因为他很晚才回来,我在绿林中等了他三个小时。”
“那你还没吃饭吧?”
“没有,小姐,我没有时间啊。”
“几乎没有了,小姐,但他更缺的是火药。现在栗子熟了,可以充饥,所以他只需要火药。”
“等一会儿我给你一点面包带给他,还有火药。告诉他,节约点用,火药很贵。”
“科隆芭,”奥尔索用法语说,“你这是施舍给谁的?”
“本乡一个可怜的土匪,”科隆芭也用法语回答,“这个小姑娘是他的侄女。”
“我觉得你施舍最好看看对方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把火药给一个坏蛋,让他去为非作歹呢?这儿好像所有的人对土匪都很宽容,要是没有这份宽容,科西嘉的土匪早就消声匿迹了。”
“本乡最坏的人并不是‘落草的人’(“落草的人”:当土匪的人。“土匪”在科西嘉并不是一个可憎的名词,只相当于“亡命之徒”;也就是英国诗歌中的“outlaw(亡命之徒)。——原注)。”
“你愿意的话,可以把面包给他们,那是对谁也不能拒绝的,但我不同意你把火药给他们。”
“哥哥,”科隆芭严肃地说,“您是这儿的主人,这屋子里的一切都是您的;但是我要告诉您,我宁可把我的美纱罗给这个小姑娘去卖掉,也不会拒绝给一个土匪火药。怎么可以不给他火药!要是他遇上了警察,没有子弹,怎么来抵抗他们进行自卫?”
这时小姑娘正狼吞虎咽地吃着面包,并专注地看着科隆芭和她哥哥,试图从他们的眼神中弄明白他们所说的话。
“好吧,你倒是说说看,你的土匪都干了些什么?他犯了什么罪才跑到绿林里去的?”
“布兰多拉奇奥什么坏事都没干过。”科隆芭大声地说,“他杀死了乔凡?奥比作,当他在部队服役的时候,那人杀了他父亲。”
奥尔索转过头去,拿着灯,什么也没说便上楼去了。于是科隆芭把火药和面包给了那个女孩,并把她送到大门口,再三叮嘱她说:“请你叔叔多多关照奥尔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