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家给的钱,你们小喇嘛能得着吗?都让那奥金巴独吞了吧?”
“我们能得着。奥金巴领着念,他叫‘正座’,他多拿半份钱。比如我们得三块,他得四块五。”
“你不觉得那是剥削吗?他为什么拿那么多呢?”
“倒没觉得他剥削了咱。咱的经是他教的呀。《归一经》《白度母》《绿度母》《心经》他都给教会了。还有《供师经》,特长,他也给教会了。他还教会了我吹‘刚咚’“刚咚”应读为gáng dòng。。那是从西藏传来的喇叭,两米多长,只能发两个音,一个高音,一个低音。没点力气还吹不响哩!”
“听你这么一说,你们当年过得倒挺不错哩!”
“倒是不挨打受骂。可后来那票子不值钱,棒子面都一天涨好几回价,甭说我们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奥金巴也不宽绰,所以他那大儿子跑出城去,参加了解放军……”
“这是真的吗?奥金巴倒也这么跟我们说过,可他那大儿子怎么不回来找他?也没封信来?”
“假不了。有人跟天津见过奥老大,穿着咱解放军的军装,听说还当了个排长哩!”
“你掏心里话,究竟是解放前好呢还是现在好?”
“还用说吗?当然解放了好哇!最起码的,提着粮食口袋往粮店去,这心里踏实了不是?”
薛永全的这种认识,听起来是肤浅的,然而却是稳定而坚实的。在以后充任国家售货员的工作中,他认认真真,兢兢业业,心满意足,无所奢求。为了让薛纪跃“顶替”,他在两年前办了退休手续,后来便到一所仓库充任看守挣“补差”。在那看守的岗位上,他依然保持着那样一种心境和工作态度,他觉得这样的日子应当知足。因此,即使在最易于沉入冥想的时间里,他意识的潜流中,也很少浮现出往昔喇嘛生涯中的那些斑驳陆离的画面,而更多的是为将来真正退休后的生活,做出多种色彩丰富的揣想,比如一大缸带斑马纹的热带“神仙鱼”在悠悠游动,一只开了嘴的画眉在装妥铜钩的圆笼中嘤嘤鸣啭,一对油褐饱满的核桃在手掌中咯咯打转等等。
此刻薛师傅在门口等着那迎亲的小轿车来,心中毕竟不免小有感慨。坚持要小轿车的是老伴。他理解她的心情。直到这几年还总有人问他:“嘿,喇嘛跟和尚不一样,许娶媳妇,对不?”他只是和蔼地点头肯定着,心里却觉得问话的人少见多怪,岂止当了喇嘛许娶媳妇,娶了媳妇的人也可以当喇嘛啊。他自己不就是这样吗?还没到隆福寺,正在那绢花行里当徒弟时,才17岁,他就娶媳妇了。媳妇是父亲给说定的——岳父原是跟父亲一样拉排子车的,后来换了个好点的事由,在中南海里头给当官的推火车——这事说起来怕如今的人们都不信了:民国初年中南海里还保留着晚清修建的一箍节铁路,上头有火车车厢,但并无火车头,怎么让它开动呢?就靠力来推。薛师傅的岳父当年就推过一段那火车,其待遇在一般城市贫民眼中简直是“得儿蜜”极为甜美幸福的意思。了。娶进这样一位“火车司机”的女儿,自然不能草率从事。在家里头搭“喜棚”宴请“五服”固然做不到,烦“跑海的”到“冷庄子”旧社会帮着联络喜筵的人叫“跑海的”。“冷庄子”是只应红白喜事、不卖零市的饭庄。去订席也力不从心,最后还是决定就在屋里摆三桌自馔菜肴意思意思。婚宴可以从简,迎娶仪式却万不能马虎。于是薛家尽其所有,从轿行租了一套轿子。如今电影上演旧时北京娶媳妇,往往只有一顶轿子出现,其实一顶哪儿够!新娘子得有一顶八抬或四抬的红轿自不待说,娶亲太太(男方的姨、姑、嫂一类人物)和送亲太太(女方的姨、姑、嫂一类人物)还得有一顶四抬或二抬的绿轿,随轿而行的,还有各色执事:打伞的、打扇的各两人,打旗的四人,打锣的、打鼓的、吹唢呐的、吹号的若干人,哪一样不得花钱?一场婚事完毕,薛家捅了好大一个窟窿。薛永全母亲本来就有病,天天得煎一砂锅中药吃。为及早补上这个窟窿,她自从媳妇进门就断了药,结果薛永全进隆福寺不久,她便病逝了。当媳妇的呢,每当看见别人娶亲的花轿和执事队伍喧嚣而过,却总要比出几项自己当年过门时的不足,如那打出的凤尾扇,别人用的是真孔雀毛的,所镶的小镜子闪闪发光,而自己当年所用的只是野雉毛的,所镶的小镜子则像长出“萝卜花”的眼睛珠,够多窝心!你也不能说她的叨唠都毫无道理,同样是活在世上的人,凭什么她所享受到的就该比别人少?本以为时过境迁,这种心理状态,薛大娘不该再有了。在“文革”期间,当老大薛纪徽和孟昭英结婚时,小两口可真是做到了“移风易俗,勤俭办婚事”,什么小轿车,连想都没想过,散了一点喜糖完事。那时候薛大娘也确乎心平气和,一句抱怨的话没有。可如今轮到薛纪跃办事,她内心里的那种意识,却又浓浓地浮到了上面来。可见把一个人的意识压抑下去并不困难,而要把它改造过来,却是相当困难,而且是很难考察清楚的一件事情。
薛大娘把小轿车的到来,当做这天婚事中的头一桩大事。她在屋里催促着孟昭英梳头整装,并亲自用一把崭新的棕丝炕笤帚,给孟昭英的棉袄掸土,其实孟昭英那织锦面的丝棉袄和外头的紫红提花纺绸罩衫都并无尘土可掸。薛大娘耸起耳朵捕捉着胡同里的汽车喇叭声,那声音始终没有出现,但她却忽然判断出:“来了!”真不知她是怎么听出小轿车开拢院门的声音的。她撇下炕笤帚,一边催着孟昭英出门,一边扭头嘱咐薛纪跃:“你再拾掇拾掇吧,一会儿人家可就真来啦!”薛纪跃也不知是出于无聊还是出于惶惑,坐在一把闪闪发光的镀铬折椅上,手里拿着一盘新买的录音带,低头研究那封套上的曲目。他已经穿妥了新得扎眼的藏青色西装,打好艳红底子带金龙图案的领带,脚上是一双锃光发亮的三接头黑皮鞋。对于母亲的叮嘱,他不屑于作出反应,他还有什么好拾掇的?他盼着该经受的一切早一点结束,就像录音带在录音机里快速卷动一样——何必慢悠悠地走上一遍?
薛大娘和孟昭英一并出了屋。她让孟昭英快几步先到院门外去,她自己则要去澹台智珠家请澹台智珠出马。
这时薛师傅在大门口迎住了那辆停靠过来的出租汽车。他弯下腰朝里一看,大吃一惊:怎么车里坐满了人呢?
京剧女演员只好从迎亲行列中退出。
从出租汽车里出来了三个神色仓皇的男人。他们一下车便直奔院内,对薛师傅和迎出门来的孟昭英连斜眼一瞥的兴趣也没有。薛师傅和孟昭英都不禁愕然。薛师傅正想凑拢车窗问问司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司机却开动车子,显然是要掉头离去。薛师傅一时间懵了,呆呆地站在了大门口,活像一尊石雕。孟昭英总算及时恍然,忙过去对公公说:“爸,这不是咱们要的那辆车。”
那三人原来是澹台智珠的同事。为首的一个长着一张马脸,但皮肤白皙,头发墨黑(有经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那是用染发水染过的),鬓角留得很长,戴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穿着一件织有古钱图案的赭色绸面对襟皮袄,领口没有系拢,露出里面的一条绸子围巾,那绸子围巾是蓝底子的,上面似乎印满白色的书法作品。他便是将同澹台智珠合演《卓文君》的小生演员濮阳荪。另外两个,矮胖的一位是拉二胡的,干瘦的一位是弹阮的。他们急匆匆奔向澹台智珠的家门,恰巧澹台智珠穿好了衣服,正同薛大娘准备同到院门之外,双方劈面遇上。
澹台智珠一望见这三个人,便觉是不祥之兆。她请乐队的五位主力来吃饭,为何只来了两位?而且最主要的两位——拉京胡的老赵和打板鼓的老佟,竟然都没有来,弹琵琶的小秦也不见影儿。而她并没有邀请的濮阳荪,偏出乎意料地飘然而至,这不是乱了板眼吗?
濮阳荪一见澹台智珠,先耸眉惊叫起来:“哟,智珠,你这是意欲何往呀?”
澹台智珠恨不能一下子把对方问个明白,但薛大娘就在自己身边,已允诺承担的迎亲任务怎好就此推托,便对三位来客笑笑说:“真不巧,我得出去一趟,你们先进屋坐吧,我去去就回来!”
濮阳荪并不放过她,依然表情丰富地盯问:“你究竟哪儿去呀?有什么事比咱们的事更火烧眉毛呀?”
澹台智珠只好望望身边的薛大娘,解释说:“我帮邻居点忙,给迎迎新娘子去。”
濮阳荪连瞥薛大娘一眼的兴致也没有,只是双手一拍,又伸出右手食指一转一指,指定澹台智珠说:“你呀,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
澹台智珠一惊,心情更加慌乱,不由得连问:“究竟出什么事了?你们光瞎咋呼,能不能说个明白,到底是怎么啦?”
拉二胡的那位便在濮阳荪身后说:“老赵、老佟另攀高枝啦!”
弹阮的那位也在濮阳荪一旁说:“快想辙吧,要不咱们可就散摊啦!”
澹台智珠心里“咯噔”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沉落并断裂在那里。啊,她曾有过的最坏估计,果然在今天成了现实!
薛大娘从三个陌生人一出现便感到不安,及至听见看见他们跟澹台智珠这么一说,澹台智珠那么一皱眉、一发愣,心里不由得比澹台智珠更其慌乱。迎亲的小汽车已经停在门口了,这可怎么是好?她巴不得澹台智珠撂下那头暂且不管,及时同昭英出发往女家去迎亲。可眼下的形势显然容不得澹台智珠跺脚走人。她只得赔出个笑脸对澹台智珠说:“智珠呀,那你就先把这几位师傅让进家坐吧。我们在大门口等你一会儿。你安顿好赶紧来吧!”又对那三位陌生人说:“让您三位师傅受屈啦,我们求智珠帮个忙,不一会儿就能回来。”
澹台智珠同那三位来客进了她家以后,薛大娘赶紧走出院外,使她大吃一惊的是院门口并没有停着小轿车,只有薛师傅和孟昭英翁媳二人呆立在那里,引颈朝胡同口外眺望。她眼前不由得一暗,心想今儿个是冲撞了谁呢?怎么就没有一档子事儿顺心?……
澹台智珠让三位客人落座以后,顾不得沏茶招待,忙让他们“细细道来”。原来那拉京胡的老赵和打板鼓的老佟,今儿个一早就让一位资历、待遇、名气都比澹台智珠略胜一筹的演员接到家里去了。虽说详情不清,但那位澹台智珠得叫做“师姐”的角儿“鱼竿钓鱼”戏剧界行话,把主演、场面挖走都叫“鱼竿钓鱼”。是再清楚不过了,而老赵和老佟的“不地道”,也由此暴露无遗。拉二胡的和弹阮的二位在“汇报”中一方面表白着自己对澹台智珠的“忠心”,鄙薄着那老赵、老佟两位的“不义”,一方面也并不隐讳他们的观点:“虽说一块儿合作是为了事业,到底谁也不爱喝见不着油星子的清汤。”是呀,澹台智珠理解他们的心情。给谁伴奏不是一样干活?跟着那位“师姐”,时不时能到全聚德、丰泽园“聚餐”,到家里对戏,也总有啤酒、汽水、冷切肉肠、火腿等不必加热的熟食。、糕点、水果招待;“师姐”记性还特别好,知道你有个上幼儿园的儿子,就时不时往你手里塞块巧克力;知道你有个老母亲牙口不好,逢年过节兴许就提个西式寿糕去拜访;而且“师姐”香港、海外都有许多的关系,能说动那边请她去搞访问演出,出访时乐队自然都能跟着去开眼……跟着我澹台智珠呢?我倒有那个善待他们的心,可就凭我跟李铠这点工资,能给他们那么多好处吗?我老不能出国演出,乐队不等于总跟着我忌洋荤吗?澹台智珠想到这里,心里说不出是自卑还是愤慨,只觉得鼻子发酸。她想到老赵、老佟二位前一阵子在她面前起誓的情景,就更不能自持。当时他们都对她说:“咱们一块儿合作,为的是艺术。咱们一块儿创出新腔来,不比吃烤鸭子痛快?”可当他们的玩意经她点拨趋向成熟之际,他们就变心了!他们甘心被那“师姐”当做花木挖走!他们的良心给撂到哪个旮旯里去了?
濮阳荪看出澹台智珠的惶急愤怨,便把座椅朝她身前挪了挪,诚心诚意地出主意说:“智珠呀,‘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只要拿定了主意,今儿个晚上我去老赵、老佟家里,约他们明儿个晚上到八面槽‘萃华楼’会齐,你我加上二胡、琵琶、大阮三个,对他们俩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毕竟你们合作了多年,我就不信他们能那么下作——见利忘义!”
澹台智珠心里也有跟那位“师姐”争个短长的想法,那边固然有比自己多的利,自己终究有比那边硬的理。再说前些时灌唱片拿到的一百块钱酬金还没有动,只要自己改进一下原先“抠门儿”吝啬的意思的做法,舍得在关键时刻“出血”,老赵、老佟也不至于就无所顾眷——他们同自己合作已达到驾轻驭熟的程度,跟那位“师姐”去,且得“夹生”一段……不过,澹台智珠在心里也本能地掐算了一下,“萃华楼”可是甲级饭庄,要包桌的话,7个人一桌就得70元,酒水还在外;要是去了临时点菜,一是座位没有保证,二是被请的人会觉得自己小气,三是未必就能省钱……加上饭后叫出租汽车把他们分头送回去,那一百块灌片的酬金怕都不够使,少不得还要拿活期存折去银行里取个三十五十的……啊呀,李铠会怎么说呢?他那买一架日本柯尼卡牌“傻瓜”照相机的计划,难道又得推迟吗?
澹台智珠想到这些,只觉得力不从心,不免心灰意懒起来。她蜷缩在沙发中,双手搓揉着那鹅黄拉毛围脖的穗子,恹恹地说:“算了算了,人各有志,就由他们去吧!反正团里还得另给我找人,总不能让我上不了台吧!”
二胡和大阮一听这话,便连连摇头,争着说:“不能让老赵、老佟走啊!”“咱们得想法子拢住他们啊!”
濮阳荪扬起眉毛,拔高嗓门说:“气可鼓不可泄!智珠呀,实跟你说吧,只要明儿个晚上他们到了‘萃华楼’,你就看我的吧,我袖子里揣着个‘杀手锏’哩——我把你那‘师姐’的老底儿一抖落,老赵、老佟一准叽里咕噜地回到你身边,瞧着吧!”说着从丝棉袄的袖口里抽出一方雪白的手绢来,仿佛那便是足以制胜的“杀手锏”。他用那手绢往脸上轻轻地按了一通以后,强调地说:“让老赵、老佟明儿个晚上跟咱们坐到一张桌子边上,是关键的关键!”
正说着,李铠打外头回来了。李铠起床以后,后悔头晚上对澹台智珠的粗暴,因此表现得格外温驯。澹台智珠把中午请客吃饭的事和上午为薛家迎亲的事告诉他以后,他主动表示可以立即去地安门菜市场等处跑一圈。此刻他便是从外面采购归来。他不但从地安门菜市场买到了上好的瘦肉和难得见到的蒜苗,还从后门桥自由市场买回了一只母鸡和两条鲤鱼,碰巧又在那里遇上了卖红肖梨的,他想起澹台智珠爱吃红肖梨甚过鸭梨和雪花梨,忙为她买了三斤,加上别的一些东西,他右手中的草编筐和左手中的网兜全部胀得滚圆欲破。
李铠进院门之前,自然看到了薛师傅、薛大娘和孟昭英,同他们打了招呼。薛大娘还嘱咐他:“我们的车这就快来了,你让智珠早点出来吧。”他满嘴应承:“没错儿!”
谁知他一进得屋门,呈现他眼里的,却是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情景。